七月初五,火烧云。
阿炳,发现一老大爷,在晚霞里,洇园子。
他用葫芦瓢,在水桶里面舀水,然后对着菜叶,在自己面前,画小半圆。
水洒在菜叶上。这动作,在襄阳,叫给园子洇水,简称洇园子。
阿炳,走近细看,是熟人,他的名字叫阿懿。
阿懿,比阿炳父亲,大十七岁,比阿炳祖父,小十七岁。
阿懿这个年龄,不大不小,不上不下,曾经,让童年的阿炳,很为难。
小时候,阿炳,见到村里年长的,不知道喊人。
炳妈教训他说,见到老的,喊爷爷,见到大的,喊叔叔,见到一样大的,喊哥哥。
阿炳不知道,喊阿懿,喊什么,因为,他介于老和大之间。
喊叔叔,阿懿吃亏,他比阿炳父亲,大十几岁。
喊爷爷,阿炳吃亏,他比阿炳爷爷,小十几岁。
童年,阿炳问炳父,怎么喊阿懿,炳父说,喊爷爷,吃不了多大亏。
阿懿家,是村里的地主,他上过鹿门中学,后来,鹿门中学,有一个更牛的名字,襄阳五中。
在村里,阿懿,和阿炳的祖父,都喜欢穿,清朝的大布衫子,那扣子,也是布的。
阿懿的老婆,田奶奶,和阿炳的祖母,都喜欢穿,民国的衣服,那布扣子,在右侧面。
两家成分,都不好,后来,都挨批斗,关系走的很密切。
阿炳童年,喜欢和阿懿,一起放牛,阿懿,会背诵《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阿懿,用襄阳土话背,抑扬顿挫,就像用襄阳方言,读英语。
阿懿,经常给阿炳,讲故事,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许南金,有画皮,有聂小倩,有罗刹海市,有的出自《阅微草堂笔记》,有的出自《聊斋志异》。
阿炳,看着阿懿浇水,喊一嗓子,\"懿大爷\"。
阿懿回头,端详阿炳半天,说,炳娃子,你回来了,差点没有认出来。
阿炳说,您老人家,必要高寿,您老是金胡子。
阿懿说,你的脸,也是红堂堂的。
火烧云,让每个人,像是带上红眼镜。
阿炳,递给阿懿一根烟,然后,点燃火机,给阿懿点燃。
阿懿吸一口,说,这烟,味道好。
然后,继续浇水。
阿炳,看着阿懿浇水,弯腰有点吃力。此情此景,阿炳想到,管道的故事。
阿炳说,懿大爷,小时候,你给我讲故事,今里,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
阿懿停下浇水,说,好啊。
两人坐下来,菜园边,对着天空的晚霞,抽着烟,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
阿炳说,意大利,兄弟两个,阿大和阿二,给一个村子,提水赚钱,阿大力量大, 提水多,阿二力量小,提水少,阿大赚的钱,比阿二多。
阿二思考,从河边,挖一个管道,通向村里。
阿大不赞成,说,这么远的路,中间还要经过树林,挖到何年何月。
阿二,坚持要挖管道,他只能上午提水,下午挖管道。
这样,兄弟俩,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一年后,阿大越来越有钱,盖楼房,买马车,有房有车后,漂亮女人围着他,任他挑。
他成为村里,人人尊敬的阿大。结婚那天,请村民喝酒,村民都说,阿大有本事。
村民嘲笑阿二,穷的,连裤子都没有换的。
这一年,阿二的管道,只挖完十分之一。
十年后,阿大常年的劳作,阿大身体垮了,驼背了,提水提不动,失去经济来源,老婆跑了。
十年后,阿二的管道挖好,通水,村民,喝上自来水。
阿二,成为,自来水公司总经理,向大家收水费,阿二,有钱后,娶了跑掉的嫂子的侄女。
阿大,给自来水公司,当门卫。
阿炳,讲完故事,又递阿懿,一根烟,给阿懿点燃。
阿炳说,懿大爷,这个故事,有没有味道?
阿懿说,是在讽刺我,提水是吧。
阿炳说,懿大爷,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触景生情,想起这个故事来,别向心里去。
阿懿说,这个故事,你咋看?
阿炳说,好故事,这个故事,在深圳,特别流行,几乎,人人都知道。
阿懿,不吭声。
阿炳说,懿大爷,菜园小型浇水机,现在已经普及,你为什么不用?
阿懿抽着烟,不吭声。
阿炳说,那真是浇水神器,省力又省时,只要用手,按下开关,那洒水,均匀的很。
阿懿说,我知道,村里买的多,阿秋家,最先买的。
阿炳说,那东西,贵吗?
阿懿说,便宜的很,三百八十八。
阿炳说,这么便宜的东西,功能这么强大,为什么不用?
阿懿,不吭声。
阿炳说,懿大爷,我推荐给你,想让你轻松下,看你现在,这么辛苦。
阿懿说,你怎么知道我辛苦?
阿炳一惊,说,我看你,弯腰的样子,看的出来,是有些辛苦。
阿懿说,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阿懿是读书人,说这句话,阿炳,并不吃惊。
他吃惊的是,这句话,在这个场景下,出现;他吃惊的是,阿懿,快速的反应。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字之改,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你不是我,你凭什么知道我苦?
阿炳哑口无言。
世界上有一种冷,是,你妈觉得你冷。
苦不苦,是阿懿的感受,自己真的无法知道。
阿炳暗思,难道浇水这事,其乐无穷?
阿炳,陷入深度思考,抬头,欣赏着火烧云。
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
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似的。
过了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
马腿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马尾巴,可不见了。
阿炳正在寻找马尾巴,那匹马,就变模糊了。
剧情发展到这里,阿炳感觉已经失控,他接不上话。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阿懿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阿炳第一次,听说这十六个字,如此工整,来了兴趣。
阿炳说,懿大爷,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很深奥。
阿懿说,后面还有几句,你听听,听完,我给你讲。
阿炳仿佛回到童年,在田头放牛,听阿懿讲故事。
阿懿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阿炳,再次陷入沉思,抬头,欣赏着火烧云。
天空中,来了一条大狗。
那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面跑着,后边,似乎还跟着,好几条小狗。
跑着跑着,小狗不知跑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阿炳自幼好奇多思,常常发呆。
阿懿看他,呆在那里,继续说,我现在给你解释。
阿炳说,懿大爷,洗耳恭听。
阿懿说,复杂的机器,一定会导致复杂的人心。比如现在,那些搞电脑的人。
阿炳脸上,火辣辣的,他就是阿懿所说的,搞电脑的。
阿懿说,电脑就是机械,电脑的编程就是机事,编程的人,复杂的思维,就是机心。
阿炳默默思考这句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是的,阿炳认可,在他见到阿秋之后,他隐隐感觉,程序员这个职业,头发白的快,是因为人特别复杂。
阿炳问,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怎么理解?
阿懿说,人心一旦复杂,纯粹朴素的天性,就不完备。
阿炳问,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怎么理解?
阿懿说,纯粹朴素的天性,一旦没有,精神,就会摇摆不定。
阿炳说,懿大爷,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阿懿说,从你的面相,我看出来了。
阿炳问,还有这回事?
阿懿说,三十年前,我们放牛的时候,那时候的你,多单纯。
阿炳说,那时候,没有照相,我不记得,我长啥样。
阿懿说,那时候的你,就像龙驹凤雏。
阿炳窃喜,笑。
阿懿说,我曾对你,寄予厚望。
阿炳笑,光宗耀祖吗?
阿懿说,当然不是,我是指德,道德经的德。
阿炳,仿佛看到,童年那个正直的自己。
阿炳说,懿大爷,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怎么解释?
阿懿说,一旦精神,摇摆不定,便不能够,承载大道了。
阿炳陷入深深的思考,抬头,欣赏着火烧云。
天空中,来了一头大狮子,跟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大,也是那么蹲着,很威武,很镇静地蹲着。
可是一转眼就变了,想要再看到,那头大狮子,怎么也看不到了。
阿炳说,懿大爷,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是不是大道至简?
阿懿说,大道至简,是人简,而不是道简。
阿懿的话,让阿炳联想到,阿秋。
阿懿说,阿秋,这么多年劳作,你们俩,都来世间参观,你认为,谁的贡献大?
阿炳思考良久,说,我认为,阿秋的贡献大。
阿懿笑。
阿炳说,懿大爷,我想说下,现在的感受。
阿懿说,说吧。
阿炳说,我感觉,就像被扇了一耳光,这个故事,刚好和管道的故事相反。
阿懿不说话。
阿炳说,管道的故事,鼓励机事,这个故事,鼓励大脑纯白,针锋相对。
阿懿说,也不是完全冲突,中间存在一个度,你多我少,你少我多。
阿炳,发现自己被上了一课。
他给阿懿讲故事,最终成了,阿懿给他讲故事,姜,还是老的辣。
阿秋抬头,欣赏着火烧云。
天空,一时恍恍惚惚的,又像这个,又像那个。
阿炳的眼睛有些花,他低下头,揉一揉眼睛,沉静一会儿,再次抬头。
阿懿抬头,仰望天空。
阿炳说,懿大爷,这段话,我记住,还没有完全领会。
阿懿说,《南华经》里的故事,几千年前的故事,你那管道的故事,都是小儿科。
阿炳心中涌起一种自豪感。
阿炳说,让自己变得简单,所以提水,不用机器。
阿懿,不说话。
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阿炳说,懿大爷,我们有机会再聊,我每年都回来,回来后,找你聊天。
阿懿不说话。
阿炳告别阿懿,阿炳回家。
阿炳,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懿,也是最后一次,和阿懿讲故事。
第二年夏天,阿炳回来的时候,村里人说,阿懿,去年冬天就过世,埋在南洼。
农历七月初六,街上是热集,这里的冷热集,是按单双来,逢双热集,逢单冷集。
阿炳在村头闲逛,村里赶集的人,回来,对阿炳说,阿秋的藕在街上,被一群人抢光。
欲知后事,请看下一章《因为活着所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