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逢双,街上热集。
阿秋,和他二哥的儿子,也是阿秋的小侄儿,十来岁,来街上卖藕。
阿秋,快四十岁,不会数学,小侄儿,十来岁,会算账。
两人,一老,一少,拉了一车藕,摆在街心。
阿秋,回村,拉第二车藕。
阿秋的大哥说,你卖完一车,再回来不行啊,一个小娃子,看那么多藕,万一被人抢,咋办?
阿秋说,不会的,都是熟人。
阿秋把藕, 装在三轮车上,这三轮车,也是红色的,叫杰王。
阿秋开车,开的快,他大哥的话,让他有点放心不下,别真被人抢。
他来到街上,小侄儿,坐在藕边,藕,还是那么多藕。
阿秋,心放下。
然后,把藕铺开,摆起摊来。
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零零星星有人,来询问藕价。
阿秋说,便宜,两块一斤。
对方说,一块九毛七,行不行。
阿秋说,行。
对方说,来八斤三两。
阿秋,用秤称重,称了八斤七两。
阿秋,让侄儿算账,一块九毛七一斤,八斤七两。
小侄儿,用手指头,掐呀掐,掐到最后,说九块一毛三。
阿秋说,就凑个整数,九块。
对方窃喜,给阿秋十块,说,不用找。
这买藕的,买完藕,就对亲戚说,街上有两个憨娃子,不会算账,我买八九斤,就给他十块,你们都去买藕。
亲戚们一听说,亲戚喊亲戚,亲戚连亲戚,亲戚串亲戚,最后全街的人,都来到阿秋的摊位。
来的人多,阿秋和小侄儿,就慌神。
买藕的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阿秋慢慢称重,小侄儿,慢慢算账,有的算的对,有的算的不对,有的多算,有的少算。
少算,别人就高兴,拿藕就走,多算的,别人不干,让他重新算。
这小侄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人围着,算的更慢,就有人,日决他。
日决,襄阳话表示,带着怒火说话,不一定带脏字,也可能带脏字,表示不满。
有的人说,你算球个账,都算球不清楚。
有的人说,你算球个账,算球那么慢,数学是咋学的。
小侄儿,满头冒汗,脸红彤彤的,憋的快要哭。
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日决他。
人,越围越多,阿秋,只顾看摊位,已经忘记车上的藕。
谁知道,有个瘦男子,发现,那杰王三轮车上的藕,还没有卸货。
就偷偷,从车上,拿走几根,阿秋忙着,在摊位上称重,眼睛,哪顾得那么多。
有人看到瘦男子,不用给钱,就把藕拿走,就跟着拿。
最后,外层的人,开始抢藕,你拿一根,我拿一根,把一车藕,给抢个精光。
内层的人,还在买藕,阿秋,还在称重,小侄儿,还在算账。
摊上的藕,越来越少,内层的人,也一哄而散。
阿秋,缓过神来,看三轮车,车厢是空的,一车藕,不翼而飞。
村里,赶集买菜的阿华,和阿峰,回村,阿华就对阿炳,聊起阿秋这事。
阿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阿秋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人家预谋好的,兵分两路,一路拖住他注意,一路偷藕。
阿炳,亲眼见过,阿秋挖浅水藕,脏兮兮的藕塘,绿色的浮萍,飘在水面,阿秋,大半个身体,在水里泡,从泥巴里,把藕弄上来。
辛辛苦苦,忙一场,最后喂了狗。
阿华和阿峰,谁说的版本,更符合真相,他已经不再关心。
阿秋的憨笑,脑中浮现。
阿秋的憨笑,是人世间最好的良药,能治百病。
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却被人,当傻子欺负。
他发现,这世道人心,其实,一直没有变,都说变了,其实,完全没有变,变得是自己的感觉。
阿炳,愤愤不平,说句不平的话:\"以前,水库抢鱼,后来,公路上拦车,现在,抢藕,几十年,这街道,还是这么乱\"。
阿华说,现在好了些,没有以前那么乱,前二十年,互相偷,你偷我,我偷你。
阿炳说,农村套路深。
阿峰说,也就你回来,这么巧遇到, 这么多年,都没这样的事。
阿华说,听说是,卞岗那边的人,男女老少,手脚都不干净。
提到,卞岗,阿炳想到外婆,以前是卞岗人,后来南迁三公里,搬到街上,成了街上,最早的外来移民。
卞岗,离村里街道并不远,六里路, 中间隔个大水库,造成文化割裂,两地互不通婚。
阿炳,有点相信阿华的话,他外公外婆,就是为躲贼,才移民的,卞岗,那个地方,贼文化有传承。
三人,抽根烟,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七月初六,下午,阿炳无事,逗山羊玩,这是一头,骚胡子羊。
在南洼,这头羊和阿炳,确认过眼神,它,曾经好奇的,注视过他。
党娃子让阿炳,从羊群选一头羊,阿炳选择它,它是一头骚胡子羊。
骚胡子羊,性别,男,是指,雄性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曾经,受过伤害的羊。
通俗点说,没骟过,用襄阳话说,没敲过。
骚胡子羊,低头,咀嚼着,嫩绿的象草,它细长的舌头,舔舐着每一片叶片,悠然自得。
阿炳问它,你知道什么叫公司吗?
骚胡子羊,不理他。
阿炳问它,你知道什么叫管理吗?
骚胡子羊,不理他。
阿炳问它,你知道什么叫制度吗?
骚胡子羊,不理他。
阿炳问它,你知道什么叫货币吗?
骚胡子羊,不理他。
阿炳问它,你知道什么叫金融吗?
骚胡子羊,不理他。
阿炳连发五问,骚胡子羊,不给任何一点表示,哪怕它,咩一声,也行,但是这笨羊不理他。
七月初六,晚,街上大排档。
阿强,是东道主,一早,来这里,点菜,买酒,买烟,不亦乐乎。
阿炳到,仔细端详这大排档。
这个大排档的名字,就叫大排档。
大排档的招牌上面,有八个大字,八元火锅,内设雅座。
这八个字,金光闪闪,让大排档这个招牌,黯然失色。
就像公司的Slogan,喧宾夺主,抢了公司名称的风头。
招牌下面还有一排字,是经营范围,上面写着,承接婚宴,生日宴,乔迁宴,白宴。
下面,还有详细的内容,鳝鱼火锅,羊蹄火锅,牛肉火锅,肥肠火锅,鱼籽鱼泡火锅,烧鸡公,莲藕炖排骨。
阿炳,看着这排字,心里痒痒的。
算上自己,阿强约人七个,客人已到齐。
阿强,让阿炳坐上席。
阿强说,你是在外地,我们都是挨跟的。
阿炳说,你啥时候,这么不了解我。
阿强,不再坚持,大家随机坐下。
阿强客气,搞了四瓶,白云边,白酒,搞一大桌子菜, 一个羊蹄火锅压阵,一个莲藕火锅做偏将,其他的菜,有炒的,有煎的,有炸的,有拌的,有腌的。
大排档的老板,过来说,这莲藕,嫩得很,早上热集,街上买的。
阿炳说,老板,你这藕,多少钱一斤。
老板说,便宜便宜。
阿炳说,老板,早上,街心有人抢藕,你知道吧。
老板说,是听有人说,我这藕,不是抢的,是花钱买的,放心吃,放心吃。
阿炳不吭声,老板离开。
阿宝,给大家斟满酒,阿强说,来,端起来搞啊,大家聚一次,不容易。
大家举杯。
三杯酒,热身之后,开始打通关,用襄阳话说,转圈儿。
转一圈后,就有人,聊身边的新鲜事,说些闲话。
男人群聊,绝对不会聊,“我们家的小妹又病了!”。
总会从火箭升空,发射卫星开始,说会话,聊会天,又有人,开始转圈儿。
转完圈后,大家已经,半醉不醉,有人开始发烟。
一群男人一包烟,一提寡妇乐一天。
一群女人一箱酒,一提老公骂一宿。
男人喝酒之后,最后一个话题,一定是女人。
这之前,还有几个过场要走。
趁着清醒,聊钞票,聊赚钱的方法,聊自己,钱不好挣。
聊其他男人,聊有本事的男人,聊没本事的男人。
聊白道,聊黑道。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
聊着聊着,就聊到阿秋卖藕。
阿虎,笑哈哈的说,阿秋这个娃子,到他这一代,断了根。
阿虎,自己有个儿子,颇感自豪,拿阿秋打趣。
阿龙,只有个女儿,没有儿子,也不想再生,也养不起,听了这话,就不高兴,虽然有女,这姓氏,传不下去,也没好发声。
阿狗说,断不断根,都吃不了多大的亏,你这想法过时了。
阿狗家贫,和阿秋情况,差不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阿豹说,生儿子不如生姑娘,生姑娘不如不生,我真羡慕阿秋。
阿豹,也有个姑娘,没有儿子。
阿强说,以前,不生,不如生姑娘,生姑娘,不如生儿子,生一个,不如生两个,计划生育,罚那么重,都要生儿子,世道变化真快,这才二三十年。
阿龙说,我还是,喜欢姑娘,会心疼人,要儿子翻球。
阿虎,一听阿龙这话,带着火药味,心里不美气,扭头看眼阿炳。
阿虎说,炳哥,你读的书多,你说说看,到底是儿子好,还是姑娘好。
阿炳说,同学们,都是有儿有女的,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大家,而不是,大家问我。
阿龙说,就听听你一个看法,一个态度。
阿炳说,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基因传递下去。
阿炳的话一出,满桌大吃一惊,显然,阿炳,慎重思考过这个问题。
农村人,都是稀里糊涂结婚,稀里糊涂生儿生女,哪听过,这种奇谈怪论。
包厢内,一片寂静。
一分钟后。
阿虎说,炳哥,有儿有女,人活着,有个盼头,你说像阿秋那样,没有个后代,人活着有个啥意思。
阿炳说,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阿炳,瞎说了一句,又把大家,给搞愣怔,包厢内,一片寂静。
寂静,持续一分钟。
阿宝,是酒司令,看气氛不对,又开始转圈儿。
众人,也都跟着转圈儿。
这样,几转几不转,大家,都没有醉,酒司令阿宝,有点站不稳。
阿宝,开始说掏心窝子话。
阿宝说,读书的时候,阿敏喜欢我,我看不上阿敏,怎么看,怎么没有感觉,现在真羡慕她。
阿狗说,你现在这么幸福,老婆儿子热炕头,我连老婆,都没有娶到,我还羡慕你。
阿宝说,你羡慕我翻球,我儿子,我现在,越看他,长得越像隔壁老王。
阿宝的一句话,像晴天的一个炸雷,把大家炸愣怔在那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一章《边界是一个人成熟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