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天上火,冲鼠煞北,白虎。
周三,午后,深圳市福田区的一个小角落,一男一女在家里用电脑投影看着电影《搭错车》。
在电影持续到八十分钟时,阿炳发现,喝过酒的阿婷竟然睡去。
本来吵着要睡觉的阿炳,看着电影,已经睡意全无,头脑兴奋,他看着熟睡的阿婷,她的脸是那么恬静,阿炳呆在那里,她可能太需要睡眠,太需要休息。
此时此刻,看着阿婷的脸,他想起应该是时候给另外一个女人打一个电话。
阿炳把音箱声音慢慢调小,关闭投影。
阿炳蹑手蹑脚,迈着碎步走到门处,用右手轻轻旋转门的把手。
阿炳轻轻关好门,走到电梯口,发现烟和打火机没有带,可是他并没有返回,而是直接按下下行的按钮。
阿炳坐着电梯,电梯顿一下,在电梯顿的那一刻,阿炳想起阳历七月十号阿来告诉他的一个新闻,当天,港铁运营的深圳地铁四号线清湖站的上行扶梯,运行至三分之一处,突然停顿后逆行,扶梯上的乘客猝不及防摔下,造成当时使用扶梯的四名乘客全部受伤住院。
阿来告诉他这个新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阿炳走进电梯,始终保持着某种警觉与敬畏,他害怕看到扶梯,也害怕看到电梯。
阿炳安全到达一楼,他走出电梯。
他走进一楼的美宜佳,对服务员说,拿包黄色的好日子,再拿一个两块的打火机。
服务员笑着说,有些天没有见到你。
阿炳说,最近回老家一趟,刚回深圳。
服务员把烟和打火机给阿炳,阿炳买完单,在一棵大榕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抽烟。
阿炳拨打电话,在阿炳听到三次响铃之后,对方接电话。
阿炳说,在哪?
阿婉说,在公司,你呢?
阿炳说,我已回深圳。
阿婉说,在哪?
阿炳说,在家楼下的石桌边上抽烟,老板现在情况怎么样?
阿婉说,换过律师,现在没有其他消息。
阿炳说,公司现在怎么样?
阿婉说,没变化。
阿炳说,没变化就是好事。
阿婉说,没有新业务,只能吃老底,好什么事?
阿炳说,坚持住,维持住现状,诗情网络发工资还靠你呢。
阿婉说,没有新业务,没有一点成就感。
阿炳说,要什么成就感,维持现状就是胜利,有些外表看起来光鲜艳丽的酒楼,老板却在借钱苦撑,你相信吗?
阿婉说,酒楼?什么酒楼?
阿炳说,打个比喻,大家都在撑着。
阿婉说,现在觉都睡不好,整天跟梦游一样。
阿炳说,当领导,要打起精神,就算没有底气,也要表现出底气,否则其他人咋办?
阿婉说,过画意这边来帮我怎么样?
阿炳说,你不是说我吧?
阿婉说,不然呢?
阿炳笑着说,别开玩笑,我去诗情的时间,算上开会,加起来才个把星期,凳子都没有捂热。
阿婉说,晚上见个面,吃个饭聊。
阿炳说,周末再约,休息一个月,明天要去诗情,今天要早点睡。
阿婉说,诗情那边走了几个搞技术的。
阿炳说,什么岗位?啥时候的事情?
阿婉说,什么岗位我不清楚,半个月前的事,几个人一起走的。
阿炳说,我记得上个月的工资很准时的,他们因为什么原因离职?
阿婉说,这个具体原因谁知道,别人说出来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阿炳说,画意这边有没有走人?
阿婉说,大家都在。
阿炳说,这就好,有事给我电话。
阿婉说,今天会提前发工资。
阿炳说,不是十号吗?
阿婉说,稳定军心。
阿炳说,我遇到一个比较尴尬的事,问问你。
阿婉说,啥事?
阿炳说,以前的月总结发给老板,现在老板不在,我不知道找谁汇报工作?
阿婉说,特殊情况,自己凭良心做事,不用给谁汇报。
阿炳说,你当然不用汇报,我如果和同事发生分歧,如果双方意见不一致,谁来拍板?
阿婉说,这倒是一个棘手的事,不过真遇到事,如果有重大分歧,可以开会表决,还没发生呢,发生再说。
阿炳说,那好,就聊到这。
阿婉说,拜拜。
阿炳挂电话。
阿炳挂完阿婉的电话,他想起楼上睡着的那个女人,他点燃一根烟,继续抽起来。
他的思绪随着青烟飘舞。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在深圳流浪,躲在一栋大楼的装修工地,过着一天吃一顿饭的流浪生活。
阿炳不知道她为什么每次摁完电梯却不敢上,可能是怕被男人发现后不安全,可能怕被人发现举报给保安后被驱逐,也可能是怕吓到别人,也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阿炳没有问。
阿炳想起自己三次奇特的电梯经历,自己在电梯内,黑夜中有一双女人的眼睛在远处盯着自己,阿炳感到丝丝后怕,而她现在正躺在楼上的床上。
一个有过流浪经历的人会对另外一个流浪者给予过多的关注,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不是施舍之后的快感。
是一种异常奇特的感觉,可能是一种共同性格特质的心灵相通,这种感觉是正常人体验不到的。
能把自己弄成流浪者的这个群体,必然有某种共通的东西,如果非要归因,那么他们可能天生有着严重的性格缺陷,或者有着相似的原生家庭,或者某种与常人不一样而他们之间又相互一样的童年体验。
这种人精神上可能是残疾的,他们在世间活着比别人更费力。
她的工作一直在变化,而她的内在却没啥变化。
这种人,用心灵导师的话说,就是拒绝精神成长。
在行走的人群中,一个人别说逆行,就算原地不动,也会和路人发生巨大的摩擦,受伤是早晚的事情,因为你妨碍别人走路。
她固执的坚持着自己,无关乎高尚,还可能是自己太笨,悟性太低,不知变通,这种人,如果她生长在三国时代,曹操屠徐州城的时候,估计第一刀就砍在她脖子上,如果生在大明朝官场,坟头草都已经长几米高,如果生在大清朝同治中兴两宫皇太后时代,估计命运比阿鲁特氏还要凄惨,如果生活在大清朝光绪时代,可能会像鉴湖女侠那样身首异处,因为大清朝不允许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在阿炳认识她的大半年时间,把她找工作的时间计算在内,她经历过四份不同的工作。
她从黑猫金融到周大福,从周大福到百果园,从百果园到传单公司,别人轻松能做好的工作,她却无法胜任。
工作一直在变化,而她的内在似乎有一种东西很坚挺,雷打不动,坚如磐石。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过不去的坎。
而阿婷心中的那个坎,好像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
阿炳思考着阿婷的深圳经历,他想到阿秋,如果阿秋今天来深圳生活,估计活不过八月初十,现代都市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懂,他没有银行卡,没有手机,不认识字,除了村里的农民和阿炳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比微软公司的游戏《帝国时代》中未探索过的地图还漆黑,还更不可知。
八月初三,天上火,冲鼠煞北,白虎。
阿炳在楼下的石凳下,坐到晚上七点钟,深圳的天依然没有黑。
阿婷应该已经醒来,该吃晚餐,他起身迈向电梯口。
在电梯打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那熟悉的短信提示音是,东东-东东-东东-东东-东东-东东,曲调是西少少少-锐西锐少-西少少少。
阿炳上滑手机,是一条银行到账信息,上面的数字是两万七千二百八十一元二角二分。
阿炳微微一笑,这是已经发工资的节奏。
钱总是能让人折腰,自己休息一个月,领两万多的工资,正是给公司效犬马之劳的时刻,阿炳顿时精神饱满。
阿炳走进电梯,按上行按钮,电梯停下,阿炳走出电梯,他从电梯口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轻轻的插入,然后顺时针转动。
他打开门,房间是空的,阿婷已不知去向。
阿炳吃惊,这孩子又跑哪去干啥?
阿炳打阿婷电话,在铃声响三次后,阿婷接电话。
阿炳说,在哪,没看到你。
阿婷说,发传单。
阿炳说,不吃饭?
阿婷说,不饿,你去吃。
阿炳说,晚上几点回来?
阿婷说,十二点左右。
阿炳挂电话。
阿炳把从家里带来的洞箫挂在墙壁上,看见衣柜里面挂着绿老虎人偶服。
阿炳取下这人偶服,对着镜子,比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衣服是小号,短很多,便放衣服回原处。
八月初四,天上火,冲牛煞西,玉堂。
上午八点半,上班时间,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每个人都走在自己自认为正确的路上,行色匆匆。
阿炳到达诗情网络楼下的时间是八点半,他把车停在附近一个酒店的停车场,徒步走到诗情网络。
阿炳穿着皮鞋,胳膊夹着个黑包,留着寸头,精神抖擞,搞的像银行推销信用卡的小男生。
他一走进公司,就发现几个同事在谈论什么,阿炳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阿炳把包放在座位上,和阿瑜寒暄几句,问阿瑜外面什么事。
阿瑜是阿炳在诗情网络最熟悉的同事,他们都是产品经理,虽然他们在一起共事就几天时间,可是除了阿瑜,阿炳的工作和其他同事暂无交集,很多同事,他没有说过话。
阿瑜说,今天开学第一天,附近有个小学生,刚上一年级,过马路的时候,他奶奶已经过马路,他没有跟上,他奶奶催他,快过快过,小孩犹豫,结果还是跑起来,一辆泥头车没刹住车,直接碾倒,他奶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小孩爸妈都在我们这栋楼上班,听到消息,女的当场就晕过去。
阿炳大惊,泥头车为给深圳搞建设,小孩为上学,却撞在一起。
八月初四,天上火,冲牛煞西,玉堂。
阳历九月一号。
一个上午,阿炳认真的看着阿瑜给他的电子文档,逐字逐句读。
中午十二点,吃饭时间,阿炳在楼下的百里臣点八个鱼丸,一个火腿肠,一瓶百事可乐,吃起来。
吃完饭,阿炳在附近转悠,熟悉下公司周边环境,十二点四十,阿炳上楼,发现公司的地板上,睡着一地人,每个人都把自己装在一个睡袋里面。
阿炳微微一笑,他感觉非常滑稽,就像契诃夫小说里面的套中人。
阿炳把手机闹铃调到一点五十,然后趴在座位上睡觉。
一点五十五,阿炳醒来,发现满地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阿瑜已经坐在座位上。
阿炳说,一个月前,都没有见大家中午午休,今天大家都睡睡袋。
阿瑜说,才流行,实用,方便,刚需,大家都一窝蜂买。
阿炳说,在哪买的?
阿瑜说,淘宝上。
阿炳说,多少钱?
阿瑜说,一百多,两百多,三百多,四百多,几十块的也有。
阿炳说,有意思,我也买一个。
阿瑜说,买吧,睡饱好干活。
阿炳打开淘宝网,开始搜索睡袋。
八月初四,天上火,冲牛煞西,玉堂。
下午两点。
阿珊从办公室外走进来,一进门,就说,吓死宝宝。
阿琼说,啥事?
阿珊说,有人跳楼。
阿瑶上完洗手间,路过前台说,谁跳楼?
阿珊说,一个小女生。
阿琼说,哪的?
阿珊说,我家附近。
阿瑶说,啥时候?
阿珊说,刚刚。
阿琼说,为啥事?
阿珊说,听说是小女生早上上学的时候,她妈妈嘱咐,早餐买菜包吃,结果今天学生多,卖包子的老板说,菜包已经卖完,只有肉包,她就买肉包吃。
阿瑶说,这也犯不着跳楼。
阿珊说,中午回去,她妈问她吃什么,她说吃肉包,她妈扇她一巴掌,小女生就躲起来哭,越哭越伤心。
阿琼说,啥样的人家会穷到计较吃肉包菜包?
阿珊说,在深圳大把。
阿瑶说,小女生多大?
阿珊说,小学三年级。
一天之内,连受两惊,三人唏嘘不已,各自离开前台,回到座位。
八月初四,天上火,冲牛煞西,玉堂。
阳历九月一号。
一个下午,阿炳认真的看着阿瑜给他的电子文档,逐字逐句读。
晚上七点,公司同事已走大半,零星坐着几个技术,盯着屏幕。
阿炳读着产品设计说明书,电话响起。
阿炳快步穿过前台,走到办公室外,接电话。
阿炳说,我现在就回福田,吃饭没有?
阿婷说,暂时没心情吃,告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又失业了。
阿炳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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