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东洪县被潮湿的雾气笼罩,平水河面上泛起的涟漪映着微弱的月光。七八个手电筒的光束在河岸边杂乱地晃动,如同黑夜里迷失方向的探照灯,在寻找自己的目标。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河岸,芦苇丛不时刮擦着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谢白山这个时候是身先士卒,拿着斧头走在最前面,我和曹伟兵左右搀扶着张叔的胳膊开始往河床深处走。
来到了河床位置,要平坦了许多,植被也不再那么茂盛,终于摸到桥墩时,众人的裤脚已沾满腥臭的泥浆。张叔拿过一把手电,手电筒沿着柱状结构缓缓上移,混凝土表面看起来倒也光滑,但上端斑驳的水痕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桥面上突然传来引擎轰鸣,一辆车碾过伸缩缝的瞬间,整座桥发出 “吱嘎” 的呻吟,桥底的众人清晰感受到上面的桥板在震颤。张叔猛地将光束甩向桥面,只见伸缩缝处的沥青层裂开寸许宽的口子,钢筋如锈蚀的琴弦般裸露在外,随着桥面起伏发出不堪重负的 “咔嗒” 声。
“把灯聚过来!” 李叔的声音在桥底回荡,手电筒光束应声汇聚在桥墩中部。手电筒的黄色光柱在伸缩缝处剧烈跳跃,清晰地映出缝隙间破碎的水泥块和裸露的钢筋头,宛如一张张狰狞的伤口。
“我说这桥真的动啊!”李叔的声音在桥底回荡,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他的手电筒在桥面上快速扫动,仿佛要把所有的异常都揪出来。
“桥梁正常情况下也会有震动,汽车经过的时候,会形成共振,但这幅度……”张叔拧紧眉头,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拿着手电指着桥底的桥梁说道:底部结构采用变截面预应力混凝土连续箱梁,下部结构采用双柱式桥墩配桩基础,中间墩采用双柱式钢筋混凝土桥墩,墩身高度看起来应该有 8-12m左右,算是比较先进的技术了。
李叔道:“哎,那里写的,我怎么没看到。”
张叔道:“这个啊,这个没写,我看出来的。刚刚过去的是什么车?”
司机谢白山侧耳凝神,凭借多年的经验,立刻判断道:“这是一辆小车,听声音是北京吉普212。”
张叔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他妈扯淡!一辆小轿车都能让桥产生如此剧烈的共振,这里面肯定有大问题!”他转身看向身旁高大魁梧的谢白山,眼神中满是决然,“拿斧子朝这个墩子砸两下!”
谢白山本能地看向我,我马上道:“张市长让你砸你就砸。”在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后,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各位领导,那往后靠一靠!”众人纷纷向后退去,脚下的碎石和泥土被踩得簌簌作响。
谢白山往手上吹了一口唾沫,又用力搓了搓,双手紧紧握住斧柄,手臂上的肌肉瞬间隆起。他大喝一声,将斧头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水泥柱子上。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一些细碎的水泥渣如雨点般飞溅出来,紧接着,有什么重物“咚”地一声掉了下来。电光之下拳头大的水泥块应声脱落,露出内部蜂窝状的孔洞 。
张叔立刻打着手电筒上前两步,伸手在水泥墩子的断面上用力摸了摸,指尖沾满了细碎的粉末。李叔在旁边怒不可遏地大喊:“这他娘的能是他妈水泥呀!就是他妈泥巴做的,也不至于用斧头就能劈开吧!”他的声音在桥底不断回响,惊起一群夜宿的水鸟,扑棱棱地飞向夜空。
谢白山很是憨厚的道:“这还没咋用力。”
张叔却出奇地冷静,他盯着缺口,语气沉重地说道:“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啊。来吧,再砸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钢筋,来,再砸。”
谢白山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张市长,您再往后靠一靠。”
谢白山再次举起斧头,朝着水泥柱子疯狂地砸了下去。“哐哐哐哐”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水泥块像雨点一般“啪啪啪”地往下落。直到砸了十多下,终于听到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不要砸了!”张叔急忙喊道。众人七手八脚地围到水泥墩子上的豁口旁,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仔细查看。只见里面的钢筋确实比筷子还要细长一些,而且已经严重扭曲变形。李叔伸手往里面摸了摸,手电光之下,却见拇指粗的钢筋表面锈迹剥落,内里竟比筷子还要纤细,在手电筒光束下像根扭曲的铁丝。
李叔探身向前,也伸手摸了摸里面的钢筋,轻轻一搓,就有大量的碎屑簌簌掉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痛心:“这哪是什么钢筋!都生锈成这样,一搓就掉渣,这怎么能支撑得住桥梁!”
众人的手电筒光束汇聚在一起,照亮了那个触目惊心的缺口。原本水桶般粗壮的水泥柱子,已经被削去了一个大大的豁口,散落一地的水泥块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工程的腐败。张叔看着眼前的惨状,脸色阴沉得可怕:“胆大包天,死不足惜呀!一个支撑桥梁的水泥墩子,一把斧头都能把它砍断!立刻封路!”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划破了夜的寂静。李尚武松了一口气,说道:“东洪县公安局还是有点政治敏锐性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公安的力量,这条路根本封不住。”正说着,就感觉到汽车停在了桥梁上面,刺耳的警笛声在桥面上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众人艰难地从桥底爬到桥梁上面,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芦苇和茅草。这个时候,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面色严峻地站在那里,手中的手电筒直直地照过来。在桥底时往上爬容易,可从桥面下去再上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张叔年纪大了,手脚都有些不利索,我和曹伟兵一左一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了上来。
刚爬上桥面,就听到电棍“噼里啪啦”的声响,几道手电筒的光束直直地刺向张叔。由于我手中没有手电,在强光的照射下,根本看不清对方几人的模样。我立刻大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对方几人语气不善地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桥底下,是他妈偷青蛙的吧?”
“你们是公安局的?”我再次大声询问。
“知道还他妈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哪个单位的?谁让你们来的?”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向我们砸来,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就在这时,杨伯君拉着李叔也已经爬了上来。李叔穿着警服,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的铁皮手电筒,朝着对方照了过去。李叔的手电筒亮度极高,光线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地射向对方。在强光的照射下,对面的人瞬间眯起了眼睛,不再大声质问。因为他们已经看清,眼前这个从桥底下爬上来、满身泥泞的人,穿着警服,绝不是一般的干部。
对面几人的态度马上缓和了不少,其中一人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呀?”
这个时候,杨伯君马上大声说道:“这是咱们县政府的李朝阳县长!你们是县公安局的,还是派出所的呀?”
众人听到后,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哎呀,原来是李县长呀!我们是二官屯乡派出所的。这不是我们接到了县公安局电话,说是这桥上出问题了,搞不准是有人搞破坏,所以我们过来看看。李县长,您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呃,我们就不打扰了。”
我立刻严肃地问道:“你们谁是带队的?”
这个时候,站出来一个人,向前靠近了两步,说道:“李县长,我是二官屯乡的指导员,我姓田。”
“田指导员,既然你们来了,就不要走了。现在这个桥有严重问题,马上实施交通管制。任何车辆不能过桥,特别是有一些载重的货车,坚决不能过桥!”
田指导员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说道:“哎呀,朝阳县长,您这个命令,我们不好执行啊。政法委、公安局都没给我们来电话。您看,要是让我们在这里守桥,您好歹给我们沈局长说一声,或者您跟二官屯的书记打个电话也行啊。”
“这满山遍野的,大哥大没有信号,打什么电话呀?县政府给你们发工资,现在县政府的招呼也不听了吗?”
李尚武也沉下脸,厉声说道:“你们这群小子,脑子里装的什么呀?”
杨伯君立刻大声说道:“这位是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李尚武李局长!”
几道手电筒的光束瞬间集中到李叔身上,几人仔细辨认了一番,确认无误后,立刻转身去拦车了。事实上,已经到了深更半夜,过桥的车辆并不多。但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采取交通管制的措施是十分必要的。
张叔没有丝毫停歇,又沿着路面慢慢走着,时不时蹲下身,拿着斧头在路面上敲敲打打。众人则举着手电筒,紧紧跟在他身后,为他照明。过了许久,张叔站起身来,脸色凝重地说道:“路面也有问题,朝阳,这样的桥有几座?”
曹伟兵抢先一步答道:“一共有四座,这是平水河一号大桥。”
“都去看看吧,不看不放心。”
一行人沿着环城公路,从平水河2号桥,一直走到3号桥和4号大桥。张叔不仅是铁道兵出身,还主持修过了多条高标准公路,对修路的方方面面都十分精通。经过一个晚上的奔波查看,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东洪县的高标准公路存在重大质量问题,东洪县的四座平水河大桥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豆腐渣工程。
张叔静静地站在桥面上,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夜空中,星星渐渐隐去,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公鸡啼鸣,一缕阳光缓缓洒在了东洪县这片土地上。一行人站在平水河4号大桥的中央,脚下的沥青路面还带着夜幕的清润。远处的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早起的农人已经挥着长鞭,赶着羊群走在乡间小路上。平水河的水奔涌着向下游流去,粼粼波光在晨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下了无数的金沙。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静静地投在水面上,随着太阳的升起,影子也在一点点地缩小,逐渐消失在河面之上。
当最后一缕残云消失在天空中的时候,车灯已经在晨光中褪去了锋芒。张叔面色极为憔悴,眼神中满是疲惫和痛心。杨伯君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一些馒头,分发给了众人。张叔依靠在桥墩旁,手里紧紧握着馒头,却久久没有动口。李叔看着张叔,轻声说道:“老张,先吃了吧,吃了之后才有精力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张叔内心颇为复杂,这种事情爆出来,对东洪,对东原都将产生巨大的影响,四座大桥,总造价接近千万,这样的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幸亏发现及时,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恐怕连钟书记都要受到影响,这种事情,性质太恶劣了。
张叔感慨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沙哑:“这怎么能够吃得下去呀?”想到那些被偷工减料的桥梁,想到可能因此而遭遇危险的百姓,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愤怒。
曹伟兵拿着咬了半口的馒头,看看张叔,又看看其他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馒头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李尚武见状,强打起精神说道:“都吃吧,吃完我们去县政府,马上组织开会,必须尽快解决这些问题。”
与此同时,在东洪县县委书记李泰峰家中,院子里的水管“哗哗”地流着水。县委书记的爱人正拿着搪瓷盆接了少半盆水,然后端到洗脸架上。
刘超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神色十分急促,不停地在膝盖的位置搓着手,看向门口的李泰峰。
李泰峰不慌不忙地走到洗脸架前,先是慢慢地洗了洗手,接着,他捧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衣领。
洗完脸后,李泰峰的爱人递上一条洁白的毛巾。李泰峰接过毛巾,随意地擦了擦脸,又将毛巾递还给爱人,缓缓说道:“超英啊。你说,市政府总值班室打来的电话?”
“是啊,半夜打到县值班室,值班室通知了我。时间太晚,我就没给您汇报。”刘超英连忙说道。
“说为什么封路没有?”李泰峰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问道。
“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我连夜让老王派出了县交通局的路政大队、稽征大队、公路所和运管所,各负责了一个桥。今天值班的还是沈县长,是沈县长安排了公安局的人,也到处去查看了。说是,公安局的李尚武局长也来了。”刘超英详细地汇报着。
李泰峰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尚武局长也来了。嗯,真是不知道该谁管了呀。李尚武局长不是公安局长吗?桥梁质量有问题,和公安局长也有什么关系吗?”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超英说道:“这个就不好说。反正,据说是朝阳县长一直在牵头,他们连夜跑了四座桥。”
李泰峰说道:“封桥这么大的事,县政府还是要给县委通个气嘛。市公安局和县政府就办了。”
“所以我一早也就来给您汇报了。”刘超英说道。
李泰峰拿起餐桌上的筷子,又问道:“对了,你吃了早饭没有啊?”
刘超英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油条、冒着热气的小米粥,粥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米油,旁边还有两碟小咸菜和一碟豆芽菜。他心里暗道:这泰峰书记果然是泰峰书记,市里面都已经知道了桥梁有问题,他还能面不改色,想着吃早饭。
刘超英马上说道:“泰峰书记,早饭我已经吃过了。”
李泰峰倒也没有客气,就自顾自地吃起了早饭。他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放在手里,又夹了一根晶莹剔透的咸菜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显得十分有胃口。
刘超英忍不住说道:“泰峰书记,您说这桥梁有问题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泰峰的喉结蠕动了几下,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不紧不慢地说道:“超英啊,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在东洪这么多年,你又抓交通,你能不知道?桥梁嘛,市里说有问题,那肯定就有问题嘛。这个不要质疑市里的判断。”
“那桥梁有问题,咱们该怎么办呀?”刘超英追问道。
李泰峰并不着急,又吃了一口油条,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喝了几口小米粥。米粥上面的油膜随着他的吸食,都滑进了嘴里。吃完一根油条后,他又拿起了一根,却没有着急下口,只是说道:“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吧。该修的修,该关的关,这个不需要紧张。”
刘超英心中暗暗感叹:不一般,泰峰书记绝对不一般呀。为什么人家能够一直稳坐东洪县的第一把交椅?这要是有问题,搞不准都要枪毙了,人家还在家里吸溜小米粥,这样的心理素质绝非是一般干部可以比拟的。
刘超英又问道:“泰峰书记,这可是新通车的大桥。现在四个桥都被封了。如果真的有问题,市政府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
李泰峰并不着急回答,又缓缓地吃了一口油条,很快,一碗小米粥也见了底。他颇为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才说道:“该是谁的责任就追究谁的责任,一定要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超英啊,你不用担心,当时修路的时候,你没有管交通吧?当时主持修桥的,可是老焦啊,焦县长是指挥长。这种事情只有他这个指挥长清楚,我们都不好说,到底为什么会修成这个样子嘛,可惜啊,市里要抓紧啊,不然这老焦就要找马克思报到了,焦杨已经打了两次电话,说老焦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刘超英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焦指挥长,焦指挥长,现在都已经半死不活了,真是会挑日子死啊。
李泰峰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将手帕折叠起来,塞进了裤兜里。这个时候,在门口等待的秘书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拿起李泰峰的皮包。李泰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超英同志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四座桥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市委,市政府,他们要是查,他们查就是了。你和我,都能脱得了干系。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总想把问题暴露在面上。殊不知有些事情,一旦放到面上,那是收不了场的。”
刘超英知道,李泰峰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常年在领导岗位上,耳濡目染,日夜学习,其理论水平和知识涵养,早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特别是有的时候说起话来,并不直言,需要仔细去揣摩其中的含义。
李泰峰走出家门口之后,刘超英赶忙上前两步打开了驾驶员后面的车门。李泰峰并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看向刘超英,说道:“超英同志啊,遇到这种事情,要稳重啊,沉住气,这件事情,很复杂,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作为工程总指挥长,是只管战略层面的问题,是抓方向的,焦县长当时作为县长是指挥长,是他在抓具体工作的。桥梁的问题,到现在,朝阳同志都没有给我做正式汇报,年轻人有想法,就按照年轻人的想法来嘛。你呀,就当我,不知道这个事。该干嘛干嘛去。我还是要到市人民医院,看咱们的焦进岗同志最后一眼。”
刘超英连忙问道:“那咱们这四座大桥,该怎么办?”
李泰峰冷哼一声,说道:“市公安局李尚武局长都亲自上场了,这件事情那就由他来管吧。我就不管了。他们发现的问题啊,他们能够处理好,我相信朝阳同志在市公安局的领导下,啊,能把这几座桥的问题处理好的。”说完,他坐进车里,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车子缓缓启动,朝着市人民医院的方向驶去,只留下一连串意味深长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