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戟前脚刚走,严思重的十万兵马后脚就抵达了赤凰城。
比韩夫人预想的还要快。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严思重,她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人。
方戟的手下纵然有兵马,奈何群龙无首,师出无名,杨远等人只好按兵不动。且大伙只要有口饭吃,有口酒喝,也不在乎金云宫谁坐在龙椅上。
而方戟终究没有到达易阳城,在半途就被严思重早已安排好的一小队伏兵劫杀,抛尸荒野。
可怜他筹谋已久的大事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而且他到死也不知道他想举兵这么隐秘的事朝廷是如何知道的。
赤凰城风云突变,人心惶惶,尤其是赤王府,四周被士兵团团围住,门口更是有重兵把守。
百姓们议论纷纷,实在难以接受他们那个在外养着七州第一美人成天不归家的逍遥王爷还有这个志向!
众所周知,他们的王爷喜欢琴乐,喜欢美酒,喜欢美人。谁能想到他还惦记着这天下。
没多久,严思重在几十个亲兵的簇拥下进到赤王府中,命韩夫人即刻来见他。
韩子苓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并稍稍打扮了一番,她有好久没有这么隆重过了。
二十年未见,她不想让严思重见到自己为另一个男人哭肿的眼。
可镜中人容颜憔悴,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那苍白的脸色,浮肿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
都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自己都不忍看如今这个样子,更不想让他看到。老了,她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她多么希望在他心中永远停留着那个年轻俏美的自己,可如今......她想见他,又怕见他。
严思重站在正屋中,环视了一圈,这就是她这些年生活的地方,和其他男人。为什么两次都不是他呢?命吧!他无声地笑了笑,长叹了一口气。
韩夫人向他款款走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喝退了手下。
从他记事起,这个比她大四岁的丫鬟铃歌就在府里了。她模样俊俏,性格乖巧,府里上下都很喜欢她。
他也一样,亲切地叫她小铃铛,爱和她打闹,爱吃她做的点心,他十分依赖她。
大了一些后,二人之间蒙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朦胧的纱,初初萌芽的悸动最是让人着迷,他们越发地渴望见面,渴望待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他没忍住主动牵了她的手,两个人在那一刻不光脸红了,连耳朵也通红。他激动地跟她认真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娶她。
小铃铛望着他,又惊又喜,脸上绽放出了美丽的笑容。他炽热的目光像早晨升起的那一轮太阳,染红了她的脸颊。
但也就是一瞬间,她收敛了笑容,轻描淡写地说他傻。
急得他又再三给她保证,等他大了他是可以做得了自己的主的。
说得多了,小铃铛也开始慢慢相信慢慢期待了,天真地问他:“你说,相爷和夫人会同意吗?”
同样天真的他立下了豪言壮语:“你放心,他们什么都依着我,这点要求能不答应?”
之后小铃铛再见他就多了份羞涩。
但是,在他们还没长大到可以谈婚论嫁时,她突然开始疏远他,并且肚子逐渐大了起来。
他还焦急地问过她是不是病了,她总是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匆匆走开,从此不再跟他亲近。
那段时间他非常失落,想不通她为何突然冷淡了他。
自从小铃铛“病”了后,母亲成天都在生气,只要一见到她就没有好脸色。小铃铛也总是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着个头,但即使如此还是躲不过母亲的谩骂和嘲讽。他为此还恨过母亲,觉得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妹妹严小萃出生没多久,大概一个来月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好久没有见到小铃铛了。好像她凭空从这府里消失了一样,跟着不见的还有府里一些他熟悉的下人。他问遍了所有人,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讳莫如深,尤其是父亲和母亲。
他那时还小,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隐隐感觉到母亲很讨厌妹妹,从不抱她,更不会对她笑。所以妹妹只和他亲,见到母亲就怯怯地躲到一边。
往事,一回忆就打不住啊。
严思重打量着他的小铃铛,百感交集。她生下妹妹时不过十六七岁,如今四十不到的她竟老了那么多!两鬓都有白发了,看上去比自己五十的母亲还苍老。如果不是她眉上的那颗痣,他都不敢认她。
一直存于脑海中的某些念想在这一瞬轰然倒塌,心底深处的沟沟坎坎突然就平顺了。他终于释怀,自己当年的荒唐想法此时想起只觉得可笑和懊悔。
韩夫人看着眼前高大壮硕的严思重,以前的回忆像洪水一样涌上心头。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喜欢躲起来让她去寻找的少年,也不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就要分享给她的小公子,更不是追在她身后不停叫着小铃铛问她肚子里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的那个让她夜里伤心流泪的人了。
二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沉默良久后,还是韩夫人率先开了口:“王爷他,到得了都城吗?”
“到不了。”严思重如实相告,“按计划,此时他应该已经......”
“我说过他并不是主谋!”韩夫人愤怒道,“而且,他只是奉命去祝寿。”
“他这些年的一举一动皆在朝廷的眼里,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会相信他是无辜的。直说了吧,赤凰城一直是朝廷的心病,迟早有清算的这一天。”严思重说道,“他如果安分守己,什么事都没有,可他偏偏要一次次地挑战太后的底线,这能怪谁?这是他咎由自取。我想,你不会不清楚他的野心吧?”
韩夫人哑口无言,她当然清楚。
“二十年了,想不到我们还能在这里见上一面。”沉默许久后韩夫人望向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感叹道。虽然当年他们身份悬殊,虽然一开始他说要娶她她并未当真,但她却是悄悄存过那种心思的。
她朝也思暮也想,每一日都渴望见到他跟他一起玩。梦想被无情击碎后,她又羞于见他,躲着他。
这二十年来,午夜梦回中,她也常常见到他,不过还是儿时稚嫩的模样。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像梦一样,岁月在他身上只不过稍微留下了一点点痕迹,看起来却比当年更成熟更有魅力了。
而她却无法掩藏自己的白发和皱纹,她自惭形秽,极度自卑,也暗叹着老天的不公。
“是啊,二十年了。”严思重淡淡地说道,他不想和她叙旧,以防自己心软。
“你妹妹她,有什么话带给我吗?”韩夫人期待地看着严思重。
严思重摇了摇头,看到韩夫人失望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有些话早晚都是要说的,有的事早晚都是要办的。
“她最近一直被一件事困扰,我想,你应该知道。”
韩夫人的眼神黯淡下来,点了点头。
“那么......”严思重深深出了口气,觉得这比带兵打仗难多了。
“实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韩夫人看了看屋外严阵以待的士兵,淡然笑道,“是她的意思吗?”
“不是。”严思重不忍在她心上插刀,她已经够苦了,于是他撒了谎,“是……父亲的意思。”
韩夫人无声地笑了笑,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她哪里会信。她们的父亲当初如果心够狠,二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不必等到今日。
“你……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代为转达。”
“不必了,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韩夫人凄然地说道,“我猜,你们也不会放过府里其他的人,包括我的女儿。”
“是的。”严思重平静地回答,“其实,你在说出方戟和平王的秘密时,就应该想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韩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仰头笑道:“王爷,我对不起你!谦谦啊,我的女儿......”说完已泣不成声。
严思重还是动容了,心情沉重地背过身去。
他非常怜悯和心疼她这一生。其实他并不能理解妹妹,来之前也和她有过争执。她都已经贵为太后了,仅凭一点传闻根本动不了她和皇帝的根基,这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啊!可最终他还是未能说服她。关键连父亲都默许了,而母亲当然是最赞成的那一个,喋喋不休地叮嘱他务必不能心软,否则就再不认他这个儿子。
他是最不想面对这件事的人,却恰恰交给他来办。他不禁觉得气闷,小铃铛是童年陪伴过他带给他最多的快乐的人,而且,还是第一个打开他心门的人。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一个问题,如果她依旧貌美如花,青春可人,他是否还下得了手呢?
他不想拷问自己,也不想给自己留下这个难题。
事情越是简单明了越好,他讨厌婆婆妈妈,更讨厌处理复杂的事情。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待一切难题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动情。
“对不起,铃铛!”他转过身来,终于有勇气面对她,也是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