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在陈吉仰头张望的上空,悬停了足有三秒,掠空飞过。
窗下的课桌也洗过澡晾干透了,两个姑娘小心翼翼地也给它穿上件透明塑料薄膜衣服,再铺上两层报纸,日后报纸被水洇了脏了破了需要经常更换,至少现在,日常用品和从学校里带来的碗勺筷子可以放上面了。
“看看,透明塑料薄膜,使用很广泛的。”陈吉得意地跟焦冷青说。
“厉害。”焦冷青呲着牙竖起大拇指。
东面的上铺放上了陈吉的衣服和书等等。下铺陈吉从学校带来的被褥已经铺好,还挂上了蚊帐,不光防蚊,还为了在公共宿舍里建立一个最起码的小小隐私空间。焦冷青的上铺下铺也同样布置妥当。
虽然房间里光线还是暗淡,可是清爽了许多,可以放心地居住。
去国贸大厦那边买东西回来的路上,陈吉顺便买了四个菜包子,午饭和晚饭时各吃了两个。焦冷青买了两个馒头,一餐一个。
躺在蚊帐里安静了,陈吉想了想这个初来乍到的地方和德鹏,一会儿就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陈吉和焦冷青也不知下一步去向哪里,再次到人事部听候发落。
人事部两个王经理,一男一女,女王经理一脸严肃,男王经理一付亲和笑脸。
这亲和笑脸使唤起人来,可不含糊,叫陈吉们上来先在人事部工作一周,给他打扫卫生,要将他办公室里里外外擦个干净。
陈吉觉得自己怀揣着一肚子的才华,满腹的书香和墨气,到工厂后劈面而来的头两件事,竟然是先在宿舍里打扫卫生,到人事部又打扫卫生,不知是应该生气呢,还是惭愧呢。
然而她们干的还不赖,在这里,陈吉第一次学会擦窗户。男王经理告诉她俩,“先用湿抹布把窗框和玻璃上所有的土和灰尘洗净,擦净。再手拿干净报纸,对着玻璃哈气,正反两面哈,正反两面擦。”过了两三天,男王经理的同事,进屋的,以为走错了办公室,屋外的,问他是不是把窗玻璃都打掉了。
这一周,陈吉们还承包了打开水以及力所能及或使使劲就能及的所有琐事和跑腿。
这天早晨一上班,男王经理让陈吉们去打开水,恰巧女王经理一手吊一个空暖壶从对面办公室出来,也准备去打开水,他立刻笑嘻嘻地对她说,“让她们俩小孩给你一起打回来。”
女王经理“哼”的一声从鼻孔里出来,眼皮耷拉到没什么血色的高颧骨上,当停下来等待的两个姑娘是空气,越过她们走到前面去了。
男女王经理,各占一个大办公室,这两人只是副经理,还有一个表情更严肃的女正经理,一天到晚悄悄地猫在更大的办公室里,听不见她的动静,也不见她出来。
陈吉和焦冷青猜测,自己是不是要被留用在人事部坐办公室,但是这三个经理都整天无所事事,自己如果万一被留用在这里,将来岂不是也要无所事事?
男王经理还热心地把陈吉俩借给厂保安室使用。
保安室给全厂人员新建卡片档案,因为保安室曹主任不愿意坐在那里写那么多字,已经拖了好几个月。刚好陈吉俩不光爱打扫卫生、擦玻璃、打开水、整理内务,还爱建卡片档案和写字,于是陈吉们开开心心去保安室干了足足两整天,把一本本一页页名册上的信息,一笔一划工整地转化成一摞摞一张张小卡片上的信息。
快下班的时候,曹主任哼着小曲进了保安室,一见任务快完成,大为开心,“哎哟,这么快呀?高效。”笑着问,“叫什么名字,我得好好给人事部说说,表扬表扬你俩。”
焦冷青先抬起头,报出她的名字。
“你姓什么?” 曹主任仿佛没听清,追问。
“姓焦。”焦冷青说。
“你姓焦?”曹主任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这么个姓?还取的这么个名?你给人家介绍自家,‘姓焦,冷清,’让人怎么联想?”
陈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这个姓这个名有什么好奇怪的,能有什么联想?只见焦冷青用手背捂着嘴,害羞地“咯咯咯”直笑,曹主任眼里透着异样的光也哈哈大笑。陈吉突然明白了什么,一阵恶心,用厌烦的眼光迅速扫了曹主任一眼,懒得再看他,更别说介绍自己的名字。
曹主任对自己的职业很满意,一个劲儿地拿出自己占有和支配的保安设备向两个姑娘炫耀。因为本来对这些不感兴趣,陈吉们只管低头认真写字。
一会儿他拿出一个白晃晃的东西来,告诉陈吉,“伸出手来。”
陈吉不明就里抬起头,依言伸出不写字的左手,手刚一伸出,白晃晃的手铐环“啪”地打在陈吉的手腕上,不知怎么地,半个环从空中快速转过一圈,转到陈吉手腕下方,“咔,”与陈吉手腕上方的半个环锁合。陈吉被铐上了!
“啊!啊!”陈吉惊惶失措地跳了起来,尖叫着向曹主任喊,“快打开!快打开!”
“哈哈哈哈。”曹主任不急不躁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给陈吉打开了手铐。
这次陈吉可真是吓坏了,又很气愤,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下继续写字。
下班一回到宿舍,陈吉立刻拿脸盆倒水,拿香皂洗左手腕,使劲地搓,使劲地洗,洗了好几遍,还是气愤难平,“真讨厌!这人怎么这样?”
焦冷青说,“他只是开个玩笑。”
陈吉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心里这个疙瘩,“这算是开玩笑吗?你以前在学校接触的老师学生、甚至职工,会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吗?我们一进社会,遇到的、看到的人,与之前我们接触的那些人相比,真是风格迥异。”
第二周的周一,陈吉们一早又到了人事部,男王经理告知她们,已经分配了,焦冷清在一分厂,陈吉在二分厂,各自分散报到去吧。
一分厂和二分厂占据了整个厂区大院的东部,两个分厂中间一条东西向的厂内道路,一分厂在路南边,二分厂在北。
二分厂所有的管理科室都集中在最南边的办公楼二楼上,厂长室,技术科,工会,办公室,人事科等等。办公楼北边的锯齿厂房里有七个分组和车间,从北到南依次排列,验配组、配棉清花车间、实验室、粗纱车间、细纱和精纺车间、织布车间、机修组。陈吉将在验配组和实验室各实习两个月左右,跟其中的每位老师学习大约各一周,因为将来最有可能定岗到这两处的技术岗位,其余车间各实习一个月,一圈转下来,差不多正好可以消磨一年。
人事部男王经理的通知电话打到二分厂人事科,陈吉按电话内容所说先来到二楼的人事科,里面的人问明来意后带引陈吉到另一个房间,技术科,陈吉的工作与人事关系应该隶属技术科,技术科萧国兴科长简单问了陈吉几句基本情况后,也打了个电话,叫人来接陈吉。
几分钟后进来一个白白矮矮瘦瘦的男子,他是验配组的组长许光华,三十岁左右,非常老实巴交的样子,噘着嘴脸上挂着一付闷闷不乐和委屈,领陈吉去他的验配组。
陈吉默默跟在一言不发的许组长身后走了一路,到厂区大院的最北头,进锯齿厂房硕大的北大门,左手边,是验配组。这是陈吉的第一个落脚点,她从这里开始实习。
陈吉手里拿着刚在工会主席严柳春那里领的劳保用品,一个白帽子,新鲜中含着一丝别扭,戴在头上。
验配组有三间屋,一进大门最大这间的是办公间,靠窗四张木制三抽屉办公桌,两两相对摆放,从东往西依次属于组长许光华和严志这仅有的两位男士、章丽和庞景花;靠门这边,东边一张宽大木制操作台,西边两张桌子相对却并不相连,黎蓉香朝西,王平朝东,两人遥遥相对。
西边的一间是操作间,小门在最里面也就是最北边,面积只有中间办公间的三分之一,有点像高中简陋的化学实验室,使用了多年的天平、称量台、烧瓶、电炉等等,放在靠南墙的水磨石台子上,西墙有水泥的方水池。
东边的一间是衣帽间,小门在最外面也就是最南边,面积更小,不到西边操作间的一半。进门靠左,也就是靠西墙,是一张陈旧变形的浅灰布三人沙发。往里靠北墙一把铁把红皮椅。紧接着拐过去就是东墙,占了几乎整面东墙的是一溜三个对开门立式衣橱,斑驳陆离的油漆原来是朱红的现在成了黑棕红,四位女士的私人用品各占半橱,最外面一个存放公共用品。紧靠橱子前一张木椅和一个方凳并排而列。空间非常狭窄,西面沙发上的人和东面椅凳上的人同时坐下来,是最亲密无间的促膝谈心式。两位先生从不进衣帽间,这里是女士们的领地。
许组长跟年龄最大的庞景花略微商量两句,就在王平的对面加了张桌子椅子,让陈吉与王平对桌而坐,陈吉管王平叫王姐。
陈吉听许老师介绍庞大姐,说她是这里最大的老大姐,年龄有四十多,想称呼她为阿姨。
“唉,不不不不,叫姐姐叫姐姐。”庞大姐急忙说。
“可不行,哪能叫阿姨?你别把庞大姐叫老了。”王平笑说。
陈吉依了她,称呼这个跟自己妈妈差不多大的人为大姐,同时跟着王平依次称前面介绍的那几人为:许老师,严志哥,章老师,黎老师。
济南人将“老师”的用法延伸到了极广,除了十五六岁以下的孩子,一切人等皆可尊称为“老师”,男女老青通用。如果有济南人叫你“王老师”,只能肯定你姓王,并不能肯定你的职业是在三尺天地孕育桃李。陈吉的以往印象里,即使不是任课布置作业批卷子,至少也得是学校总务行政人员,才能和“老师”这个称谓沾点边。然而在济南,大爷大妈司机烧水工澡堂搓背理发税务财务法务一律通通都称为老师,老师比同志两字用的都广泛。“老”音同“涝”[lào]四声,“师”音同谁[shéi]二声,老济南地道的叫法富含拿腔拿调的韵味。
陈吉想,“老师”这称呼习惯,应该源于齐鲁这片大地是孔孟之乡礼仪之邦,千百年的地域文化与传统积淀而来。
陈吉每天早上都第一个来上班,承包打扫卫生擦桌子等活,其余跑腿等陈吉力所能及的活,她也都抢着干。验配组的人都用工作电炉偷偷烧水喝,不需要去公共开水间打水,只是隔三岔五,为了演给别单位的人看,男同志才去打一次水,陈吉也跟着去打,搞得庞大姐王姐与老师们个个都夸她有眼色。
几天以后,陈吉就发现了衣帽间里面堆放这么多座椅的秘密。因为陈吉马上就被四个姐姐接纳加入了她们的四人小团伙,被邀请跟她们一起蜷缩在山高皇帝远的衣帽间里面,开始织织织的日子。
在衣帽间,庞大姐轻声教陈吉,浓郁的龙口口音与德鹏的乡音很接近,所以,也天生带亲近感,“小陈啊,你去三大马路买两种线,同时开工两件毛衣,一件在宿舍织,一件在这里织。两个地方织两件,上班下班就不用把毛衣和毛线带来带去,那样目标太大太明显,”她用手指指外面的大办公室,忍住笑噘起嘴模仿许组长的样子,“拎着毛衣在他眼皮下晃来晃去,又惹他不高兴了。”
黑黑的王姐眯着眼对陈吉憨厚地笑着,“你不知道三大马路在哪里吧,我带你去吧?”
王姐二十八岁,女儿拙儿才十三个月,刚享受完每天一小时的哺乳假,每天下班最应该早回家,她却不急不躁,并不是最急着下班的一个。不过周末,她应该在家里带孩子,怎么也不能占用她的时间。
陈吉说,“不用,等周末休班再去,我自己问问路就行。”
许组长安排陈吉先跟着庞大姐、王姐、章老师,一人后面学习一天。
庞大姐在西边的操作间教陈吉用天平,大声说着操作规则,说完,跟身后的那几个姐姐说,“你们看小陈吉,恁有数。你们忘没忘了以前的那几个大学生?也有女的,我要跟她说天平怎么用,她们就说,‘我早会用,我早在学校里用过,比这个还高级的。’”
王平和章莉跟在后头点头。
“她其实也会的,却什么都不说,认真听我讲。”庞大姐继续说。
陈吉本来低头假装在认真听讲,以为自己装的挺像,听庞大姐说到这里,抬头笑了。
庞大姐也笑了,压低了嗓门,不震动声带,只用气流,在陈吉耳边说,“你不用记,俺这点东西你在学校里都学过,将来你还不知定到哪个岗,需要用再学不迟,反正俺给你记实习合格就行了。”这一口龙口话,说出来真比唱的都动听。
章老师三十八九岁,老济南,小学三年级的十岁女儿章欢中午要回家吃饭,章老师早中晚三接送,早晚上班时间要打一点擦边球,中午需要早走一会儿,偶尔还要晚来一会儿。她是表现的下班最急最积极的一个,如果哪天有上级领导临时在场,不方便提前开溜,那可真是如坐针毡。
跟庞大姐章老师王姐都学过后,陈吉就主动替她们承担了做报表的工作,报表非常简单,填上几个实验数据后,让她们乐呵呵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行。
这天下午,四个姐姐又躲在衣帽间,陈吉伏在自己的桌前看专业书。陈吉想,许组长安排的专业技术学习,自己要先掌握好。另外,她把大学里的专业书和英语书带到验配组来了,有空余时间就复习一下,不过,空余时间实在太多,况且现在,书里的内容绝大多数派不上用场,凭空地看书就有些无聊。
过不一会儿,王姐从衣帽间出来,叫着陈吉一同去外面上卫生间,回来时,又邀请陈吉一道进衣帽间坐坐,拉拉呱。
陈吉一进来,庞大姐就站了起来,把陈吉塞进舒服的沙发里,自己坐到木头椅子上。陈吉看着四个姐姐笑,四个姐姐边织毛衣,边冲着陈吉笑。
“陈吉两个嘴角总是向上翘着,恁喜相。”王平说。
那三个姐姐地笑眯眯都点点头,庞大姐说,“还有啊,恁都看到没有,小陈的皮肤真好。”
“可不呗,又嫩又细,白里透红。”王平说。
“我们老家的人皮肤好像都挺好。”陈吉说。
“为什么?是你那里气候好嘛?”章莉说。
“是啊,我们那里是江南水乡,空气湿润,不光气候好,还山好水好,景色特别美。”陈吉说。
“那你干么到这里来哩?咱厂都快下马了,你上四年大学,……”下面的“可惜白瞎了”,黎蓉香没说出来。自从来到济南,陈吉遇到了很多人都像黎蓉香这样心存疑窦,一个江南小女子,怎么会只身落脚到北方的济南来?
因为,陈吉爱上了山东大汉。
“是啊,北方这么干燥,而且,俺们厂都不行了。”王平很惋惜,“俺不是说你刚来就撺掇着让你走,真事儿,有好机会,你还是赶快跳出去,出去才有前途。”
陈吉只笑不回答。
“谈了咱山东的对象吧?”庞大姐依旧笑眯眯地,试探的眼神。
陈吉点点头。
“真的?”庞大姐睁大眼睛笑着,可来劲儿,“哪里人?”
“海阳人。”
“是俺胶东小老乡啊,太好了!俺就说嘛,俺胶东人优秀,招漂亮小姑娘喜欢。”庞大姐说,“他姓么,干什么工作?”
“他姓阳,当兵。”
“还是个军人啊,俺家那位从前也是个军人。” 庞大姐更加来劲,得意地笑起来。
“你俩太有缘啦。”王平又说,“小陈皮肤恁白恁细乏,小阳同志真有福。他现在哪里当兵?”
“在武汉。”
“啊,你俩还不在一起啊,那以后怎么办?”四个人几乎同时问。
“他准备调回来。”
“哦!”四个姐姐心里还有老多的疑问,真想一下子都问出来。
陈吉来山东的过程,以及她与阳德鹏的恋爱史,这许许多多,当然没法一下子全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