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之处,陈吉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印象。没有父亲,生活在单亲母亲家庭,不能说对陈吉没有一点影响,不幸而有幸的是,父亲离去时她还太小还不认人,更没有来得及形成人类的情感,所以至少没有遭受那种突然失去亲人的重击。对于阳德鹏,父亲的离去对儿时的他造成了难以言说的心灵伤痛,还有,对家庭经济的重创。
阳德鹏怎么也不能相信,想破头也想象不出来,一个大活人出去了,怎么就会没有了?消失了?阳妈妈成天在家哭,德鹏在课堂上,听课听不到两分钟,想到放学一回家就见到妈妈在哭,脑门立刻滚热,老师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阳妈妈也没有心思管孩子们,阳德鹏的鞋脏了,就自己拿着刷子到河边刷。
阳德鹏第一次品尝到人生真的没有意思,过一天享乐一天算了。他得了一分钱,就去村头小店买两块地瓜糖,买了两三回之后,小店里的大婶故意喝斥他,“这是谁家的小孩,哪么那么不会过日子,天天拿钱买糖吃,硬是糟蹋钱?”这喝斥于他实在是醍醐灌顶,兼加羞愧难当,阳德鹏灰溜溜地低头出门,以后再不敢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儿了。
接着就是分家,阳德鑫和新婚妻子陈兴吉分到新房子和一半的债务,母亲和二女儿阳德美、阳德鹏分到旧房子和一半的债务。
几个月之后,阳德鹏离开了那个记忆里村头有好几棵大柳树的白水头村,七八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抱的大柳树,枝头有麻雀一半大小的荧光翠绿的柳雀,不时在柳叶间灵巧地跳来蹦去,树阴下,西河的白沙河底永远不缺少及腰深的欢畅的清清流水。
他母亲带着二姐和他以及分到的债务,改嫁到村头白沙河下游五里地外的祖堆山村,西河随着变成东河。
继父是富农成份,幼年时有两个至亲长辈被活埋而死,他念过五年书,娶过亲。妻子神经有问题,犯起病来不穿衣服就往外跑,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与孩子一起死了,继父鳏居至此。
阳德鹏来新家之后不久,一天傍晚,阳妈妈做饭需要葱,继父递给他一把锄头,让他去拔葱。去葱地要翻过西岗的坡,那好大的一片只有地没有人家,他的个头还没长起来,地方又陌生,他不敢去,就不接锄头,说不去。继父把锄头猛地照他面前一推,若不是他躲闪得快,锄把一准打在他脑门正中。阳德鹏委屈地哭,正在做饭的阳妈妈听见动静出来,骂继父,骂他,也哭。继父是聪明人,就那一回,以后阳德鹏好赖他再也不说。阳德鹏后来每每回忆总是感叹,不是亲生的终归有隔阂,如果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不会那样对他,而他即使被亲生父亲打了也不会记住不忘,“别人的孩子打上街,自己的孩子打入怀。”
草草地读完初中毕业,他就不再上学了,反正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充满的也只是妈妈的哭脸和强烈的挣钱养家的念头。怎么挣钱?不知道。他跟着大哥砸石头,力气还没长成,一天砸到黑,一块石头都没砸碎,一分钱没结到,拳头和胳膊倒是肿了。又在镇上的模具厂谋了份差事,一个月几块钱的工资,他不满足。又说服大姐阳德吉,阳德吉差点借钱给他买拖拉机跑运输去赚大钱,被阳妈妈发现了坚决制止……。除了这些零碎断续的工作,他的业余时间全部用在学拳和练拳上了。
镇上的武术师傅功夫很厉害,收了很多徒弟,阳德鹏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先到师傅那里学,师傅教一遍他就会,师傅喜欢他,真心教,他真心练。学完回家,吃过晚饭,再到村头无人的地方练拳,还打砂袋。不间断地练了三年多,身体特别灵活,力气也长成。
有一回在马路上,阳德鹏一边飞速骑着自行车一边想事情,路口来了一个小伙子也飞速骑着车看路边光景,双方都没注意到对方,小伙子的自行车冲着阳德鹏的自行车中间撞过来。阳德鹏的自行车一下子被撞倒,巨大的惯性让他随之倒下。
阳德鹏身体边往下倒脑子里边想,如果直接倒下去,肯定狠狠摔个狗啃泥,如果翻身倒下去,就摔着后脑勺。就在身体接近地面还没接近的那一刹那,他腾空连着打几个滚,消除惯性的力量,待身体接触到地面,他已经一手撑地,一跃站立起来。站稳了的阳德鹏怒火中烧,捏着拳头向那个小伙子冲去,那小伙子看傻了,阳德鹏见他怯懦不敢动弹,又强忍着放松了拳头。
又有一回在翻砂的模具厂上班,有个工人搬一个水泥铸模,一不小心沉重的水泥铸模掉进烧红的铁水锅里,一大瓢火红的铁水一下子从锅里溅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一声惊呼,都以为锅边的阳德鹏肯定完蛋了。那些人的惊呼声还没落,阳德鹏已经跳到三米之外,铁水几乎擦着他的耳朵而过,慢一丝丝,他的脑袋就被熔成铁水的一部分。
后来到军校,自小习武的河北同学李长欣喜欢跟人打闹较量,排队打饭的时候,要跟阳德鹏练摔跤,阳德鹏不理会,他就掏掏打打,动手动脚。阳德鹏见他没完没了,一步上前别住他的腿将他放倒,又在他身体倒地之前,一把将他捞起来。李长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一倒一起两重天,闹了个大脸通红,排队打饭的同学齐齐地给阳德鹏喝彩鼓掌。以后,李长欣再也不敢在阳德鹏面前掏掏打打了。
十八岁那年,秋季征兵,政审刚刚开始不计家庭成份,阳德鹏通过了。
临行前去阳爸爸的亲弟弟三爸家给三爸和三妈辞行,他们老家把三叔三婶称为三爸三妈,三妈嘱咐他说,“出去好好干,混出个样儿来。”三爸在一旁,“哼,就他!” 这一句让他后来多少年想起来犹觉触心。
阳德鹏离家时,满满一书包借来的高中课本、一个旧本子和妈妈给的十五元钱,是全部的行李。
从莱阳火车站上了铁皮闷罐火车奔赴武汉,阳德鹏拿出本子和笔,沿途一路记站名,莱阳,平度,莱西,蓝村……,万一部队不留下他,被退回,他好知道自己回家的路。如果部队留下他,让他参加自卫反击战,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战场。
入伍后第一天集会,阳德鹏表演了一套螳螂拳,就被任命当上新兵班长。之后,他拼命地表现和付出,本来就消瘦的身体入伍半年内又瘦下去二十多斤,不惜力不惜汗,只想好好干,只身爬六楼的阳台给连长取忘在家里的钥匙,扛煤气罐爬楼给领导们送进厨房。接着,好事一桩桩地赶上来,被领导挑选为警卫员,入党,立功,学驾驶,两个月夜以继日的自学高中课本,考上军校天津运输管理学院。
出发到天运上学的那天早上,全院子里的军官、家属、老人、孩子几乎倾巢出动,站着送行的车子周围,带了一摞笔记本和一把钢笔,送别这个小战士。
在军校,有一天晚上,宿舍里熄了灯,吹了休息号,阳德鹏躺在床上,戴着耳机用随身听听音乐,刚借来的磁带,有一首《命运》交响曲,开头的乐章一响,“咚咚咚,咚!”三短一长四个音符,刚劲沉重又激昂,震撼人心,犹如发自他内心的呐喊,黑暗中,一股极大的气势从他的头顶贯穿到脚底,令他全身心跟着颤动起来。整个学习过程中,他不仅在军事素质和文化课上始终保持遥遥领先,还是优秀学员队队长。
军校毕业离开天津后,阳德鹏被分配到位于武汉市郊区鑫口镇的汽训大队。汽训大队在长江南岸,临长江依托在大队后背有一座小山叫槐山,有一小巧亭子翼然山顶;在彼岸与槐山隔江相望的山叫军山。阳德鹏担任汽车修理学员队队长,当年一百多学员全部合格,全军区专业技术与军事考核第一,前所未有的荣誉,大队长很高兴,第二年,又把汽车修理所分给阳德鹏,让他担任所长。
从毕业到现在,他与陈吉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陈吉大三那年的春节,阳德鹏从武汉第一次到青阳陈吉家,帅气的外表和得体的行为举止获得了所有人的羡慕和赞同,陈吉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婿,之后的相处,更是获得了完全认可。大四那年的国庆,陈吉从天津首次到过阳德鹏在海阳的家。
因为大二那年,头次在天运相会,给陈吉留下德鹏家住海边的印象,导致在以后他们多次的交往中,德鹏暗吃了好多亏。陈吉这个从小只吃了些山珍河鲜的嘴和胃,和他一起吃海鲜时,都大大方方毫不客气地多尝些鲜,阳德鹏自己也说他吃过很多海鲜,所以让陈吉多吃。特别是那次他们一起到北戴河,他挑了最大的一只螃蟹,足有大汤碗的碗口那么大,请陈吉吃。陈吉第一次吃海螃蟹,他只管剥,陈吉只管吃。
陈吉这一次见到他家,天哪,海在哪里?就是小丘陵地带嘛!他家所在的山家店镇是个内陆镇,离海最远,他小时候交通不发达,物质交流更不发达,海鲜必定是不常吃的。阳德鹏于是承认自己没有吃过一两次螃蟹。陈吉问他,“那为什么在北戴河吃螃蟹的时候,你说你吃过很多,一口也不吃?”他说,“我看你吃的那么香甜,我觉得比我自己吃都香。”
陈吉那次去海阳,是被阳家当作“看场”来对待的。按照海阳风俗,婚前,应该有一个女方家到男方家认亲认场地的仪式,相当于是订亲。当时阳德鹏与父母都住在大姐家的育吉酒店,当年的阳妈妈成为了阳老太。虽然陈吉对此类尘世俗事毫无概念,但他家还是按照礼仪的走了过程,父母和哥哥姐姐一大家人吃了一顿比较正式的饭,都给了陈吉红包做见面礼和订亲礼。陈吉此行也是为了找工作,前期学校组织学生去北京纺织机械展,陈吉在展会上认识了青岛四亭纺织机械厂厂长孔祥礼,他非常乐意接受陈吉到他厂里工作,这次到阳家,陈吉想顺便去青岛四方那里厂看看,再去威海烟台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陈吉在阳家住了两天,阳德鹏就陪着她离开,去这几个地方。
阳德鹏与陈吉一共见面这几次,最长的两次相处是他在青阳的两个春节,每次二十多天。
单位里最近的海阳老乡魏东临,三十三岁一直没找过对象,去年利用探亲假回老家过春节,回单位时,带来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漂亮媳妇,他结婚了!本来大家一样都是快乐的单身汉,彼此为邻,开着门互相随便乱窜,现在魏东临很不仗义地关起门自己过起了二人世界。
阳德鹏眼热之余,深受触动,感怀之下写了首诗,“军山北,槐山彼,相望不相及,恨流水断丝情万缕,残月抱孤亭……。” 写完,读着,感觉字字句句把自己伤着了。随后把这份深深的思念,叠进信封里,寄到天津。
现在,无论如何阳德鹏也要调回来,无论如何要和陈吉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