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腊月二十八,吃过早饭。赵二爷就和杨宗说,你吃完饭去把车套上,咱爷俩去集上采买点年货。然后去你姐姐家,送点布草间的,让她也吃个新鲜。然后又吩咐赵戚氏,把东西装上车。一家三口又合计着需要买些什么,年总是要过,财神还是要接的。虽然赵媛儿走后,家里有一段时间挺悲伤,但过去大半年,也渐渐地接受了现实。等后来看见赵媛儿日子过得挺好,老两口还感觉这档子亲事还中。尽管让富德业弄去百、八十两银子,赵二爷也没有太放心上。肥水不流外人田,财宝没出外国嘛,都是自己家人,谁花都一样。何况只有一个宝贝闺女,他们以后的日子过好了,也不会再朝自己要。虽然杨宗心里一直过不去,但看二老不再忧伤,自己也尽量不表露出难过来。天天把心思用在过家上,家里家外都打点个利利索索的。过年该做的一些事,也都弄得服服帖帖,没有让师傅师娘操心。老两口十分关心杨宗,天天琢磨着给他娶媳妇儿。赵戚氏早把新婚用的铺盖都做好,但凡能准备的都准备齐整,只等着杨宗的哥哥杨安来呢。杨安一到,同他商量一下,找媒人去提亲。至于想娶谁家的闺女,他们把村上差不多大的姑娘,都过好几遍。如果没有相中,再去外村看看。
师徒二人来到富德业的府上,只见大门紧锁。赵二爷感觉很奇怪,上前趴在门缝往里看看,也没有看出子午卯酉。于是又使劲地砸几下,院里还是没有动静。赵二爷对杨宗说:“院子里好像没有人,难不成是搬家了?”
杨宗说:“那我去找个人打听打听吧。”
赵二爷说:“到隔壁问问吧。”
即使是在城外,村子还是很大。都是独门独院的大户人家,周边的邻居也相距很远。杨宗把车交给师傅,自己找人打听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杨宗急匆匆地赶回来。一见师傅就急切地说:“师傅,不好啦,媛儿姐家出事儿了。”
他话一出口,,把赵二爷吓得一哆嗦,老毛病又犯了。急忙问:“啥?啥事儿?出啥事儿啦?”
杨宗说:“那面一个大叔说,富家的主子死了,就是说姐夫死啦。”
赵二爷吃惊地问:“咋死的啊?”
杨宗回答说:“听说让人给害死的。”
赵二爷这才想起来主题:“那你姐呢?问了吗?”
杨宗说:“问了,人家说不知道,只看见搬家,搬哪里去也不知道。”
赵二爷问:“啥时候搬的呀?”
杨宗回答:“说是前天走的。”
赵二爷叹口气说:“唉,孩子啊,走咋不告诉家一声呢?”于是,手足无措地他蹲着地上。嘴里叨咕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俺去哪里找你啊?你不是要俺老命吗?”
杨宗也犯难,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二人在大院门口足足蹲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杨宗说:“师傅,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再等下去,也没个准信儿。媛儿姐肯定是不方便,过后还是会回家的,咱等也白等。”
赵二爷也不搭腔,只是颤巍巍地爬上车,愁容满面地躺在车上,任由杨宗决断,杨宗也是闷声不响地赶着骡车回家。
赵戚氏端个簸箕正在院里簸米,看见二人赶车进院子,赵二爷还躺在车上。觉得很奇怪:“你爷俩这么快回家来了?东西送到啦,见着俺妮儿没?”
赵二爷一声不吭,杨宗说:“没有看见。”
“咋了?”赵戚氏问。
杨宗一五一十的把事儿说一遍,话音刚落,赵戚氏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们老两口已经认定,自己的姑娘是丢了。看见两个老的痛苦,杨宗也没辙,本来他话就不多,现在都不知道如何去劝师傅师娘。正在一家闹哄哄的时节,院门口来两个人。他们看见院子里的光景,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发声。杨宗看见有人来,赶紧迎了过去,一看是阚荞麦老两口。
阚娘低声地问:“舅少爷,你们是咋了?”
杨宗并没有回答,转过头对师娘喊:“师娘,快别哭啦,媛儿姐遣人来了。”
赵戚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哪呢?哪呢?快,快屋里请。”赵二爷此时也一骨碌爬起来。
那日阚家夫妻被带往富家老爷府认认门儿,看要过年了,阚家夫妻与主家告假。主家开恩,放他们归家探望父母,年后初六上工。夫妻二人在家住一夜,就急急忙忙地赶来给赵家稍信儿。进了屋,阚家夫妻把富德业家的事儿,大体说一遍。最后,阚娘把赵媛儿捎的话,说了一遍。还自作主张地多加一句,奶奶说到了新地方,再给家捎话儿。
送走阚家夫妻,总算是心里有点底。但赵媛儿在哪里还是个迷,另外纳闷的是,捎回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再说大过年的,让自己搬家去下江,咋变卖房子、地啊?可不照闺女的话儿做,还怕错过什么。真让几个人犯难了,再三合计,最后决定老两口继续守住家,万一赵媛儿再给家里稍信,起码有人在。让杨宗独自一个人去下江,在下江找好一个落脚的地方,等一切安排好后,杨宗再回来接二老。商量完杨宗就要走,赵二爷则留他过完初五,才给他带足盘缠让他出门。
饱受煎熬的赵媛儿,在等待的日子里。每日胡思乱想,院子里,开饭的吆喝声响起无数次,她都是无动于衷。她一直没有去吃饭,也没人关心,干脆说是没有人在意。大过年的,老鸨儿和大茶壶忙着打点人情、走亲访友,哪里想到你窑姐儿的饭食。那些姐妹们根本不认识她,她连屋子都不出去,有谁知道,还有一个新来的。更何况,过年期间,老嫖们都在家过年,客人也少,等于给窑姐儿们休沐。窑姐儿们出不去院子,就三、五成群地看小牌、打天九、投色子,赌荷包里的那几文大子儿。实在没钱的就歘嘎啦哈1,成宿半夜地玩,一个个钻头不顾腚,还想着谁不吃饭?赵媛儿靠着菊香送来的果子、吃食度命,几天下来,吃不好喝不好,再加上着急上火睡不着觉。把人整整瘦下去一圈儿,眼窝深陷满嘴大泡,还懒得梳洗。整个一个人变了一个样,如果换上一套要饭的衣服,出去要饭连爹娘都不认识。菊香也按她的要求,不能到她屋里来。唯一能看见她的人,只有给她屋子打杂的“二驴子,知道她还在还活着。“二驴子”想和她搭讪两句,她也不言语,最后“二驴子”也懒得搭理她,很少来她屋里。她的状态,在窑子里是司空见惯的,“二驴子”对此已经不足为奇见怪不怪。没有人来没有人管,对于赵媛儿来说,实在是太好不过了,她巴不得永远过消停日子。【注释】1嘎啦哈:方言;动物的脚关节,多以羊、猪、狍子、鹿,歘嘎啦哈,东北民族的游戏。
赵媛儿天天白天盼着日头快点落山,到晚上又盼着亮天,掰着手指算日子,焦急地等待中迎来初五这一天。一整天,让她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生怕麻三出现。按约定,麻三今天如果来,那么也就是宣布她的死期,她不再想如何出去,而是想如何去死了。求菩萨拜观音地总算等到天黑,看菊香没有过来,那也能证明麻三没有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麻三把她的活给接了。可接下来,她又开始提心吊胆,每日里想的是麻三能不能变卦,取走银子不再来了。如果自己被骗,麻三十五不来了,那么十五的晚上,得想什么招去自尽。因为秦妈妈的期限,是十六就得“出盘子”。
到十一那一天,赵媛儿实在是憋不住了。趁大家都耍钱耍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摸黑钻进菊香的屋子。菊香不在,可能去哪个姐妹那里看小牌去了,不得已又摸回来。一晚上悄悄地去了三次,才赶上菊香回来。见到菊香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问问麻三可靠不。
赵媛儿心神不宁地终于熬到十五,早早起床给自己收拾利索,把需要穿的衣服都穿上。价值不重的,重新打好包裹扔到一边,方便的带上,不方便也不要了。然后,坐在窗前,将窗纸捅个窟窿,看着外面的动静。一旦看见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她会立刻警觉起来,查看是不是麻三来了。可是左等右等,等到过了中午,也不见人来。赵媛儿的信心一点点地流逝,悲哀渐渐地涌上心头,心里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了结自己。火,赵媛儿想到了火……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麻三则吵吵嚷嚷地进了院子。看样子,他和窑子里的人都很熟悉,跟好多人打招呼,或与相识的窑姐儿说两句玩笑话。无非是什么想我没有,让姐夫抱抱一类的,有些故意让人知道他来了。这时候,早有人去通报菊香,菊香也盼望麻三来呢,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急迫心情一点不比赵媛儿差。听见麻三来了,忙不迭地出门迎接,热热乎乎地把麻三让进房门,其他人也都各自散去。
赵媛儿在屋里看得真真切切,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终于有盼头了。十几天的焦虑也缓解不少,现在再盼就盼天黑。天黑以后,再盼望菊香过来。时间过得实在是慢,好像故意跟她过不去一样,赵媛儿不时地看着窗外,可就是不见天黑。把赵媛儿急得跟火上房一般。
麻三他可是一点不急,进了菊香的屋子,急三火四地往炕上爬。亲热完,才与菊香说正事。
菊香赶紧问他:“你都准备好啦?咋带姐姐出去?”
麻三略有倦意地打个哈欠说:“嗯,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菊香又说:“银子取到了吗?”
麻三说:“取到了,数目差不多。”
菊香不满意地说:“你咋那么黑呢,管我姐要那么多银子。”
麻三拍她一下:“黑?我有那么黑吗?她不值那么多钱啊,是她说的吗?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把银子还给她,当我白跑一趟,我还不愿意废这驴劲呢。”
菊香揪着他耳朵:“你敢,这是我说的,姐可啥都没有说。今天你必须把她带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麻三说:“别使劲,疼啊。你知道吗?用这个办法,我本来是想带你出去用的。用完一回,下次怕不灵了。要她五百两不多,将来够赎你用的。”菊香一听也挺欢喜,扭着身子撒起娇来。
正月十五元宵节,全城格外热闹。元宵节也叫花灯节,各家各户都点上灯笼。商铺买卖格外重视,院里院外都挂上灯笼,能挂多少就挂多少。有钱人去买现成的,没有钱的人自己做。实在怕麻烦,简单地用水桶冻个冰坨子,中间烫个洞,放一节蜡烛就成一个冰灯。喜欢热闹的人都上街,看东北大秧歌去。看激动了,也可以进秧歌队里,大大方方地扭一圈。小孩子在这一天,把自己所有的鞭炮都要放完,因为过完十五,大人不让放了。所以,满城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齐鸣,烟花满天。老鸨不允许窑姐儿们出院门,图热闹的窑姐,在院子里看烟花,或是带着“老嫖”自己放,满院子也都是人。人多眼杂,赵媛儿、菊香只能忍着不能见面。一直闹腾到二更天,天也冷了人也累了,院子里的人才散去。趁着各自回屋的功夫,菊香悄悄地钻进赵媛儿的房间。
赵媛儿还在地上转悠呢,见门一响,知道是菊香来了,连忙迎上去拉着菊香。急切地问:“好妹妹,你可算来啦,可急死我了。”
“你也看到了,满院子里都是人,我也过不来。走,去我屋合计合计。”菊香拉着赵媛儿就走。
赵媛儿说:“慢点,你先回去,咱们不能一起走,不能让别人看见。”
赵媛儿菊香陆续回到菊香房间,麻三也已经起来了,坐着喝着茶水。赵媛儿给麻三施礼问候:“三爷吉祥。”
麻三说:“坐吧,你都准备好了吗?”
赵媛儿连忙回答:“都好了,咱们啥时候走?”
麻三不紧不慢地说:“不忙,时候还早呢。你一会儿回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越暖和越好,把头也包严实喽。除去穿在身上的,手里任何东西不许带。”
赵媛儿应允:“成、成。”
菊香跟着添乱:“那我干啥?”
麻三说:“你呆着你,到时候你跟着看热闹就行。”
她还是好奇地问:“你们咋走?”
“三更时,后院会火起,有人会喊救火。等院里的人都去救火的时候,你去找你姐姐,你们一起去后院看热闹。到后院以后,你们找到我。我身后会有辆大车,你姐姐直接上去,有人接你姐姐,记住没有?”麻三郑重地说。
赵媛儿点点头:“记住了。”
麻三正色地说:“你给我听好,只要上了车以后,你就不能有一点动静。即便是冻成冰溜子也不能有声,什么时候我叫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动。不然出了什么事不能怪我,如果事情败露,我也不退给你钱。”
赵媛儿咬牙说:“放心,只要能把俺带出去,卸俺胳膊腿俺都不坑一声。”
麻三见二人听明白了,催促说:“好,那你回去准备吧。菊香,咱们该睡觉了。”
三更的梆子总算敲响了,可是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媛儿既紧张又兴奋还带有焦急,期待离开窑子的那一刻。时间一点儿一点的流逝,今天的时间像麦芽糖一样,被人活生生地拉长了,而且还冻硬了一样。
忽然后院一阵急促的锣声,有人大声喊叫:“失火啦,失火啦,救火啊!来人啊!”镗镗镗镗一阵紧似一阵。顷刻之间,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哭的、喊的、叫的,人声鼎沸。一些耍钱看牌的没有睡,先跑出去,男人们去救火连喊带叫,女人吓得又哭又嚎,简直是闹开了锅。
菊香悄悄地来到赵媛儿的窗下,轻轻地叫一声:“姐!”
赵媛儿“唰”地打开门,菊香也不搭言拉她就走。这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往后跑,着火的地方在后院。二人随着人流一路小跑,后院已经来了好多人,女人们在远处驻足观望,男人们拎水的、铲雪的来回跑。这个活王八秦授,一边指使爪子们救火,一边骂:“是哪个瞎驴操的,放呲花也他妈的不小心点,等我找出来是谁,扒了你的皮……”
菊香一眼瞄见麻三,她见麻三在院子的西北处。起火的地方是后院东侧偏南,一处耳房,里面装的是粮食、酒等物资。所以,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着火的房屋。谁也没有注意菊香二人,两个人就着火光,贴着西侧厢房的房根,溜了过去。菊香假装害怕靠在麻三的一侧,挡住后面上车的赵媛儿。赵媛儿精神特别紧张,颤颤巍巍地爬上车。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抬她一把,那男人似乎借机“蹭毛桃”,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摸了赵媛儿屁股一把。赵媛儿如今哪顾得上这些,狼狈地爬上大车,大车中间的车板已经打开。底下居然是个暗箱,刚好能装下一个人。那个人低声说:“躺下!”
并且,拉胳膊拽腿地把赵媛儿按在那个箱子里,然后将车板安好。
赵媛儿立刻感觉一片黑暗,自己让人给装入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外面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时间还是那样漫长,至于过多久她也不知道,后来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看样子火已经救了下来,最后外面一片寂静。
外面没有人了,赵媛儿紧张的心情略略地放松一点。侧耳细听,能听见骡马吃草和打响鼻的声音,偶尔有喂牲口、巡夜的人走过。她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张着嘴慢慢地呼吸,生怕冷得打颤,牙碰撞牙弄出声音来。一股股牲口的腥臊味儿灌入肺腑,好在从小家里都有牲口,这点还能将就。唯一让她受不住的是越来越冷,本来以为穿得多,能够扛得住寒冷。不曾想躺在冰凉的箱子里,感觉身体里的热气一点点的被吸走。特别是那双脚,也不知道是不是裹变形的原因,还是根本就不抗冻。开始的时候是痛,针扎的一样,后来有些麻,最后失去了知觉。
过了许久,听见街上有梆子打更的声音。咦?不对啊,她仔细地数数,怎么是五更的梆点,再细听还是:梆……梆、梆、梆、梆。赵媛儿觉得自己是三更出来的,没有听见四更就到了五更,一定是着火的时候,漏掉了四更的报更。
又过一会儿,外面的鸡叫了。当听见鸡叫三遍的时候,说明天已经亮了。但此时,也是最冷的时候,人称鬼呲牙。也就是说此时太冷,把鬼都冻得呲牙了。赵媛儿多日没有正经进食的人,简直把她给冻僵了,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
鸡叫三遍的时候,听见有人过来吆喝牲口,并且大车也在动。她猜想是昨天抬她上车那个男人在套车,也就是麻三的车老板子。车套好后,听见麻三在和车老板子说话,并且能够听出来,车老板子叫“栽楞”。她琢磨车老板子走路一定不稳,上身晃悠,不然咋会娶这样的名字。接着感觉到大车晃动,车老板子吆喝着牲口,赶着大车走了。接着,又听见大门开启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个男子说:“姐夫,咋走这么早啊?姐姐的热被窝你不住,急得是啥?”
麻三的声音:“妈啦巴子的,谁愿意离开小娘们儿的被窝啊?这不是嘛,街里聚财山货庄的颜大漂亮,明天着急要货,我得进山给她抓点去。着急走啊!鞋拔子,你等我回来的,咱哥俩再整几壶。上次你他妈的调理1我,让你给我整多了,下次我得找回来。”【注释】1调理:方言;使坏,阴。
“好,好,等姐夫再来的。姐夫去山里遇见嘎啦咕奇的野味,整回来点好下酒。”应该是叫鞋拔子的人说。
麻三答道:“好嘞,没说的兄弟,走了……”
鞋拔子叫着:“慢走……慢走……”。
大车在路上叽里咕噜地走着,只听见马蹄声咔哒、咔哒响,还有吆喝牲口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远,栽楞喊了一声“吁”,接着又大门响,车动了动,应该是进了个院子,接着大门又关上了。紧接着箱子的木板被打开,一道亮光照进来,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麻三说:“快起来吧,下车。”
赵媛儿觉得哪里都动不了了,怎么使劲都觉得身体僵硬,手脚发麻。麻三和栽楞把她扶起来,抬下车,一边一个人,把她架着进屋。然后把她抬到炕上,靠墙坐着,拉过一条棉被给她围上。麻三吩咐栽楞马上换车,自己则抱一抱柴火,蹲着地上烧攮灶子1,边烧边与赵媛儿说:“我马上就要走,屋子只剩你一个人,等你能下炕了,到院子里把大门插上。千万不要出院,我再回来跳墙进来。外屋有柴、有米,菜没有啥只有酸菜,咸菜酱不缺自己找。缸里有水,但水省着点用,我不知道几天能回来。我再回来把你爹娘带来,千万不要想跑。老鸨儿发现你没了,肯定和主家四处找你抓你,你在这里躲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走。我可说好了,你跑出去被人抓住我可不管,没给的钱,我也得朝你爹要。还有,你让别人抓住,万万不能说出丁香和我。”【注释】1攮灶子:名词;烧炕的炕洞。
赵媛儿冻得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至于为什么麻三要把她扔这里,不让她跟着走,她也不明白是啥道理,难道是为钱?反正自己没有想赖账,他说这里安全,那就在这里先住着吧,等他把爹娘接来,见面以后再说。
麻三和栽楞赶着马车到城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城门已经大敞四开的。没有人拦截和盘查,顺溜地出了城。麻三自己还纳闷呢,难道是自己多疑了?小心无大错,还是稳当一点好。唯一后悔的是,早上没有去吃早饭,王麻子豆腐脑的油炸糕、浆子才好吃呢,特别是豆腐脑更是一绝。
麻三本来不是真名,他实际是叫迟怀德,根本不是什么收山货的老客,实实在在的是一个胡子,官家称呼土匪,在深山大青顶子安营扎寨。他为匪时间不长,绺子也不壮,总共有十几个人。所以,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官家,顶多就是趁黑摸个窑1、绑个肥羊2、拦路抢个落单的客商。他是刚刚出道的,还没有啥大的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顶多算是被逼上梁山,为养活一大家子人吃饭。他很守道上的规矩,七不抢八不夺,在当地没有啥大民愤。并且他带着人在深山里修的是密营,很少有老百姓能到他们那里,即使有个把的碰见,他们冬天说是倒套子3的,夏天是遛山挖棒槌4的。加之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他们住得还算安稳。【注释】1摸窑:土匪黑话;打家劫舍。2绑肥羊:土匪黑话;绑票。3倒套子:方言;伐木、往山下运木。4挖棒槌:方言;采人参。
这次搭救赵媛儿,实在是下了一番苦功,连在城里的密窑都用上了。迟怀德坐在车上,正琢磨炸糕没有吃上的时候,车已经出城三、五里地。正要下车撒泡尿,后面有几人骑马快速地追过来,边跑边喊停车。迟怀德告诉栽楞把车靠边,然后下车解开裤带对着雪窝子,一泡热尿下去,直接在雪中冲了一个眼儿。还没等这泡尿撒完,那几个人就到了近前。迟怀德没有看,也知道这伙人是谁,他连头都没回,继续他地撒尿做画。
那几个人下马,其中一个人搭腔说:“哎呀!我说姐夫啊,你走得太急了,让我好撵啊。”
迟怀德也完成了他的图画,抖了抖家什,提上裤子转过身来,对着说话的那个鞋拔子脸说:“我操,我当谁呢?还以为青天白日的碰见劫道的呢?鞋拔子兄弟,你是找我的吗?要和我进山啊?”
“我可是不找你嘛,我和你进哪门子山啊?因为姐夫你啊,让秦爷把我好一顿骂,说你早饭都没有吃,来咱家了,哪能空着肚子走呢?路上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这不,让我给你送点包子过来。”说着,抬起手扬一扬手中的一个黄钱纸包。
迟怀德心想,你们能有那好心?当我不知道你啥意思是咋的,嘴里却说:“栽楞,快接过来,我正好饿了。还是我兄弟热心肠,让我这心里啊,热乎乎的。你回去跟秦爷说,他的美意我领了,等我这两天再去,一定好好给秦爷上相1。”【注释】1上相:土匪黑话;送礼。后被民间广泛运用。
那几个人往车上看,光秃秃的车板上,扔着一条旧棉被,还有栽楞带的褡裢,与一个草口袋。别说是赵媛儿啊,连一个长头发丝也没看见,其中一个爪子,装模作样地蹲下系靰鞡鞋带,还看了看车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迟怀德心说:别看啦,等你们看已经晚三春了,爷已早经把车换了。
鞋拔子接着迟怀德的话说:“姐夫,东西已经给你送到了,我们不耽误姐夫赶路,快走吧。”
“好的,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拱手告辞上车,栽楞又吆喝牲口颠颠地跑起来。
原来,到了早上,窑子里的杂工大了,给赵媛儿去收拾屋子。发现人不见了,急急忙忙地告诉秦授。到此,秦授才想起来,过年期间天天推牌九,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呢。于是,赶紧叫来值夜的,问他有什么人出院子?值夜的说没有,只有一个老嫖和他的车老板子早上走了。秦授告诉鞋拔子带人立刻去追,看看赵媛儿逃跑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就这样,鞋拔子带几个人追过来,一看马车也没啥破绽,看来走的人与他们无关。他们哪里知道,迟怀德已经换车了。因为那种车,是专门装违禁物品出城门用的,一般的时候是不外露。鞋拔子带人回去禀报,秦授又通知主家,由官府下海捕文书,声称官家走失家奴,满城搜捕。
迟怀德看他们走远,用手指着一个岔路对栽楞说:“走那条路,咱们不回山”
栽楞带着一脸蒙问:“大少爷,咱们不回山啊?”
迟怀德说:“不回,别让人给咱们坠上,咱们随便转一圈,玩几天再回来。哼,想和我玩,嫩点。”随手抓起一个包子,两口便吃掉一个。
赵二爷大年初六送走杨宗。说是过大年,实际是一切能简单的绝不繁琐,一切能省略的通通免了。什么繁文缛节,什么规矩传统,什么孝悌礼仪,连饭菜都是简简单单的,谁又有心思吃喝。真地要喝也是闷酒,不用菜干拉也可以。好在有人稍来信,说赵媛儿过后再给家里消息,不然能把一家人愁死。赵二爷本就生性胆小怕事,平日里遇事没有主意,现在摊上这么大的事,可想而知了。
一年来,多亏有个杨宗在身边,大小事都由杨宗来拿主意,赵二爷基本不用操心。如今杨宗一走,赵二爷更没主心骨,就连今年的地都不想种了,守着存下的酒度日吧。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一点心气都没有,连他最喜欢的扫院子、喂驴,都懒得动弹。赵戚氏一天屋里屋外地转,往往也是取了东,忘了西,喂了鸭鹅没喂鸡,做碗菜忘记放油盐,那是经常的事。赵二爷整天搂着酒壶,天天醉得迷迷瞪瞪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十五。
正月十六的太阳,刚上天空一杆子高,赵二爷已经喝得头重脚轻。一手拿酒壶,一手酒盅,还不想放下。外面的大门让人砸得啪啪山响,还有人嚷嚷着开门。赵戚氏正在院子里喂鸡鸭,听见有人叫门,以为有客上门,急忙拐着小脚去给开门。当门栓一拉开,门哗啦一下被推开了,接着闯进几个人。前面的把赵戚氏粗暴地推开,赵戚氏闪了两下,差点坐地上。问道:“你,你们是干啥的啊?”
没有人搭理她,继续往屋里闯,最后进来那个人扶住她。这个人是阚荞麦,他小声说:“老太太您稳住,别急别急。”
赵戚氏一看认识,连忙问:“他们都是谁啊,要干啥啊?”
阚荞麦压低声音告诉她说:“他们是老爷府上的,还有几个我也不认识,是太太吩咐来的。”
赵戚氏也小声地问:“出啥事了?他们想要干啥啊?”
阚荞麦趴在赵戚氏耳边说:“听说奶奶跑了?他们是找人的?”
“媛儿跑了?”赵戚氏一惊。
阚荞麦答应道:“嗯。”
这回赵戚氏更糊涂,不知道赵媛儿逃跑是对还是错。来的人个个凶神恶煞,进屋打天磨地地找,院里院外犄角旮旯地翻,连鸡窝都捅几棍子。最后啥都没有找到,有人呵斥赵二爷,让他把人交出来,赵二爷看着他们的架势,又犯毛病了。赵二爷酒不喝了,但手中的酒壶没有放下,傻呆呆地看着来人没有回答。那些人估计老头是酒蒙子,再没搭理他。又过来问赵戚氏,虽然赵戚氏也害怕,但起码能够回答。说老两口几个月没有看见闺女了,闺女在婆家呢。那些人商量一下,觉得老太太可能说的是真话,便抢了两坛子酒扬长而去。那些人走后,弄得老两口一天没有缓过神来,连来人买酒,都让他们胆战心惊。
总算消消停停地过了几天,到了十九那天早上,有人来买酒。而且要的挺多,但来人说,酒钱得自己去城里取。赵二爷自己去还不行,必须老夫妻一起去。赵二爷很纳闷,活这么大年纪,头一次遇见这样的老客。但看着装车的十几坛老酒,如果在平时得多长日子才能卖出去。去就去吧,赵二爷老两口上了车。
来人是迟怀德的车老板子栽楞,以买酒为名掩人耳目,实则是来接赵二爷与赵媛儿相见。赵二爷哪里知道,真以为是个买卖客商呢。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城,又左拐右拐地来到一个小院子,栽楞翻墙进院打开门,车进院又关上。他的行为,给赵二爷弄得很疑惑,这个人要做什么?总不至于因为几坛子酒,要害老头老太太吧。栽楞客客气气地把老夫妻让进屋,一进屋不要紧,当一迈进门槛,赵媛儿便迎了出来。老夫妻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赵二爷直接愣在原地。赵媛儿知道麻三派栽楞去接爹娘,就等着这一刻呢,母女一见面,二人抱头痛哭。栽楞也没有进屋,在院子里整理车马。
娘俩哭够了,一家三口相互搀扶上炕。说起这些日子里的前前后后,说一阵哭一阵。唏嘘的赵二爷也是老泪纵横,赵戚氏更是看见消瘦不成样子赵媛儿,心肝啊、肉儿的边哭边叫。
迟怀德拎着大包小包地进了屋:“耶嗬?老爷子到了啊,我把你闺女带出来啦,说说吧,你老人家该咋感谢我吧。”迟怀德去街里买一些吃食,大多是现成的。
赵二爷问赵媛儿:“他是咱救命恩人呗?”
赵媛儿点点头:“嗯,嗯,他叫麻三。”
到此时,她也不知道迟怀德的真实名字。赵二爷一撩衣服,给迟怀德跪下。嘴里说:“麻爷你大恩大德,是俺救苦救命的活菩萨,俺回去给你立长生牌位,供你老香火。”
迟怀德一看老爷子认真了,赶紧往起搀扶:“得、得、得,你这老头咋不识逗呢?跟你说个笑话,你来真地了,你咒我不死啊。起来、起来。”
赵二爷说:“岂敢、岂敢,俺咋配和恩人说笑。”
迟怀德说:“我一个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也是做买卖,不是为了银子,我也不能冒这个险。”然后又朝外屋喊:“栽楞啊,放桌子摆碗筷,饿了。”
不一会儿,栽楞把饭菜都摆布齐整,众人围坐桌旁,各自都倒半碗酒。迟怀德畅畅快快地喊了一嗓子:“老爷子,恭贺你老一家子团聚,来,干一碗。”他没有等别人附和,自己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干了,其他人也抿了一口。
赵二爷问:“麻爷,我的酒咋样?”
迟怀德吧嗒、吧嗒嘴:“嗯,不错,不错。你还别说,你的酒好,好!我有日子没有喝这样的好酒。”
赵媛儿接话说:“麻大哥,你要觉得酒好,以后你再喝酒,去俺爹那里取,家里多烧一锅就是了。”
一听说给酒,把迟怀德乐坏了,连连说:“好的、好的,以后喝酒就去你家取。”
当酒喝至半酣时,迟怀德一脸抹不开1说:“爷们儿,咱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咱们是不是把余下的那话儿说说啊,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我养。”【注释】1抹不开:方言;不好意思。
赵二爷刚要说话,赵媛儿接过话茬:“麻大哥,你去俺那个地方取了多少银子?”
迟怀德实实在在地说:“一共有纹银二百六十五两。”
“好,按咱们的约定,还应该给你二百三十五两。几天来,在你家吃喝,也用了你的钱,俺再加五两,也就是二百四十两。”赵媛儿给他算账说。
迟怀德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吃喝的我就不要了,再说今天还拉你们家十几坛子酒。”
赵媛儿转过脸对赵二爷说:“爹,娘,回家卖房子卖地,凑够三百两,有没有?”
赵二爷连忙说:“有,有,俺回去掂兑1。”【注释】1掂兑:方言;寻找,凑。
迟怀德急忙摆手:“不,不,把咱们说好的给我就行,多一两都不要。”
赵媛儿笑笑说:“麻大哥你先别拒绝,俺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看啊,俺现在也回不去家,可能更出不去城,如果让他们抓回去,咱们是不是白忙活一场。当初让你带俺出来,你应该给俺带出城是不?”
迟怀德稍有迟疑:“这……”
“大哥,你别这、那的,如果你不带俺出去,再让人抓回去,那俺的钱不是白花了吗?再说了,俺不安全,俺爹也不肯拿钱啊,是不?爹。”赵媛儿知道自己肯定出不去,现在必须吃定迟怀德。
赵二爷这回反应非常快:“就是,就是,俺也得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迟怀德挠挠脑袋:“那带你出去可以,可我给你放哪儿啊?”
赵媛儿笑笑就说:“那俺不管,你说了算,反正不能让他们抓去。如果把俺抓回去,肯定要动刑罚。俺一个弱女子,万一扛不住,再把你供出去,那以后你也去不成香艳班。唉,可怜俺那菊香妹妹,谁去赎她啊?”
迟怀德显得很无奈:“操,栽楞啊!这回可沾帘子了,坏了醋了,让人给讹1上了。”眼珠子一转:“我也没有地方留你,你要不怕呢?你就跟俺上山吧,我可说好了,山上狼虫虎豹啥都有,还有老虎妈子2,你要不害怕我就带上你去。”【注释】1讹:地方读音ne讷。2老虎妈子:方言;狼。
赵媛儿知道他不想带她:“俺不怕,让老虎妈子吃、熊瞎子啃,总比让人给逮回去强。”
迟怀德为难地说:“可,可,我们那里都是爷们儿,带你算咋回事?你总不能想给我当老婆吧。”
赵媛儿抿着嘴说:“俺不管,如果你能扛住菊香闹,你就娶。。”
一提菊香,迟怀德蔫了:“好吧,那你跟俺上山吧。”
急得栽楞在旁边挤眉弄眼,给迟怀德使眼色:“大少爷,少爷,不中啊,不中。”
迟怀德气哼哼地说:“滚犊子,山外青山楼外楼,你知哪山能来猴?我也知道不中,我还有别的好法子吗?来喝酒。”咣当一碰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又来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