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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权中恒在那名军士的指引下,来到了内院。通过下人的禀报,带他到巡检使的厅堂。巡检使路登科躺在一个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杆大烟枪,对着烟灯烧眼泡呢。一旁有一个小妾伺候,权中恒开门进来,他眼皮都没有抬。权中恒赶紧的给他请安:“大人吉祥,小人给大人请安了!”

那巡检使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连吏部都懒得任命。官职虽然小,但巡检使对百姓来说,可是重要的很。他想找你一个不是,轻了让你去服劳役,重则可以发配给披甲人为奴,想整治谁,那是太简单、太平常了。比如权中恒这样的商人来说,巡检使可以检查你的货物。发现你有违禁品,像盐、烟、铁器等,可以直接扣留货物,甚至可以抓人。如果你说你是一个本分经营的,没有违法违禁。那你总要卖货物吧?抓个不良之人栽赃你,说在你那里买违禁品了,给你扣一个资匪、通匪的罪名。假如是像杨宗、公孙仲秋这些人,说我一不经商、二不开店的,他不会把我咋样吧?错了,如果他想办你,那也会有办法的。比如杨宗没有路引,送去劳役做苦力。反正只要是他想坑害你,想跑是跑不掉的。虽然说官虽然小,但架子可是够大的。

路登科听见权中恒的问安,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青烟:“嗯,是老权啊!上次你来说的事,已经给你办了。人已经关起来了,你是不是不放心啊?还过来看看。”

权中恒赶紧点头哈腰地说:“让大人费心了。你看小的一直蒙大人眷顾,让小人能够开个小买卖,在三姓混口吃的。大人的恩德,小人一直不敢忘怀。这次去哈拉滨,托人给大人买了一包上好的土,听说是洋人运来的,拿来你老尝尝。你老觉得味道可以,下次再给你带一些。”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土,双手奉了上去。那个小妾伸手接过去,放在一旁。路登科可能是吸足了,坐起身来拿起茶杯漱口,咕噜、咕噜地在嘴里打转,等着小妾拿痰盂,小妾捧痰盂过来,吐掉口中的茶水,又咳了两口痰。清清嗓子说:“老爷我啥烟膏没有见过?还上好的,顶多是倭国那边运过来的,要说好,那还得是人家大英东印度,那什么公司的。”

权中恒赶紧拍着马屁:“那是,那是,大人见多识广,用的全都是富贵货。小人眼拙不识货,还是请大人对付用着。等下次碰见好的,再买来孝敬大人。”

拍得路登科很舒服,问他:“老权啊!那小子你打算咋处置啊?是杀是送宁古塔去啊?”

权中恒见问到杨宗的事,心里又一哆嗦,还说是要杀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于是赶紧说:“大人,你看我这次来,也是想找你讨个主意。你看如果方便的话,你也别办他了,给他一个教训就行,能不能把他放了?”

“放?抓他是你,放他也是你。你当我巡检司闹哈哈呢?好人都是你做呗,让我那些军士们当冤大头,磨鞋底玩吗?”路登科板着脸说。

权中恒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恭恭敬敬地送到路登科的面前,小心地说:“大人你看都是我不好,和他闹了点小误会。这不是嘛,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和我还刮啦点亲戚。他是我六舅母的弟弟,那道面的表亲。他家人托我六舅母来了,让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大人你大量不是,高抬贵手啊。不然你老说,我将来咋在三姓城呆了?那时候想孝敬大人,也不方便了不是。”

路登科让他说的亲戚关系绕得迷糊,但有一点他可没有糊涂。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没有弄到钱呢。得见钱说话,逮住蛤蟆就得攥出尿来,刚才的一百两,根本没有放在眼里。陆登科坚持不撒口。说:“我说你扯那么远干什么?我巡检司又不是你家开的,折腾着玩呢?退下吧,以后再说。”

权中恒这回可是急了,东西也送了钱也送了,人家照单全收,还不给一个准信,钱不是白搭了嘛。一着急差点眼泪都出来,几乎都要给路登科跪下来。哀求说:“大人啊,你老发发慈悲吧,成全小人这一回吧。是小的思考不周啊,你老开开恩吧。不然,我六舅还不得打折小人的腿。”

路登科见状也把话拉了拉:“不是我难为你,老权呀,我的军士们也都得吃饭啊。你指使他们费劲巴力的把人弄来了,现在你又说放,你说说,他们以后还愿意给你帮忙了吗?我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我看你还是别办这个事儿了。”

权中恒焦急地说:“知道,我知道的,大人。我知道您老费力了。可我也是真地没有办法,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机会。你老就再通融一下,跟军爷们过个话儿,以后我会给军爷们买鞋钱的。”

听到钱,路登科也不再板脸子了:“嗯,看你也是老熟人的,那我再帮你一回,都挺不容易的。你先回去吧,两日后你带二百两保金,两个保人来接人,直接找郭军头就行了。”

权中恒看他答应了,急忙答应:“哎,哎!多谢大人成全,多谢大人成全,大人,我担保成不成?”

路登科点点头说:“嗯,成,那你给担保吧。还有其他事吗?没有下去吧。”权中恒赶紧打恭告辞。

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窝火,终于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明明已经省下了三百两银子,这回还要全都掏出去,而且还搭上一堆东西。后悔得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按照巡检使路登科的吩咐,权中恒叫上公孙仲秋,二人前往巡检司接杨宗。巡检司的手续很简单,交钱后把保单一填写,二人签字画押完立马放人。杨宗也是很感动,没有想到权中恒说到做到,真地把他保了出来。公孙仲秋也没给他讲过往,也没有说明具体原因。收拾收拾东西,搀扶杨宗出了巡检司。杨宗已经养了七八天伤,基本可以自己活动了,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方便罢了。

权中恒出来后,硬是要求带二人去四合发饭庄,说那天杨安给众人接风,他有事儿没有参加。再说了,杨宗他们那天也没吃好,让巡检司给搅合了。今天他一定要做东,给大家补上接风酒,同时也是给杨宗摆酒压惊。

到饭庄落座后,权中恒又吩咐公孙仲秋去接杨安和公孙丽秋。公孙仲秋的意思是不让丽秋来,可权中恒不同意,其实他是想让丽秋别记恨他。杨宗也要求让丽秋来,他们年龄相仿,一起玩得还好,几个月来形影不离的,吃饭哪能落下自己好兄弟呢?公孙仲秋答应着去找杨安,权中恒二人一边点菜一边攀谈叙旧。

过了半个时辰,公孙仲秋把杨安叫来,一同来到饭店。杨安也没有想到权中恒会出面,把杨宗从巡检司衙门接出来,不管过去怎么样,但现在把人接出来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揪着不放,毕竟还不能撕破脸皮,大面上还要过得去。正赶上赵二爷在他那里,于是,叫上赵二爷一同来了。本来权中恒不知道,还有赵二爷这人,所以请人的时候没有提及。赵二爷自己认为没被邀请,他说什么不来,但杨安和公孙仲秋觉得他是一个长辈,还是杨宗的师傅。如果不带着也说不过去,所以,生拉硬扯的把赵二爷弄来了。只不过公孙仲秋并没有叫上丽秋,因为他觉得现在安顿下来了,不能让姑娘家的再抛头露面了。过几天应该给丽秋,买一些女儿家的衣服和用品。是时候让她恢复女儿身了。

当杨宗与赵二爷相见,马上给师傅下拜,赵二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杨宗不撒手。其他几个人赶紧相劝,说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啦,杨宗不是好好的吗?一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都会好起来了。权中恒赶紧让大家都入座,马上开始上菜了。好说歹说地劝好爷俩,接着又给权中恒引荐。权中恒一听赵二爷也是买卖家出身,表面上还挺敬重赵二爷的,一定要请上座。然后让杨宗、杨安左右陪着,自己和公孙仲秋落了末座,喊声小二开始上酒菜。功夫不大,酒菜开始一样、一样地往上端。

几个人中,只有权中恒在三姓居住的时间长,为显示自己是个老住户的同时,又想消除尴尬。权中恒给大家介绍起菜品来:“老少爷们儿,四合发可是咱三姓城一等一的大饭庄。掌柜的是从山东来的,郝焕庚掌柜的带朋友三人开的,自光绪二十年到现在,已经七、八年啦,天天生意都非常红火。你们看看这血肠白肉,正宗地道,来来来,动筷动筷。赵老掌柜你请,先尝尝,这可是四合发的招牌菜。还有啊,四合发的酱肉与火勺也是一绝,我也点了,一会儿就上。再尝尝酒,它是三姓城最好的酒了,汤秃子的松花十里香。”

赵二爷听说是最好的酒,先喝了一小口,在那慢慢地品,然后还看了一眼杨宗。

权中恒整顿饭是满张罗,一边让公孙仲秋倒酒,一边嘴里还埋怨公孙仲秋:“让你把你弟弟带来,是不是他就伺候局儿了,你也好消停地喝酒。”接着又举杯敬酒:“各位老少爷们,今天是我杨兄弟出灾的大喜日子。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杨兄弟天庭饱满,将来必有大富大贵。我等在山里经过了一难,想必这灾祸已经过去啦。今天我备点薄酒素菜,给杨兄弟接风洗尘,再和杨掌柜的叙叙旧。特别今天能有幸与赵老掌柜的相识,是我三生荣幸,将来必去府上请教生意经验,还望老掌柜的赐教,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高高举杯与众人喝了。

赵二爷笑道:“权掌柜言重了,老朽何德何能敢和权掌柜探讨生意,你的生意做的那样兴隆,可见手段高明。再说今天本来应该俺做东,感谢掌柜的搭救小徒。没有掌柜的恩德,小徒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那桎梏。今天借花献佛,用掌柜的酒,谢谢你的恩德。”说着敬了权中恒一杯。

权中恒又说:“哪里、哪里,老掌柜的客气了,杨兄弟我们都是一起共患难的。哪有见到遇难而不救的道理,将来我们都要在一个城讨生活,大家相互帮衬。从今天开始,把过去的恩怨对错都一笔勾销,杨掌柜你说对不?”他特意加重了一笔勾销,并且瞧着杨安说。

杨安连忙回答道:“对,对,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咱人熟为宝嘛,如今大家都认识了,将来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有个照应。我也不会啥,只会一手粗陋的木匠活。如果权掌柜的不嫌弃,有啥活计您尽管开口,小店一定尽力做好。”

权掌柜说:“当然,那是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正好这些天下雨,有一些货物放地上多有潮湿,想要打造一些货架。如果杨掌柜不嫌活小,就交给杨掌柜来做吧。”然后转脸对公孙仲秋说:“打造货架的事,公孙把头你与杨掌柜交割吧。”杨安连声致谢。

公孙仲秋说:“掌柜的信任,我一定做好。还有啊,掌柜的咱们是不是把货架下层货都往上层倒一下,库里已经见水了。今天我去码头看船,江水已经平槽了。”

赵二爷深沉地说:“这场雨可不是好雨啊,城里现在已经排不出去水了,洼地已经积水一两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好,应该早有准备。”

权中恒问:“你老说的是要发大水?”

赵二爷回答:“有可能,我们三姓城三面环水,现在水已经上岸。如果三江都涨水,上游的水再一到,三姓城怕难保啊!”

杨宗问:“师傅,那咋办?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上山啊。”

赵二爷说:“上山也没有法子活啊,现在还不敢保证洪水进城,只要先准备好就行。”

杨安问:“赵叔,你说该咋准备?”

赵二爷胸有成竹地说:“避难先备粮,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然后用木头搭成木排,放在院子里,把贵重的东西搬上去,无论多大的水你都不用怕。”

杨安问:“赵叔,那木排能在江里航行吗?那不把咱们冲得老远了。”

赵二爷呵呵一笑:“不用航行,只要能在院子里漂着,现在人平安就行。我说小儿他哥啊,咱们几家的木排得靠你了。”

杨安拍着胸脯说:“放心,明天我带伙计打造,这点粗活一两天就能完事儿。”大家边吃边聊,把事儿议定完毕,不知不觉时间过了二半夜,大家也都吃好喝好,然后道别各自回家。

杨宗与哥哥商量,自己送师傅回去,还想早点看看师娘。杨安很通情搭理,还让他今天先去赵家,和师娘多说说话儿。杨宗让哥哥转告嫂子,明天再去看望她。然后随同师傅一同回了赵家,赵戚氏一见杨宗,立刻嚎啕大哭,俺的孩儿、孩儿的叫个不停。颤颤巍巍地用手不住地抚摸杨宗,杨宗搂着师娘安慰着,说这不是好好的嘛,以后再也不走了。天天陪师娘说话,给师娘劈柴担水,烧炕喂猪。赵戚氏还是不放心似的,用手拉着杨宗不放。最后赵二爷发话了:“好啦好啦,孩儿已经平安无事了,他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男人出去闯荡闯荡有好处。虽然吃了些苦,但也让他练练筋骨,明白一些人情世故。还不快去给小儿准备铺盖,把北炕烧出来,窜窜热气儿,孩子身上有伤不能睡凉炕。”接着对杨宗说:“你师姐在西屋呢,你也过去看看,你们也快一年没有看见了吧。你师姐天天念叨你,就想你啊。”

赵戚氏听说让她给孩子准备东西,也止住了难过。用袖子擦擦眼泪,扯着杨宗出了东屋,把他送到赵媛儿的那屋。赵媛儿在西屋听得一清二楚,怀里抱着孩子,坐在炕头靠着墙,默默地流着眼泪。费尽了千辛万苦,总算是一家人团聚了。现在想起来,自打富德业在酒铺里,使坏那一天至今。简直是一场梦,一个拆散好端端一家人的噩梦。可看看怀里的孩子,那梦又是真实存在的。杨宗看赵媛儿在哭,他的眼泪也下来了,但还是赵媛儿先开了口:“小儿,你可算回来了……”

杨宗腼腆地问道:“媛儿姐,你还好呗。”

“也好也不好,你也都看见了。”赵媛儿指指怀里的孩子。

杨宗不知道赵媛儿已经有了孩子,问:“姐,是你的?啥时候生的?”

赵媛儿回答:“是的,刚刚满月,你当舅舅啦。”

杨宗觉得有点突然,一时不知道该说啥了。

赵戚氏赶紧拦挡他俩:“俺说你俩也别哭啦,咱们全家团聚了,都见到就是好事儿。妮儿不能再哭,再哭把奶哭回去了。小儿身上还有伤,别哭坏身子。”

赵媛儿止住悲伤说:“娘,你把炕梢收拾一下,让俺弟躺一会儿。”

说着,扔过去一个枕头。赵戚氏把炕梢清理一下,将孩子的用品收起来。杨宗侧身躺下,面朝着赵媛儿,方便姐俩唠嗑。

赵戚氏收拾完东西,出屋给杨宗烧炕去了。留下姐俩叙述过往,把一年多的辛酸苦辣,艰难历往都根根蔓蔓地说了个仔细。说到惊险的时候都跟着对方揪心,说到困苦的时候又跟着难过,二人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后半夜。如果不是孩子醒了哭啼起来,让二人回到现实的处境,不知道他俩会说到什么时候。赵媛儿对杨宗说:“明天俺和爹娘说,让你回哥哥那里去吧。让爹、哥哥、嫂子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姐给你出钱,自己好好地过日子去吧。以后也别东奔西跑的了,看看哪家烧锅雇大师傅,凭你的手艺也能吃上一碗饭。”

杨宗吃惊地说:“啥?姐,你不想要我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起给师傅、师娘养老送终吗?我回来了,想和师傅再开一个烧锅。先小打小闹地干起来,挣够一家人吃喝就行,你不能赶我走呀。”

赵媛儿勉强笑笑:“傻弟弟,那是咱们小时候的玩笑话,不能作数的。现在时过境迁物事人非了,姐现在是个寡妇,还带个崽子,你再娶俺,会被别人会笑话的。你还是个小伙儿,娶啥样的大闺女都有。”

杨宗反驳说:“我不管,啥寡妇不寡妇的,过去说好的不能反悔,在三姓没谁认识我。再说了,谁爱笑话就让他笑话去,我不在乎。”

赵媛儿正色地说:“你听话!婚姻大事不单单是你和俺的事儿,得由父母做主。”

杨宗也犯了倔劲儿,声音也提高了:“我没有爹娘了,师傅师娘就是我爹娘,他们二老要同意就行。”

赵媛儿也有点急:“你现在找到你哥了,老嫂比母你不懂啊?你是哥嫂养大的,婚事儿得他们做主。”

杨宗还是坚持:“又不是干啥坏事,我哥、嫂咋会不同意?”

赵媛儿说:“你知道什么?你家哥哥、嫂子咋想你知道吗?能不能待见俺?你不在家你不懂。”

二人吵的声音大了起来,孩子也吓得跟着大哭。赵戚氏赶紧拐着小脚过来:“这是咋说的呢?刚才说得好好的,咋还吵起来了?好不容易见面了,咋不好好地说说话儿?不见面的时候天天盼着、想着,见面了,咋还闹掰生呢?”

杨宗说:“师娘,媛儿姐不讲理,你得给我做主。”

赵媛儿:“娘,别听他的,送他去睡觉吧。”

赵戚氏一看二人互不相让,便劝杨宗:“小儿,咱回东屋睡觉去,和你师傅说话,让她自己一个人倔去。”

连说再拉,把杨宗弄到东屋。其实赵二爷也听见二人吵嘴,但没有听清楚。杨宗回东屋来了,问杨宗刚一见面咋还吵起来了。杨宗也不再害羞了,把原因说了一遍。赵二爷劝他先睡觉吧,这事儿容他考虑考虑,再和杨家兄嫂商量商量。然后张罗睡觉,这一夜,东屋、西屋的人,除了那个吃奶的孩子,都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每个人都顶着个黑眼圈,赵戚氏尽可能地多做了一些好吃的,赵二爷也跟着忙里忙外。杨宗还没有起来,赵媛儿已经给拿过一套衣服,包括内衣、内裤,从里到外都是新的,看样子是到了三姓后缝制的。杨宗换完衣服,又让赵媛儿给他抓住了,像小时候一样给洗头、洗脖子脸。虽然两个人还各自纠结昨天的事儿,但关心的程度一点不减。把杨宗收拾利索以后,又拿起尺子,从上到下把杨宗身形量了一遍,说是要给杨宗,做冬天的棉衣棉裤。看他俩的情景,让赵戚氏直唉声叹气,赵二爷倒是漫不经心地,做着自己的事儿。

饭菜热气腾腾地上桌了,一大早,赵戚氏做了八个菜,还特意擀的面条。是杨宗回赵家的第一顿饭,也算是接风洗尘。因为传统上一直有,上车饺子下车面的说法。上桌吃饭还是按上江的位置,各自坐各自的老位置,只不过赵媛儿的怀里多一个孩子。赵二爷吩咐杨宗给所有人都斟上酒,然后张罗着吃喝,对杨宗与赵媛儿的事闭口不谈。反倒是询问杨宗以后有啥打算,言外之意是在赵家,还是回哥嫂。,杨宗说:“师傅,咱到三姓已经没有地了,总不能天天干吃干嚼吧。我看咱家的房子也够用,等雨停了,我想把两边的厢房收拾出来。新粮马上下来了,咱收些粮食,再把咱的烧锅支起来。虽然咱不能开铺子,但可以把酒卖给饭庄、货栈、杂货铺,或者我推车去叫卖。师傅,你说行不行?”

赵二爷没做正面回答,又倒了一杯酒:“你喝喝这个酒如何?”

杨宗说:“我喝出来了,这个酒和昨天在四合发喝的酒,是一家的酒,这酒为了酒的劲度,而少了醇香。为了刚烈,少了绵柔,要是稍微过量,肯定会头疼的。”

赵二爷微微地笑着说:“咱家的酒在三姓能不能打炮?”

杨宗非常肯定地说:“能,肯定能。”

赵二爷说:“你们都大啦,家该交给你了。有些事儿你和你姐商量吧,俺只等着养老了,坐等享福喽!”说完吱儿自顾自的干了一杯。

杨宗看看赵媛儿,赵媛儿也正好看他。笑着说:“你看俺干啥?”

杨宗说:“你没听师傅说,让我找你商量。”

赵媛儿说:“爹让你管家,哪有俺说话的份儿?”

杨宗说:“才不是呢,咱家就你说地算。”

赵媛儿说:“俺要是说地算啊,烧锅的事先不急,放一放再说!”

“为啥?”杨宗对此有些不明白。

赵媛儿白了一眼:“那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你哥哥、嫂子咋安排的你知道吗?”

杨宗挠挠头说:“我都在咱家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不让我在咱家了?”

赵媛儿摇摇头说:“不好说!”

赵二爷赶紧出来给他俩打圆场:“俺说这样吧,你刚刚到家,开烧锅的事儿还赶趟。你先各家走走亲戚,等安顿好了,再议烧锅的事儿。”

饭吃了一大半,杨安带着伙计来了。赵二爷硬拉着杨安再喝几杯,杨安赶紧推辞,说抓紧干活要紧。上午先给赵叔家打造好木排,然后下午去权中恒家,昨天喝酒答应人家了,得守信用。赶紧吃完饭,杨宗要跟着一起干,赵二爷他们不让。说他身子还没有好,让他先去走走亲戚。赵媛儿回自己屋,取了一贯钱,交给杨宗,让他买些礼物给嫂子和侄儿们。杨宗拿上钱,穿衣服往外走,赵戚氏一再叮嘱中午回家吃饭。

杨宗按赵二爷的指点,先找到公孙仲秋的家。因为离赵家很近并且很好找,门前有两棵老柳树就是。杨宗一敲门,公孙丽秋出来了。原本丽秋也是想走的,去药铺找吴先生诊脉。昨天听说杨宗已经回来,没有想到一早上会来找她。并且一个人来,找的还挺准,直接找到公孙家门。说道:“一大早你咋来了呢?”

杨宗问:“公孙大哥呢?”

丽秋说:“上工去了,你有事儿?”

杨宗不太满意地说:“啥意思啊?没事儿我不能来找你啊?”

“嗯,不能,你都回家了,还找我们干嘛?”丽秋堵在门口,并没有让杨宗进屋。

杨宗强硬地叫着:“嘁!咱们还是兄弟不了?我就来,咋地吧?”

丽秋说:“你停啊,我可没有和你磕头,咱们不是兄弟。”

杨宗见她嗑不往一起唠,伸手过来揪她耳朵。丽秋躲过:“我告诉你啊,以后不能和我钳抓1的,不然不搭理你了。”【注释】1钳抓:方言;动手动脚。

杨宗看她挺认真,问她说:“你今天是咋了?我刚出来,你咋就变了呢?还给我脸子看。还不如我不出大牢,你还能对我好点。”

丽秋说:“变啥?都老大不小的了,稳重点呗!”

杨宗说:“好好好,稳重,只有你稳重行吧,你带我去我哥哥家行不行?”

丽秋答应说:“那行,不过我把你送到家,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药铺呢。”

杨宗觉得她怪怪她,只能由着她。关了门,先去杂货铺,买了一些带给亲戚的礼品。然后径直地把他带到杨安的住宅,然后她真就走了,连门都没有进。无论杨宗怎么挽留都没有用,气得杨宗鼓鼓的,恨不能踢她几脚,他哪里知道丽秋是个姑娘。丽秋要求自己,以后在众人的面前,不能和他交往过密,这些都是公孙仲秋要求的。

公孙丽秋按照吴先生的要求,来找先生复诊。给先生施了礼,再送上一个小布包,包里有几个鸡蛋,是她早上特意为先生煮的。红着脸说:“先生,家里实在没有啥像样的东西,煮了几个鸡蛋给你。”

吴先生笑笑:“你这孩子挺懂事儿的,鸡蛋还是留你用吧,你应该多补养。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天咋样了?”

丽秋说:“先生医术高明,我自己感觉好多了。”

吴先生先是看看她的气色,又问问最近几天的情况,从睡觉到吃饭,是否咳嗽以及身体感受。吴先生又给她把了把脉,然后很欣慰地告诉丽秋:“丫头啊,你的病,吃这几副药已经见好啊,说明对症了。我再给你变一变方,你得的病是个慢病,别着急,得慢慢调养。不是三副、五副药,就能完全治好。”

丽秋面带难色地说:“先生,你看我能不能不用吃药,慢慢养,不然有没有偏方,吃一吃也行。”

吴先生看看她,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这傻丫头,有病不能拖,一旦打了反复就麻烦了,将来还会大发的。手中不宽裕不要紧,先拿药吃着,哪天有钱再给,没有就算了。”

丽秋说:“那可不行,您老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咋能吃药不给钱呢?”

吴先生说:“不要紧的,我现在只是一个人,老伴已经不在了。有一个儿子学完手艺,已经自己跑江湖去了。我呀,要能动弹一天就饿不着。”

丽秋好奇地问:“那药铺不是你的?”

吴先生边开方边回答:“不是我的,东家聘我坐堂。我挣诊费,卖药的钱分我两成。”

丽秋说:“先生,您先少给我开几副药,我带的钱还能够,等再开药我再挪动1。”【注释】1挪动:方言;或叫拆动,挪读音ne讷,拆借。

吴先生说:“你先去抓药吧,没钱不要紧。”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丫头,你怎么还不改装啊?总不能穿一辈子臭小蛋子的衣服吧,看看你的衣服又肥又大。”

丽秋的脸又红了:“穿,穿啥都一样。”

吴先生再没有说话,递给她方子去抓药。并告诉账房药钱记他账。丽秋一再推辞,并把身上的几十个铜钱都拿给先生。吴先生反而又拿出两把铜钱,趁着丽秋去拿药的时候,放在包鸡蛋的小布包里,等丽秋回来道别的时候,把包塞给她。并且说:“有点钱你先拿着,回去给自己换身衣服。你的病怕冻着,天快要冷了,再做套棉衣。等你啥时候有钱了,你啥时候还我。有时间常来我这里,我要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你给我做了,也算你挣工钱。去吧,孩子!”

感动得丽秋红了眼眶,深深地给先生鞠了一躬,抹着眼泪跑了。

接连又下了几天的雨,城里的水已经排不出去,低洼的地方水深一两尺。高处一点的房子还好说,坐落在低洼处的房子,可难了,家家屋里都进水,严重的水都快上炕了。各家各户都起早爬半夜地堵和淘。可明明是刚刚淘完,转眼又渗进一屋子。

老天爷总算开恩了,终于雨停了、云散了,露出久违的太阳。大家的心也像天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去,呼啦啦地亮了。雨水哩哩啦啦的下了快半个月,到处都湿淋淋的。天一放晴,各家各户都赶紧地晒衣服被子,给小菜园排水,把浸湿的柴草晾干。可过了两日,城里的水还是不撤。不仅水排不出去,城里情况不见好转,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倭肯河、西小江子(牡丹江)、松花江的水已经都上岸了,而且有些地方,洪水已经到了城根了。

城墙是夯土筑城,康熙四年开始修筑,到了康熙五十年修成。全城呈方形,每边一里半。雍正十年、乾隆十七年、光绪十三年也曾修缮过。但怎奈土墙并没有一砖一瓦,城墙才一丈六尺高、一丈一尺厚,哪里能禁得住洪水浸泡。何况外围的护城河如今不再护城,反倒成为大水的帮凶。不几日,洪水更加迅猛,猛然间冲破城墙,大水灌进城内。有些人开始想要跑水,但为时已晚。此时的三姓城,已经成了一片泽国,再无路可逃了。事先有准备的人家,已经把怕淹的东西搬到了高处。没有准备人家,财物直接泡进水中。如今住在地势高一点的人家,屋子里也进了水。那些低洼处的小房子,水已经快上房盖了。

杨家、赵家、权中恒家事先有准备,在院子里打造了木排,把一些生活急需的物品都搬上了木排,总算是有一个干爽的住处。大多数人家基本都上了房,没法生火做饭烧水,饿了吃生米、渴了只能喝脏水。公孙仲秋去了权中恒的铺子,每日在水里搬运货物,也没有功夫管丽秋,只能把她托付给杨宗。杨宗本想带她去师傅家,但认为她是一个男孩子,家里有赵媛儿,还觉得不方便,只好带去哥哥家。好在嫂子与丽秋也挺熟,把她当成个小孩子。杨宗想在哥哥家陪她,但丽秋反客为主,反而撵他去师傅家。以老人家年纪大,需要人照顾的理由。杨安也觉得有道理,便又回到赵家,哥哥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嫂子杨柳氏颇有微词,但在大灾时节,也没有制止。杨宗倒是没有什么,在哪里都很自然,赵家几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剩下赵媛儿是年轻的,但还是个女人,自己去了也好给壮个胆。如今城里已经出现了死人,也出现没有粮的人家,开始偷盗和抢劫,官家现在都各顾各,已经无法管理三姓城。

杨宗在木排上铺了一层木板,又用木杆、茅草、油布搭建一个窝棚,勉强够两三个人住。晚上让赵媛儿母子和赵戚氏住,白天孩子放在里面。杨宗和赵二爷住在露天木排上,节气已经进八月份,白天还可以,到了晚上气温非常凉。杨宗还可以挺得过去,可是赵二爷年纪大些,有点吃不消。这天晚上,赵二爷睡到半夜,又咳嗽不止,惊动一家人都起来了。赵戚氏赶紧在木排的一头,煮了一碗水,给赵二爷暖暖身子。赵媛儿穿上棉衣,硬让赵二爷和她娘进窝棚,自己和杨宗在外面。二人也不睡了,说起家常话。二年来两个人见面少,似乎有好多的话说不完,今天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在一起,聊聊心里话儿。虽然还有一些分歧,但起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一聊就聊到了天蒙蒙亮,杨宗的眼皮开始打架,困意袭来,想再睡一会儿。刚要入睡,突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而且听见几个人低低的说话声,到院门外就停下了。杨宗马上精神了,再看赵媛儿,她已经起身在观察情况。毕竟她在胡子窝里呆过,警觉性还是很高的,她悄悄地告诉杨宗,院外面有人。然后让他盯着,自己则在一堆杂物中,翻出一包东西。站在木排向着院门的一侧,静静地观察外面的动静,杨宗也找来一把菜刀。

停了一会儿,水声又响起来,接着有几个黑影爬上了院墙。还没等那几个人下来,赵媛儿发话了:“敢问几位并肩子,可是道上的?是绺子打着吃的1还是佛爷2,对对春典吧。”【注释】1打着吃的:土匪黑话;胡子、土匪。2佛爷:土匪黑话;小偷。

那几个人看院里的人发现他们,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也没有跑。其中一个人说话了:“这位东家,你说的俺们也不懂。大水把家都淹没了,我们好几天都没有吃饭,白天看你家还能冒烟,看来你们还有粮食,哥几个想来借口吃的。”

赵媛儿说:“看来你们是想吃大户?”

那人又说:“都是大水逼得人没有办法啊,都想活下去呀,街坊邻居住着,俺们也不想把你们咋样,拿了粮食就走。”

赵媛儿说:“对不住了老少爷们,俺家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也没有富余。但不能让老少爷们白来一趟,给你们拿两碗小米煮点粥吧,不过只许过来一个人。”

那些人听说有粮,哪还管一个女人的警告,扑通、扑通地跳下院墙,院子里的水已经及腰了,正要上前来抢。赵媛儿厉声喝到:“站住,再往前走,俺不客气了。”

她一声喊,把那几个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在水里。赵媛儿一指大门说:“你们看那里!”

说着一扬手,嗖的一声,一只镖“嘭”地扎在门柱上。本来她只是想射中大门,但手头准度偏一点,歪打正着地射中门柱。那几个人听她一喊,下意识地转头一看,一支镖扎在门柱上,还微微的颤抖,立刻吓得他们一哆嗦,几个人马上给镇住了。没有想到这趟买卖,居然碰到一个练家子,立即认怂了。连声认错,声称不再来了。赵媛儿说话算数,让刚刚爬出窝棚的赵戚氏,给舀了两碗米,扔给其中一个人,一群人立刻又跳墙出去。杨宗见赵媛儿还有这么一手,也让他吃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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