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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虽然丽秋把针线活拿在手中,但也没有心思做,时常自己傻愣愣地发呆。傍黑儿的时候,杨宗过来了,把刚刚下工的哥哥叫走,去吃饭了。好多天来,她的心里总是乱乱地,时常惶惶不安。那天看见,杨宗要娶赵家的闺女,还让公孙仲秋去给做媒。这时起,让她乱了心性,为此还和哥哥好一顿哭闹。好在哥哥安慰她说,杨家哥嫂并不同意。暂时给她一线希望,可没有人把她的心思,去跟那个榆木疙瘩说,折腾她一晚上没有睡觉。实在出于无奈,第二天丽秋心一横,在路上等着杨宗。也顾不上害羞,把自己的心事儿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了,反正豁出去了,把该说的全都说给他。可过了几天,并不见啥动静。杨宗还是同往常一样,偶尔来一次,不管丽秋啥样的态度,他都是原来那样。这让丽秋十分恼火,让她心里每天跟长草一样,然后再点一把火。本来喝了一个多月汤药,病好得差不多了,人已经胖了许多。自打有了这事儿,每天让她吃不下喝不下的,把长那点肉又都耗没,不仅如此,上火弄得满嘴大泡。

正在她想着心事儿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屋的门响。她家在三姓没啥亲戚朋友,平时很少来人。哥哥和杨宗又刚刚走,让她很纳闷,能是谁来了呢?

她问了一声:“谁呀?”

来人已经开了里屋门,见屋里只有丽秋自己,便笑嘻嘻地应着:“是我啊,妹子,你权哥。”

进屋的人,是一脸贱兮兮的权中恒。权中恒这些天经常来公孙家,公孙仲秋在家的时候,说是找他说说话。公孙仲秋不在家的时候,就粘牙道齿1地和丽秋没话找话,让本来就心烦的丽秋,更加烦恼了。【注释】1粘牙道齿:方言;粘人的聊天。

权中恒年纪有四十多岁,胖乎乎地大圆脸油腻腻的,脑门子以上那一块,头发已经掉光,锃光瓦亮地露了天。从山上回来以后,一个来月又养得大肚子滚圆,说话喘气都呼哧带喘的。权中恒的买卖在三姓,虽然不算是太有钱的大户,但毕竟是个买卖家,家道也算殷实,怎么也能混进中等偏上。他是一个朝鲜人,原本是一个逃荒的来三姓,在杂货铺当小伙计的他,凭着八面玲珑,竟然让掌柜的钱朝奉看中了。钱朝奉是一个徽州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见权中恒精于生意,便收权中恒为上门女婿。没几年,钱朝奉得了重病,一命归西。除杂货铺以外,还有一个彪悍的女儿,都留给了权中恒。权中恒凭着自己的头脑,把杂货铺经营成现在的大货栈,买来卖去也挣了一些钱。

权中恒手里拎着一包点心和一些瓜子,不见外地搭讪着。丽秋一见来了外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说:“权掌柜的来啦,你看多不巧,我哥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儿?他回来我告诉他,让他找你去。”

权中恒笑嘻嘻地说:“哪儿啊,我也不是来找你哥的。出去应个局子,路过你家,顺路过来看看你。”

丽秋应付他说:“哎呀,那可不敢。我一个穷人家的丫头,哪敢劳驾大掌柜的探望。”

权中恒还是那样油腻腻地笑着说:“你看,你看,你太生分了不是?咱们毕竟也是老相识,哪能说那外道话?咋的啊?到你家还不让座呀?”

丽秋感觉人已经进屋,如果不让座也不好。只能说:“权掌柜你请坐,我给你倒杯水。家里没有茶,你多担待点。”

权中恒顺着话音,一屁股迫1在炕头,摸着炕席说:“哎呀,你家小炕还挺热乎,要是能躺一会儿,烙烙腰该有多舒服。”【注释】1迫:方言;读音pai,坐。

丽秋去茶壶倒了一碗温水,端给权中恒。权中恒伸手去接,顺手要拉住丽秋的手腕,丽秋赶紧抽回手。

权中恒尴尬地笑笑说:“嘿嘿,那啥,我路过杂货铺子,给你买点点心零嘴,你尝尝。”

丽秋退到靠窗子处,拿着手里的锥子衲鞋底,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地说:“掌柜的你别打开,这些东西不是我们平常能吃的。我家里没有小孩子,一会儿,你还是带回去给家人吧。”

权中恒热情地说:“你看看,也不是啥稀罕东西,打个零嘴。我路上碰见了,特意给你买的。”

丽秋也没再说啥,不想跟他纠缠这点东西。权中恒没话找话地说:“妹子,你一天都做啥呀?自己天天在家呆着,不闷的慌吗?出去看看戏喝喝茶多好。”

丽秋说:“看戏喝茶哪有我们女儿家的事儿?去那种地方也让人笑话,再说,那得花多少钱。”

权中恒一点不见外,斜躺在炕头。故意炫富说:“那能花几个钱,再说钱算个啥。你要高兴去玩,权哥带你去,你权哥不差钱儿。你是下馆子,还是买洋布,哥哥包管让妹妹满意。”

丽秋正色地说:“权掌柜的,你说这话不合适吧。我家是穷,但我们也不会凭空花别人的钱。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不会与男人有交往,更不会收谁的东西。”

权中恒看丽秋的态度,不是很和善。便套近乎说:“你看,我不是觉得咱们过去有过共患难,当初咱们不是还在一个窝棚住过嘛!你家初来乍到,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手上有余钱,想着能够帮你们一把,也不能看着你们有困难不管吧?再说了,看你哥没有活,我还不是把他请到我那里去了吗?”

丽秋不卑不亢地说:“谢谢权掌柜的,我哥去做活,该出力的让他出力,挣他该挣的钱,凭力气吃饭。不是他该得的,我们可不能多拿一文。”

权中恒一见丽秋没有顺着他说,干笑了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说:“你看看你,咋就这么见外。我也是好心,妹子既然不领情,那咱们以后在事儿上见。如果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妹子尽管开口,看你权哥敞亮不。只要妹子跟哥说了,哥包你满意。”

丽秋觉得,毕竟这个人是哥哥的东家,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客气地说:“那让掌柜的费心啦,我们有为难招灾的时候,如果麻烦着掌柜的。也会按市面的规矩,该借的借,该还的还,该支付利息,就支付利息。只要你能够伸援手帮一把,已经十分感谢了。”

权中恒见话不投机,赶紧换了个话题。询问道:“啥利息不利息的。噢,对了,听说你在学岐黄之术呢?我的腰不好,一到冷天就痛,这两天就有点酸痛,能不能给我拔两罐子。”

丽秋随口应付他说:“我也是没事儿,给先生打打杂,哪里会看病?再说家里也没有备拔火罐。如果你想看病,有空你去药铺吧,让先生给你瞧瞧。”

权中恒以为丽秋会接待他,连忙说:“哎,哎,好啊,好啊。妹子啥时候在,我去找你。”

丽秋实在是烦得不行,见他还不想走就说:“掌柜的你在这歇着,我去给你找我哥去,别耽误你的事儿。”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公孙仲秋去了哪里,也不是真地想去找,只不过觉得与权中恒共处一室,实在太尴尬,出门躲躲去。

权中恒还算识趣儿,连忙说:“妹子,不用去找了。我还有点事儿,就不等他了。妹子你忙着,不用送我,改日哥哥再来看你。”说完爬起身,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丽秋暗暗地松口气,还是礼貌地送出了门。权中恒走后,丽秋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公孙仲秋回家后,给丽秋带来的消息,对丽秋来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备受打击的她呆若木鸡。这次她并没有哭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暗自神伤。公孙仲秋知道她心里难受,说什么劝什么都没有用。哥俩默默地熄灯睡觉,说是睡觉,其实谁也没有睡着。丽秋心里有事儿没有困意,公孙仲秋怕她有什么想不开,也不敢睡。

就这样,哥俩熬一夜,总算等到亮天。丽秋早早地爬起来,屋里屋外地做着家务。等公孙仲秋起来,早饭已经做好了。除了丽秋的话少一些,其它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显得非常的平静。公孙仲秋的心稍稍地放松一点,饭后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公孙仲秋去茂盛货栈,丽秋去回春堂。

到了下午,勺子又来到回春堂,准备再上一两次药就行了,这几天他伤好得差不多。栽楞已经治好病,采购一些东西,先一步回山了。勺子没有人陪着就闷得慌,闲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踅摸1地弄点调皮捣蛋的事儿。前天,抓了两只癞蛤蟆,又弄了几粒大盐粒子,掰开蛤蟆的嘴,用小棍把盐粒子捅进去。黑天的时候,把两只蛤蟆偷偷地送到佛像的后面,然后悄悄地躲在墙外看热闹。【注释】1踅摸:方言;寻找。

到了晚上,两个和尚来做晚殿,入定后,他们开始背诵经文。第一段念的是《阿弥陀经》,开始念经的时候还很顺利,也没有啥事儿。第二段念的是《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

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

当二僧刚刚念到这里,听佛像后“咔啊、咔啊”的咳嗽两声。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停止了念诵,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来了,左右瞧瞧没有人。于是又开始念诵:

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佛像方向又有人“咔啊、咔啊”咳嗽几声,这回两个人都听见了。停下了功课,其中一个问了一声:是哪个?可没有人应声,二人站起来端着蜡烛去寻找。如果是从殿门进来人,那么他们肯定能看见。不然这个人,原来就在屋里了。二人相互仗着胆,围着佛像找了一个遍,啥也没有看见。转过身要到另一头查看,可刚刚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啥也没有。两个人吓得扔掉手里的蜡烛,拼命地往外跑,连鞋都跑丢了,嘴里还吱哇地喊叫。

勺子在殿外看见二人跑了,捂着嘴,憋住笑,赶紧溜进大殿。三下五除二把供桌上的五盘水果,每样拿走一大半,然后又跑到后墙下听声。不一会功夫,只听一群人踢踏、踢踏地来了。其中,几个人啰哩啰嗦地嚷着,能听清的话,是说佛祖显灵了。等这些人进了殿,大殿立刻灯火通明,看样子来人不少。

就听一个人喊:你们看,你们快看,供果都少了那么多……”

殿里乱了一锅粥,然后有人引头开始诵经……佛祖显灵喽!墙外的勺子赶紧跑,不然他真地笑出声,那就露馅了。原来蛤蟆被盐粒卡住喉咙,一叫跟人咳嗽声差不多。

今天他又找丽秋来了,其实,他对丽秋挺打怵的。如果不是必须治伤,否则他绝对不想来。看着小姑娘挺好的,下手咋那么黑、那么狠呢?这人啊,也挺奇怪的,无论他多么英明神武、多么勇猛无敌、多么霸气刚强,都会有一怕。一旦他怕一个人或者一物,那么他就会彻底臣服。拿勺子来说,跟着大人刀头舔血、钻深山老林、夜宿荒庙,不能说胆子小吧?可见了丽秋姑娘,他打心底里臣服。为啥他也不知道,也可能有喜欢的一面。勺子心性不大成熟,他心里害怕,还想要报复报复。于是,又想了个法儿,要整治一下丽秋。

丽秋今天外表很平静,只是少有往日的说笑,一整天都在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儿。给先生洗完大衫,打扫过房间,擦桌子做饭,背诵先生给留的功课,练习抄写药方、药名,很多的字得现学。面上的平静,不等于心里没有波澜。杨宗订婚的事儿,对她打击不小。虽然前些日子已经有些征兆,可她还是接受不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事已至此,她已经无力回天。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实,只能保持沉默。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来三姓,如今想走也不容易了。再过些天就冷了,想找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好歹现在有一个窝,哥哥的工钱够哥俩的吃穿。而且,她现在很喜欢和吴先生学草药之术。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她已经入门了。先生教上三、两遍,她便能会个大七大八的。所以,她也拿定主意,日子还要过下去,现在不为别的,就为在三姓城学医瞧病吧。纵有心里不舍,也要把那心思压在心底,人总得活下去。

勺子的到来,没有让丽秋感到意外,按时间他也该换药了。几次见面以后,也只把他当个普通病人,不再考虑他是做什么的,也就是一个熟人罢了。把勺子让到屏风后面,勺子笑嘻嘻地说:“女郎中,你给我治这么长时间的伤,我咋感谢你呢?”

丽秋不咸不淡地说:“你治病给药钱给席敬,不用谢我。”

勺子殷勤地说:“那哪能呢?你给我治好了伤,我心里说不上咋感激呢,你看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说着递给丽秋一个小篓,篓子做工很精巧的,一般是装瓜果用的。

丽秋没有啥表情地摇摇头:“我不要,你带回去吧。”

“也不是啥稀罕物,也就是一些山果子,不信你打开看看。”勺子装得很平常,坚持让丽秋打开看看。

丽秋本来有心事,也没有多想。按照他说的,打开那个篓子。刚一打开,一个丑吧啦叽的小东西跳了出去,满满一篓子果子上,还留下一个小尾巴,像一条小蛇一样扭动,原来是一条马舌子1。勺子见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可看到丽秋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或惊叫或扔掉小果篓,而是保持原来的样子。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好像想起来什么?【注释】1马舌子:地方称呼;麻蜥蜴。

不一会儿,让勺子吃惊的是,丽秋竟然默默哭了起来,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可她没有出声,即没有恼怒,也没有埋怨。手里也没有停,随手放下果篓,一边哭一边给勺子拆裹伤的布。勺子有些慌了,以为是他给吓哭了呢,又怕她再给他下重手。于是,用手去抵挡和躲闪。不想丽秋用手拨了一下他的手,说了一句:“别动!”

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弄得勺子也不知道该咋办,他哪里知道丽秋的哭,并不是因为他。丽秋本来一整天就心事重重,回想过去和杨宗的一切过往。从第一天给她发面饼开始,到后来凡有好吃的,都是给她留着。重活累活与她分担,几个月来的细心照料,让她感受艰难旅途上有一丝温暖。平时两个人开玩笑,顶多是拌嘴玩,不像勺子这样没轻没重的。今天看到果篓里的果子,想起来杨宗对她的爱护,与没有正形的勺子相比,高下立判。如今杨宗已经定亲了,关爱她的人离开。一想到这里,她便抑制不住自己了,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

给勺子脸上的伤擦完药,丽秋又打开肩上的布,继续做她的事儿。没有责怪勺子的恶作剧,是因为她了解勺子,知道他爱调皮,不成熟、不着调。勺子知道自己闯了祸,以为自己给丽秋吓哭了。歉意地说:“女郎中,对不住啦,我……我……只是和你闹着玩呢,把你吓着了,不然你……你打我两下吧。”

“没事儿!”丽秋抹着眼泪,淡淡地说。

勺子十分愧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我这个人没深啦浅1的,闹笑话不知道轻重。你别哭了,你想咋罚我就咋罚我吧,或者你让我干啥都行。”【注释】1没深啦浅:方言;不知轻重,没深没浅。

丽秋还是原来的口气说:“我没怪你,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勺子吃了一惊,以为惹怒了丽秋,不给他治病了。急忙说:“咋?不给我治了吗?我都给你赔不是了,多给你钱行不行?”

丽秋还是那样平静地说:“你别瞎琢磨,你的伤好得差不多啦,以后不用再过来。一会儿,我告诉先生再给你开些药,回去自己抹药就行了。城里不是你长呆的地方,早点回山上去吧。”

勺子吃惊地问:“我一直想问你,你认识我?我倒是觉得你有些眼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丽秋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勺子还继续问:“那你咋知道我从山里来的?”

丽秋说:“我也算救你一次吧?不求你感激我,你也别害我啊。我也不认识你,你也别告诉我你是干啥的。你只是一个伤者前来求药,我们是药铺是医馆,你花钱我卖药,你懂吗?”

勺子连连点点头说:“懂!我懂。你放心吧,有事儿我也不会连带到你,你给我治伤,我非常感谢。不知道咋报答你,如果将来有事儿,你来找我,我掉脑袋也给你去做。以后我再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

丽秋摇摇头说:“不用,我做的只是我该做的,以后你自己小心点,刀枪不长眼。另外,别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了,这是药铺不是点心铺。没有听说过吗?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你不来药铺,说明你无灾无病。”她说得挺让勺子感动。勺子从小也是个孤儿,是迟怀德收留他,给迟家放牲口。后来迟怀德上山了,他也就跟着。一群大男人粗粗拉拉的,也没有太多的关心,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让他心里十分的温暖。

拉过自己的褡裢,在里面掏了一把,抓出一串铜钱还有两个散银,伸手递给丽秋。说:“这个不是药钱,是我给你的谢礼,别嫌弃少。”

丽秋还是摇摇头说:“我不要,我是在药铺帮忙的,不能收钱。”

“我的钱和药铺不搭边,是我要走了,留给你的。权当刚才我吓到你了,给你的补偿。”勺子真诚地说。

丽秋态度很坚决,严肃地说:“我凭什么要你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我学的也是中九流,既不是下九流的青楼又不是戏子,哪个可以随便要男人的钱。药上完了,赶紧走吧,从哪来的回哪里去!。”

各年代、各地方称三教九流也有不同,三姓副都统的三教是:佛、道、儒。上九流既: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庄农六流客,七馋八懒九赌钱。中九流:一举子二华佗三鲁班四宾客五金枝六宫娥七烧八拜九老摸。下九流:一修脚,二剃头,三烧酒,四炸油,五杀猪,六青楼,七打八唱九吹手。五行:金、荣、兰、讨、横1。八作:金、银、铜、铁、木、瓦、画、刻。【注释】1金荣兰讨横:土匪黑话;金:算卦,荣:小偷,兰:耍钱,讨:乞丐,横:土匪。

中九流二华佗指的就是岐黄之术行医卖药,虽不高贵但绝不下贱。即便是勺子这些胡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行医之人,医药行业是人人都要用。江湖规矩里七不抢八不夺,就有行医之人不能抢,胡子也要生病受伤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他们手里。所以,学医也是丽秋的一道护身符。

勺子让她这一通怼,弄了个大红脸,嘟囔着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收不收呗,急啥眼啊?”收回手,带上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回头说:“有用到我的地方,在地藏寺的母狮子底座上画三个十字,我自会找你。我走了,后会有期。”丽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应声。

赵二爷这些天挺高兴,每天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把院子划拉干干净净地。大的活有杨宗做,也用不着他,房子、家什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抽个时间,杨宗去官府衙门挂了户籍,领取业户执照。购买一些缸缸瓮瓮、烧锅、风箱……等家什,烧锅里的设备,已经一应俱全,只等着新粮上市立刻开锅。从规模上看,已经与上江差不多,名字也按原来定的,叫杨家烧锅。开烧锅的钱,大部分是赵媛儿出的二百两,额外杨安给拿了五十多吊,差不多顶三十两。如今一吊顶不了一两银子了,何况时下都是八百文串一吊。往下是准备收粮的钱,不过赵二爷说了,收粮钱看情况再说,实在没有就把房子典当出去。赵家离南当铺——永盛当也很近。在赵二爷的心里,烧锅啥时候开不重要,主要还是杨宗留下来了,而且已经和赵媛儿定完亲。不管过去几经磨难,但最终还是峰回路转,达到了预期目的。美中不足的就是,赵媛儿怀中那个孩子,赵二爷是掐半拉眼珠看不上,孩子出生好几个月,他从来是一手不抱。别人都是爱屋及乌,他是抱蔓摘瓜、移祸枯桑,看见孩子就想起他那造孽的爹,一切都是富德业造成的。一肚子的怨恨都撒到孩子身上,多次背地里和赵戚氏唠叨,想把孩子送人算了。可自己却不敢和闺女说,只当是和老伴发发牢骚。

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在厢房里鼓鼓叨叨地做酒曲。也一改往日的骂人习惯,今天竟然唱起二人转的小冒。赵二爷的生活节简,很少去花钱听戏,多数都是谁家办事,请来的草台班子,多多少少耍点耳音,照葫芦画瓢地哼起来:

一更呀鼓里天,一更鼓里天,年少的爷们,张罗要耍钱呀,到夜黑银灯盏,就把小牌看呐,嗯哎哎嗨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嫁给他……你要是不死叫你当活王八呀……五更呀到天明……气坏了女娇娥,搬起石头就要去砸锅,叫老婆别砸锅,咱俩将就过……

也是上了年纪,曲儿哼唱得词也不准,调也不对,多少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对不对无所谓,也只是个心情,否则自己会闷的。自打那日与杨安说定亲事以后,赵二爷一扫两年来的的憋闷。终于拨云见日,整个人都换了一个状态,除了那个孩子,看见谁都欢喜。

赵二爷正在自我沉醉中,门被推开了,杨宗和赵媛儿走进来。赵二爷立刻停止手中的动作,小曲也戛然而止。赵媛儿笑呵呵地说:“俺爹今天咋这高兴,还唱着曲儿呢?”

赵二爷也笑眯眯地回道:“你爹哪天不欢喜?看着你们都好好的,爹打心眼里高兴呀。”

赵媛儿打趣说:“俺爹唱得真好,能登台唱戏了。那你接着唱呗?让俺们也听听。”

赵二爷摇头晃脑地说:“不行喽,老喽!那俺年轻的时候,大街上唱秧歌,你爹一出马,嗓子一亮相,盖住半条街。你要不信,问你娘去。看秧歌的,好多人看中你爹,那时候给你爹保媒的,都用鞭子往外赶。”

“信,俺信。听俺娘说了,俺爹年轻的时候老俊俏啦,媒人都把门槛子都踢掉了。是不?爹。”赵媛儿偷着乐,想不到老爷子还会吹牛。

赵二爷受他闺女的夸捧,更是心花怒放。自豪地说:“那是当然。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喽。你俩过来,不光是为了哄你爹开心吧,干啥来啦?”

赵媛儿说:“俺俩还真地是没有事儿,小儿要看看你有啥吩咐没有。”

赵二爷眯着眼睛,满足地说:“吩咐?吩咐啥?以后家里的事儿,俺可不管啦。俺没事就喝点小酒,等着抱外孙子喽!”

杨宗插了一句。说:“师傅!你不是有外孙儿了嘛,你就抱呗。”

赵二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悦地说:“哼,那能一样吗?俺要的是你俩的。不知道你哥有闲空没有,一会儿把他请过来,给你们的日子定一下。你们拜堂,俺也静心了。”

“爹,忙啥啊,小儿忙营生上的事儿,还没忙完呢?”赵媛儿害羞地说。

赵二爷说:“哼,你们不着急,俺和你娘可急呢。哪个老人不是盼着孩儿早点完婚?你们办完婚礼,俺们就万事大吉,净一份心。还有啊,你不能总是小儿、小儿的叫啦,现在业户执照也都起回来了,以后也是一个掌柜的,人前人后地得立一个威望不是?”

“哈哈,那不是叫顺嘴了吗?行、行、行,俺改不成吗?俺知道俺叫他啥了,那你改不改啊?外面该咋称呼呢?”赵媛儿笑着说。

赵二爷郑重地说:“改,都得改。俺告诉你娘了,俺们以后叫他宗儿了,外面的人得称杨掌柜呗。”

杨宗说:“不行吧师傅,我哥叫杨掌柜。我再这样叫,是不是分不开了,叫二掌柜的可以吗?”

赵二爷摇摇头,反对说:“不行,不行,弄混了也得这样称呼。你现在已经自立门户,叫二掌柜的不好听,让行业买卖家认为,你不是烧锅的大掌柜呢?不能让人家看轻了。对啦,你还叫俺师傅呢?”

杨宗不解都问:“即使我当了掌柜的,也不能不叫师傅啊?”

赵媛儿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傻子,你定完亲了,可以叫爹啦。”

杨宗才缓过劲来,还有点不习惯。轻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赵二爷立刻脸上笑开了花,连忙答应着。说:“哎,哎,这就对了嘛。”

赵媛儿问:“爹,你别自己高兴啊,俺呢?总不能叫杨大奶奶吧?二奶奶?咋像矮人一截呢?”

赵二爷说?“呵呵,你啊,宗儿在杨家排行老六,你还是称六奶奶吧。”

赵媛儿嘟囔一句:“俺咋听这么别扭呢?”

杨宗见几人一直聊的是这些,不太感兴趣。便问道:“师傅,我们来还有其它的事呢,你给拿拿主意呗?”

赵二爷说:“看看,管俺叫啥你又忘了吧?你们有啥事儿啊?”

“我们想给咱们烧锅起个大号,再给咱家的酒起个名字,不然咱将来卖酒,咋介绍给别人啊?”杨宗总算和老爷子说到正题。

赵二爷又开始捻起胡须。沉吟着:“噢,酒嘛!是该起个名字。至于烧锅的大号不用起,就叫杨家烧锅。用这个大号,可以把宗儿传出去。不然人家记得住名号,记不住他人。”

杨宗问:“那按爹说的办,那咱的酒叫啥名啊?”

赵二爷连忙摇手,说:“俺可做不了主,将来是你们当家,你们自己起吧。以后俺只管喝酒、带孩子,其它一概不问。”

杨宗说:“那哪行啊?咱家顶属你识文断字,听说你还考过秀才,我们哪有你有学问。”

“不管就是不管,你们自己去请人吧。”赵二爷掉过身去,也不搭理他们。

赵媛儿给杨宗一眼神,示意他别说,然后对赵二爷说:“那行,爹,俺们现在去请人算算,啥时候开业吉利,起啥样的名字好,你忙你的。走了,杨掌柜。”

杨宗很顺从地跟着赵媛儿往外走,赵二爷又叮嘱一句。说:“宗儿,你别忘了请你哥来家。妮儿你告诉你娘,做几个像样的菜,掸1几张煎饼。”【注释】1掸:方言;少量的撒液体。

杨宗心里憋不住笑,师傅喜欢吃小米面煎饼,他以为别人也都喜欢呢,便回了一声:“嗯呐,我这就去。”

二人出了厢房,杨宗不解地问:“媛儿姐,刚才给酒起名字,你咋不让爹起呢?”

自打那天定亲以后,两个人也不那样别扭了,又回到孩童时那样亲密,赵媛儿戳了他一指头。说:“你傻啊,哪壶不开提哪壶。爹念书的时候念得不好,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倒是学会一门手艺,以后你不许再提学问和书啊。”

杨宗有些挠头,问:“那咋办?”

“凉拌!”赵媛儿回他。

“凉拌咋办?”杨宗又问。

赵媛儿告诉他:“你自己办!”

“那我请人给取?”杨宗是没有主意,想找人帮忙。

赵媛儿制止他,反对说:“不可以,你必须自己想。以后你是掌柜的,凡事都要自己做主,不能啥事儿都问别人。”

杨宗又开始调皮了,问:“那我问六奶奶行不行?”

“哪个六奶奶?”她自己忘了自己的茬。

杨宗说:“我问杨家六奶奶!”

赵媛儿恍然大悟,掐着杨宗的脸,说:“和俺商量可以,俺是不许你找外人!”杨宗哎哟、哎哟地叫着求饶。

赵戚氏推开门,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太好。看不清二人干什么。喊道:“你们俩舞扎1什么呢?妮儿啊,孩子哭了,该给奶一奶了,大半天的干什么去啦?”【注释】1舞扎:方言;撕扯、打闹。

赵媛儿应了一声:“来啦!”

然后对杨宗说:“你去请哥来吃饭吧,别忘了叫嫂子一声。去的时候给孩子们买些零嘴,俺和娘张罗菜。”

杨宗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杨宗来找杨安,简单地把赵家的意思说了。杨安欣然同意,杨宗还是打怵见嫂子,就跟哥哥商量,让哥把嫂子带着。杨安知道他怕嫂子,挤兑他说:“你咋那么不出头,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去说,我不管。”

杨宗说:“我不是怕嫂子不去嘛!”

杨安说:“我不相信,你一辈子都不见她啊?你不去请她,她不是更不去了吗?”

杨宗只好无奈地笑笑,勉强答应道:“行,我马上就去。”说完,自己去请杨柳氏。

杨柳氏一如往常地操持家务,见杨宗带东西回来,也很热情地往家迎。还像对小孩儿一样,摸摸他的头,实际上杨宗已经高出他半头了。笑着说:“小子,你这段时间又长结实了,今天咋想起来回娘家啦?”

杨宗见嫂子心情挺好,他也放松了心情。说:“嫂子你说的话不好听,好像我是被嫁出去的一样。”

杨柳氏说:“哟,那你寻思啥呢?本来就是嫁出去的嘛!”

“我跟你说啊,我可没有,我只是另立门户,还是咱老杨家人。”杨宗强调说。

“行,行,你是老杨家人。你去见你哥哥了?”杨柳氏问道。

杨宗老实地回答。说:“见了,我过来是请你的,和我哥一同去赵家吃饭。”

杨柳氏吃惊地问:“请我?请我做啥?”

杨宗有点心慌,声音也小了:“想请你过去,商量商量我结婚的事儿。”

杨柳氏和颜悦色地说:“你哥去商量吧,我离不开,家里还有一帮孩子。再说,我一个女人家,也不能上席面。”

杨宗听嫂子拒绝了,心里更没有底了。诺诺地说:“师姐说,师姐说一定要你去。”

杨柳氏说:“小子啊,你是嫂子一手带大的,按理说,我去也不犯毛病。但我不能去,我和你媳妇合不来,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让你们哥俩在中间作难。如今你也自立家门了,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就行,不用管我。”

杨宗很为难近乎哀求地说:“嫂子,你就去呗,我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你不去,我心里难受。”

杨柳氏的眼睛也湿了,口气坚决地说:“不去,我不想和你媳妇有任何瓜葛,你去前街把你四哥、五哥请去吧,那是家溜儿,不去请不好。”

杨柳氏说完,去柜里掏东西。拿出两床被和一个包袱,递给杨宗。说:“这是早前给你准备的,其它的还没有来得及买呢。你拿上去吧,不足的,让你媳妇儿自己准备吧,嫂子不管了。如果办事钱不够,找你哥哥拿。”

杨宗很无奈地说:“那我回去咋和师姐说啊?”

杨柳氏说:“你和她说,嫂子说了,按那天我俩说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在一起能和和睦睦地过好日子就行。”

“那天?哪天?你们说啥了?”杨宗不解地问。

杨柳氏让杨宗抱着东西,推他出来。说:“你别管,她自然知道。你快回去吧!”杨柳氏把杨宗推出门,然后自己靠着门,哭了起来。杨宗在外面也听见了,一时不知所措,自己嘴笨,不会劝解人,只能默默的往回走。

路过公孙仲秋家的时候,杨宗觉得应该叫上公孙大哥一声,在三姓城唯一的朋友。不管当初公孙大哥有没有给说成,也算半个媒人。要商量结婚了,他也应该到场。于是,顺脚拐进公孙家大门,抬手敲敲门。片刻功夫丽秋出来了,开门一看是他,脸一下冷了下来,堵住大门没有让他进,冷冷地问道:“你干嘛?有事儿啊?”

杨宗一看她的神情,知道丽秋不欢迎他,也没有要求进门,胆怯地问:“公孙大哥在家吗?”

“不在!”丽秋冰冷地回答。

“噢,是这样的,他回来你和他说一声,晚上请他去家吃饭。商量我拜堂成亲的事儿,想让他到场。”杨宗小心翼翼地说。

丽秋一听炸了。大喊起来:“你想干啥?向我显癖1是咋的?你要结婚跟我们家啥关系?还拿着铺盖给谁看呢?我们家穷买不起,没有赵家小姐有钱是不?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说完,把杨宗往外推。【注释】1显癖:方言;显摆、炫耀。

杨宗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的,我,我只是顺路。”

丽秋关上门,对着门外喊:“只是顺路才来呗?不然,你是不是都不会来了?以后你别来啦,我们小门小户的,接待不了你这个当大掌柜。”

杨宗赶紧说:“哪里啊?你咋这样说呢,我不是和你们一样嘛,你咋忘了咱们的交情呢?”

“谁和你有交情?以后我不认识你。除了钱,我哪点比不上那个二婚头子?我为你都不顾脸面了,你竟然这样对我……呜!”门里面的丽秋,跺着脚边哭边说。

门外面的杨宗叹了口气,一时也解释不清。想不到,自己不到半个时辰,因为婚事,惹哭了两个关心他的女人。一时很是无奈,只好抱着东西悄悄地走了。丽秋在院里哭了一小会儿,听见门外没有动静,打开门一看,远远地只见杨宗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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