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杨宗与赵媛儿的婚事,在几位亲友的张罗下,简简单单地走完过程。
赵家在三姓无亲无故,杨家的亲戚朋友也不多,参加婚礼的只有二十来人。杨柳氏没有露面,好在她让几个孩子来了,孩子们闹一闹,让气氛不那么清冷。虽然没有雇鼓乐吹手,但还是请来一位大支1,按照当地的老礼儿,大支给操办的。该走的过程一样都没有少,在亲友们的见证下,杨宗与赵媛儿行了拜堂之礼。大喜之日,赵二爷还特意请了一位大师傅,操办了两桌上好的宴席,按八凉八热的一等标准,热情地宴请来宾。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起码是一个正规的仪式。自打这天,赵媛儿开始当上杨六奶奶,杨宗也正式当了爹。【注释】1大支:方言;又叫支和人,红白喜事的总指挥。
公孙兄妹二人,只有公孙仲秋参加了杨宗的婚礼。虽然那天丽秋十分伤心,心里痛恨杨宗没有选择她,但还是把杨宗邀请哥哥的事,在哥哥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公孙仲秋也以媒人的身份,参与了婚礼的筹办。公孙仲秋在这件事儿上,始终觉得很尴尬。当初他带着丽秋与杨宗相识,始终没有告诉杨宗,丽秋的真实性别。杨宗一直以为丽秋是个小弟弟,一路也是关爱有加。虽然丽秋还小,但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不觉中,她喜欢上杨宗。当时,公孙仲秋也察觉出端倪,但他并没有阻拦。因为他也觉得杨宗人不错,为人忠厚老实,妹妹嫁给这样的一个小伙,也是非常不错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来到三姓,居然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杨宗,而且还是青梅竹马。他现在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杨宗,丽秋是一个姑娘。
丽秋从小在他身边,被他宠坏了,如果不如意就和他哭闹。没娘的孩子可怜,他当哥哥的,是丽秋的唯一亲人。平时尽可能地娇惯,可在婚姻这事上,不是哭闹就能得到的。
作为兄弟一场,杨宗的婚礼他必须参加。所以,他只能强颜欢笑,一边应酬着杨宗的婚礼,一边还在惦记丽秋。
丽秋又病了。杨宗去找公孙仲秋的第三天早上,丽秋没有起床做饭。公孙仲秋以为她心情不好,还在耍小性子。也没有叫她起床,自己简单地做点粥。等他叫丽秋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丽秋病了,一摸额头滚烫,烧得不省人事了。丽秋的状况,让公孙仲秋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拿毛巾浸湿凉水,给妹妹冷敷上。然后去货栈与权掌柜告了假,再找回春堂吴先生。先生听说爱徒病了,带上诊箱,立马跟着公孙仲秋过来。到了公孙家,此时丽秋烧得迷迷糊糊,连先生来都不认识了。先生搭了脉,就眉头紧锁,连声叹气,吴先生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因为啥事儿,上这么大的火啊?她是急火攻心呀,加上原来的病没有痊愈,没有去病根。心火勾连肺火、受感外邪、脉数细弱、口唇青紫,明显是正虚欲脱症。表里发热不退、咳喘无力、神智模糊,孩子的病不是大发了吗?唉!”
公孙仲秋也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意思。连忙问:“先生,小秋的病重吗?”
丽秋病重,让吴先生十分心痛。丽秋的身世让他怜悯,平时在他身边,勤快懂事,他待丽秋,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先生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说:“重,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恐怕要将养一些时日。最怕的是去不了根,那一辈子可就遭罪了,而且……”
公孙仲秋连忙问:“先生你说会咋样?”
吴先生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先不提这个了,抓紧先退烧保命。我给你开个参附龙牡汤先喝着,服用后看看情况。我每天早上都会过来看看她,你在家等着我,给她把把脉。等我诊脉以后,不需要换新药,你再去忙你的。”于是,从随身的诊箱中拿出纸笔,开了药方:
熟附子八钱、人参十二钱、龙骨(煅、研末)三钱、牡蛎(煅、研末)三钱、白芍一钱半、炙甘草一钱半、黄芪二钱。每日一副,水煎分三次服。
吴先生对公孙仲秋说:“这药是敛汗潜阳,扶正固脱。用于回阳救逆、大补元气、固摄阳气、护阴潜阳。一会儿你烧点生姜红糖水给她喝了,我再扎上几针给她退烧,如果中午还不消热,你再去找我。”
说完找出针包,点上蜡烛烧了烧,在合谷、大椎、曲池穴下了针,又在少商、十宣、大椎处,用粗针刺出一些血。然后他让公孙仲秋先去抓药,钱不够就先记上账。
丽秋一病就是十几天,始终不能出屋,过去她身体就单薄,现在一病更是让她弱不禁风。本来到三姓后,在这一段时间。生活稳定了,加上滋补调养,已经让她长点肉。没想到,现在这一病,又让她瘦骨嶙峋的。在她得病期间,又要吃药又得补养,得需要不少钱。家里始终是没钱,为了租房与安家,还有日常的吃喝费用,已经预支了工钱,到现在还没有到期,肯定不能再张口借支。如今家里入不敷出,公孙仲秋实在想不出办法,生活的拮据,让公孙仲秋是一筹莫展。究竟该咋办呢?唯一能够去借的地方,只有杨宗了。但杨宗正在张罗结婚和购置烧锅的家什,可能也不一定宽裕。何况公孙仲秋也知道,杨宗自己本身也没有钱,用的都是哥哥与媳妇家的钱。
在他走投无路的时节,出现了一个惊吓或者惊喜。早上开门,发现院子里有两个布袋。用手摸了摸,其中一个是白面,另一个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公孙仲秋很奇怪,拉开门出去看看,街上并没有半点人影。东西他没有敢动,进屋和躺在炕上的丽秋说。丽秋在心里很疑惑,猜想是不是勺子干的。于是,让哥哥把东西拿进屋,打开看看。面袋不用看,刚才已经摸出来。把另一个打开,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先拿出来的是一个柳条小篓,里面装满了鸡蛋,大约有三四十个。再拿出一个麻纸包,里面包裹着一块猪肉。接着拿出的是熟食、点心盒子、干果,最下面是一个小口袋,里面装了十几个小银元宝。
当拿出装鸡蛋那个小篓的时,丽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一定是勺子给送来的。至于勺子咋知道他们家,不用说也知道,勺子肯定跟踪过来的。看样子,勺子现在肯定是要回山了,临走前,送给她这些东西。
公孙仲秋看着一堆东西,心里忐忑不安。跟丽秋说:“小秋,这东西是不是贼脏啊?咱可不能要啊,我得去报官。”
丽秋有气无力地说:“哥,别去,咱现在不是正缺钱嘛?你把它留下吧。”
公孙仲秋正色地说:“那可不行,贼赃可是个大祸啊。一旦露了馅,那可是要被连带的,是要蹲大牢的啊!咱没有人搭救,扔下你自己可咋整。没钱不怕,哥一会儿出去借。”
丽秋说:“你能去哪里接借啊?只能是去杨哥哥那里借,他要结婚,再弄买卖,下巴颏搭在人家锅沿上。现在也不会宽裕,你别麻烦他了。”
公孙仲秋一时语塞,说:“那……那……我去找权掌柜……”
丽秋说话声音非常小,但很坚决。制止哥哥说:“不行,哥,以后咱不能踏他人情,你干一个月领一个月的工钱,干一天要一天报酬。永远不能白要他的东西,更不能借贷他的钱。哥,你明白?”
公孙仲秋不解地问:“不明白,那为啥?咱借他又不是不还。”
丽秋咳嗽一阵,又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你别问为啥了,听我一次,有钱人想的和咱不一样。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用人家的将来就是个麻烦。东西你留下吧,保证不会有事儿的,可能是我救治过病人,感谢我的。。”
公孙仲秋看丽秋很难受,不再多问,半信半疑地把东西收起来。勺子给的东西,无疑给公孙家一个巨大的支撑。别说是现在,就是平时这些东西,也足够半年的用度了。公孙仲秋见妹妹说得肯定,也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张罗着干自己的活。有了这些钱,丽秋吃药没有问题了,还可以给她买些补品。
丽秋的病,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好了许多。自己能够支撑着坐起来,靠着墙能做点针线活。这天,她正在给哥哥缝棉衣,权中恒来了。进屋还是那种贱兮兮的样子,看见他,丽秋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丽秋现在病得有气无力了,没有起身待客,只与他打了一个招呼,连坐都没有让。然后告诉他,哥哥已经去货栈上工,如果有事可以去货栈说。
权中恒放下手里的东西,寒暄说:“妹妹啊!我可不是来找你哥的。前两日听说妹妹病啦,可把哥哥我心疼地啊,好几天没睡好觉,没有吃好饭。你说好模样的1,咋就虎了吧2地来病了呢?我也是一天穷忙,没有来探望妹子。今儿个倒出点空来,立马过来了,现在妹子的身子可是舒坦了?”【注释】1好模样的:方言;好好的。2虎了吧:方言;突然。
说完,自己很不客气地坐在丽秋外一侧,丽秋皱了一下眉,撑着身子往里挪了挪。对他说:“咋敢劳驾老掌柜的呢?非亲非故地,不能让你破费,不该让你挂念。老掌柜的一天那么忙,还是回店吧。”
丽秋把“老”字咬地特别重,想让权中恒能够识趣一些。权中恒笑嘻嘻地说:“两个人处好了,和这亲这故都没有关系。过去咱们是没亲没故,但咱们还是朋友啊。一起遭过难,一起吃过饭,再说啦,咱们不是还一起住过吗?想成亲戚那还不好容易,嘿嘿。”
丽秋不想和他掰扯那些破烂事儿,直言道:“老掌柜的在货栈看见我哥了吗?”
权中恒回答:“看见了啊,我就是从货栈来的。”
丽秋正色地说:“既然知道我哥不在家,我一个闺中的女子独自在家,你来拜访不合适吧。老掌柜的也久经人情世故,这些道理你比我还要明白,再说了,我也不需要老掌柜的关心,有事儿你还是忙去吧。”
权中恒并不在意丽秋撵自己走,还是死皮赖脸地说:“哎呀,妹子呀,你咋这么不尽人情呢?我来探个病,也不违谁家的规矩,就算我想你了,来看看还不中?”
丽秋又往里挪了挪,已经到墙角了,然后做自己的活,不再搭理他。权中恒又在自说自话:“妹子,你得地是啥病啊?来得这么快,头一天,还听说好好的。你哥去了,说你昏迷不醒,可把我吓坏啦。急得我两天没吃好没睡好,看妹子现在康健了,我的心可算放下了。”看丽秋不搭腔,接着又说:“我过来探望妹妹没毛病吧,妹妹别不搭理我呀,哎?妹妹听过二人转‘探妹’吗?”
丽秋连眼皮都没有撩,因为她也是实在太虚弱,如果再有点力气,可能要拿鞋底子撵他了,哪里容得下他在身边油腔滑调的。
权中恒不在乎她的态度,继续说:“没有听过吧,哥哥给你唱一段吧!”吐了口气清清嗓子,用像盐腌的咸拉肉一样的嗓子,唱了起来:“正月里探妹正月正,我领小妹逛花灯;逛灯是假意,妹子恋你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头,我领小妹逛花楼;花楼高又高,妹子莫闪了你的腰。三月里探妹三月三……”
丽秋实在是受不了了,心平气和地说:“老掌柜,如果你真地看在过去,我们共患难的份上。你还是回去吧,请不要打扰我们的清净。”
“你看你,你是说啥呢?你病了,我关心来看看。你家有困难,我哪能不管呢?”权中恒继续没脸没皮地说。
“我们家没有困难,不烦你挂念。”丽秋非常坚决地说。
权中恒不知廉耻地说:“还说没有?你哥都预支工钱了,现在还欠我的钱呢?我来陪陪你,也没有啥毛病啊,省得你一个人孤单不是?”
丽秋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说:“你出去,欠你钱明天还你。我也不需要你陪,你赶快走。”
死皮赖脸的东西,是真地让人没有办法,权中恒腆着脸,挑逗丽秋说:“妹子不想我,我还想妹子呢?看把小俏脸瘦成啥样了?真地让哥哥我心疼啊!妹子啊,我给你再唱一个吧!唱个探清水河吧。嗯嗯,啊啊!”他又清清嗓子:“桃叶它尖上尖,柳叶它……”
那贼声嘎啦调的声音,刺激得丽秋十分烦躁。权中恒唱的是一首酸曲儿.有明显地挑逗意味。气得丽秋怒目而视,拼尽力气怒吼道:“你想嘎哈?我家又不是青楼,也不是戏院。你想唱回家唱去,给你老婆、你闺女听去。在我家里发什么疯?那么大岁数了,知道点磕碜好看不?给自己留点脸。”
挨了骂的权中恒并不生气,使劲地往里靠了靠,贱笑着说:“哎哟,妹子身体不好,可不能生气,万一气坏身子,哥哥多心疼啊。妹妹这是做啥呢?”
说着去抓丽秋的手,丽秋赶紧躲闪。但已经靠到墙角,实在躲无可躲,手被权中恒给抓住。情急之下,丽秋用另一只手,拿针扎了下去,权中恒吓得赶紧松手。但人还是赖着往里挪蹭,丽秋把做活的剪刀操起来,又朝权中恒刺了过去。骂道:“老鳖犊子,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你这个王八犊子,再靠近我,我一剪子穿1死你。”【注释】1穿:方言;扎。
这次权中恒害怕了,连滚带爬地蹿到地上,连声说:“你这小孩咋回事儿?不懂闹厘戏呢?闹玩儿还带下死手的?我大老远地过来看你,不要你感谢,咋还动刀子、动剪子的啊?”
丽秋接着骂:“滚,谁要你来看,你他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把你姑奶奶当什么人了?敢来调戏我,你错翻眼皮了。我要是好好的,早把你挠成血葫芦了。给我滚,回家找你妹妹、找你妈、找你姑娘去。”
气得丽秋一阵咳嗽,权中恒挨了一顿骂,脸上也没有笑模样了。咬牙切齿地说:“小丫崽子,别不识抬举啊,我这是给你脸了不是?你给我等着,得罪权爷的不会有好果子。在三姓,爷我看上的,没有得不到的。”
丽秋气愤地说:“我的脸不用你给,我家也不欢迎你来。如果再来,我不会对你客气的,等我下地了,就要你的命。我们穷人贱命一条,大不了和你对命,还怕你不成?”
权中恒见吓唬不住丽秋,缓了一缓,平平怒气说:“这么跟你说吧,我看上你了,想讨你做小。如果你跟了我,我保你天天吃香喝辣,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宝。以后你哥也不用干粗活,我让他当管家。除了我以外,家里、货栈、买卖他都可以说了算,还可以给他说一房媳妇。你不愿意去我家,可以给你买一个外宅,起码要比你现在住的好。你想要啥?你随便提,彩礼你说多少就多少。”
丽秋不屑地说:“你做梦去吧,我们虽然穷,但我不稀罕。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多做点积德行善的事吧,别作孽了。”
“年纪?多大年纪能当钱花啊。我有钱,有钱的六十老头娶十八的姑娘多的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答应你。如果你不想嫁我也可以,咱俩偷偷摸摸的玩,我给你钱。”权中恒毫无廉耻地说。
气得丽秋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一口嚼碎了他。恨恨地说:“你别做梦了,我公孙家的姑娘没那样下贱。我就是饿死了,扔到外面喂狗喂狼。出家去庙上当尼姑,你都别想。”
权中恒还不死心,想继续说服丽秋。磨磨唧唧地说:“你好好想想吧,你这样做,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嫁十八的和嫁我四十八的有啥区别?十八的穷小子没吃没喝的,他能做的我也能做,不信你来试试?”说着又往炕沿前凑乎。
丽秋也是真气疯了,一股急劲挺起身子。骂道:“你血奶奶的,今天姑奶奶和你对命。”
操起剪刀又奔权中恒扎了过去,权中恒立刻慌了,挪动肥硕的身子,赶紧往外跑。嘴里还嚷着:“不行就不行呗,嘎哈还动凶器?你小逼崽子给我等着,不信我收拾不了你,咱们等着瞧。哼,你家的刀把在我手里呢,现在还欠我的钱,我是你们的东家,还治不了你了呢?”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权中恒的无耻操行,把丽秋气得浑身乱颤,病情又反复了,落炕起不来了。
晚上公孙仲秋下工,又带回来几包药和一些小鱼,买小鱼能节省点钱。反正是给丽秋熬汤,丽秋喝完汤,剩下的碎渣自己嚼吧、嚼吧。另外,还带回来两小罐蜂蜜,看见蜂蜜,立刻让丽秋警觉起来。今天让权中恒气了一下,到现在身体还不舒坦,连针线活都做不动,说话更没了中气。微弱地说:“哥,你这两罐蜜哪里来的?”
公孙仲秋随意地回答说:“柜上的!”
丽秋不悦地说:“你咋拿柜上的东西,咱给人家干活不能小手小脚的1。”【注释】1小手小脚:方言;小偷小摸,贪小。
公孙仲秋笑了,说:“你想啥呢?你哥啥时候干过那事儿。蜂蜜柜上陈的,掌柜的说不好往外卖了,让我给你带两罐补身子,权掌柜的倒是个热心人。”
丽秋暗暗地一惊,真是怕啥来啥,就怕权中恒找哥哥,丽秋说:“哥,明天把蜜送回去,我不想喝甜的。以后你也不要往家拿柜上的东西。”
公孙仲秋不以为然地说:“你个傻丫头,掌柜的好意,当时不拿也就不拿了。如今我已经拿回来了,咋还给人家送回去啊,那不是打人家脸吗?”
丽秋坚持说:“那你送不回去,明天你按原价把钱给了。拿人手短吃人家嘴短。他的蜂蜜我不吃,你能去集上低价卖就卖了,实在卖不了你给我扔掉。”
公孙仲秋见她不答应留下蜂蜜,想让她省一点力气。只好答应她道:“好,好,明天我给钱,你好好歇着吧。然后我再去处理它,你不用管啦。”
丽秋拦着他说:“哥,你干一天活累了,坐会儿歇歇,和我说几句话吧。”
公孙仲秋说:“我先给你做饭去吧,你说话都没有力气了,是不是饿了?早上还好好的呢。”
丽秋摇摇头,伸手拉着公孙仲秋的手。说:“我不饿,和我说几句话。”今天她又被权中恒气一下,身子一直在难受。
公孙仲秋坐下来,摸摸她的额头。还好,不太热,又给她捋一捋头发。丽秋说:“哥,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你得好好的,千万不能出啥事啊!没有你我可咋办呢?”
公孙仲秋不明白她说的啥,随口说:“哥能出啥事儿,哥又不偷不抢的。咱不招灾不惹祸地好好过日子,等你病好了,过个一年半载的,哥给你寻个好人家。不喜欢在三姓生活,明年开春,我带你去哈拉滨。”
丽秋又摇摇头说:“别给我找婆家,我谁都不嫁了。我咋那么傻呢?来这地方干啥啊,当初咱哥俩不如在哈拉滨站脚了。”
公孙仲秋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她说:“你安心养病,世上好男人多着呢,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再说了,你们不是婚姻1,月老也不能给你们牵线。事都这样了,你也别多寻思了。”【注释】1婚姻:方言;缘分。
“哥,你别在茂盛货栈干了,咱们走吧,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丽秋担心哥哥,怕权中恒给哥哥使坏,想劝哥哥离开三姓。
公孙仲秋很是为难。虽然一直宠着丽秋,她的要求一般都能满足她,但这件事儿的确很为难。便解释说:“小秋,咱现在还走不了,咱欠权掌柜的钱。再说了,咱这个时候能去那里啊?过个八月天就刹冷了,冬天的日子不好熬啊!活还不好找,咱哥俩连个窝都没有。别说有没有饭吃,凭这死冷寒天的,就得让咱哥俩成路倒1。要走也得明年开春的。”【注释】1死到:方言;路上的尸体。
丽秋一听哥哥说得也对,也不坚持走了,但还是想提醒哥哥。说:“可那个权掌柜不是好人,你在他那里做活,万一你着了他的道,那时候咋办呀?”
公孙仲秋人憨厚,没有太大弯弯心眼儿,对丽秋说的不以为意。安慰丽秋说:“你放心吧,掌柜对我好着呢。再说我小心点就是了,明天我把蜂蜜钱还给他,咱不白吃他的。我现在去给你冲一碗蜂蜜水,可甜了。”
丽秋放心不下:“那你可得真给啊,以后不能要他的东西。我刚才说过,我不吃他的东西,你还是给我熬鱼汤吧。”
公孙仲秋一边去熬鱼汤,一边应承道:“好的,我一定给他钱,你好好养病。吴先生说了,你的病无大碍,再吃几副药就好了。等你好了,先生还要教你当郎中呢。”
丽秋还是恋恋不舍的,不想让哥哥去做饭,望着哥哥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先生故意安慰我的,唉!我这病看不好了。”
其实公孙仲秋也是纳闷,早上离家的时候,丽秋还好好的呢。已经见好了,可下午咋就又不精神了呢?不过,他还是说:“小孩子别胡说,先生都说你的病没事儿了,再喝几副药就好了。咱哥俩谁也不能离开谁,心放宽点,将来你看我给你娶嫂子,你还得带小侄儿呢!”
丽秋听他这话,心里好受一点,不再缠着哥哥,让哥哥去做饭。
她喝完鱼汤后,感觉疲倦了,也不再言语。公孙仲秋见她睡了,叹口气自己才去吃饭。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过后的杨宗,精神状态格外的好。干啥都有劲,家里家外的紧着忙活,一个月一晃过去了。十月的天气,也开始入冷了,只要大地一封冻,农户该开始打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粮也就越来越多,粮价也会跟着落下来。趁着粮食价格低,抓紧收购一批粮食,备足烧锅的原料。赵二爷的酒曲也做熟了,找个看相的,给自己选一个吉日,杨家烧锅正式放炮开张,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
自此,杨家烧锅在三姓城开业了。杨宗人前穿着长袍做起掌柜的。人后脱去长袍,换上短袄,钻进作坊便成为一个伙计。刚刚开业还没有收入呢,也不能雇伙计,不能请长、短工。好在自己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什么都自己干,配料、蒸料、下窖、封窖、上锅、出糟。赵二爷也前前后后的跟着忙,给杨宗打个下手,看看品质。杨六奶奶每天除了带孩子,帮娘做做家务以外,还要管理账目。这样做,还能省下一个账房先生的开支,一切都要精打细算。
到了腊月二十二这天,杨宗早早起来了。早饭都没有吃,就进了作坊,开始出料上锅。等赵二爷起来的时候,杨宗已经弄的齐整了。赵二爷拿来香烛、三牲、供果,在祖师爷杜康的画像前三拜九叩,并大声念道:
酒神老祖坐高台,保佑弟子发大财,金子银子堆满垛,财运福运滚滚来。老祖接受弟子拜,祝愿你老乐开怀,酿出好酒你享用,剩下弟子拿去卖。卖了钱,去买肉、去买菜,敬奉你老神位牌,多出酒,味道好、真不赖,阖家安康镇祥宅。
祭拜完祖师爷杜康,开始加柴烧火。经过一个多时辰,从出酒的木管中,一滴一滴地淌出水滴,片刻就行成了流,直接淌到下面的大瓮中。赵二爷放下手中的柴火,用大海碗接了一点尝了一口,立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又接了大半碗,恭恭敬敬地供奉在杜康画像前面的供台上,杨家烧锅出酒啦。杨宗整整忙活了一天,才烧完第一锅且出完糟,爷俩晚上喝上自家的酒,整个人都喜滋滋的,结果爷俩都喝高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在关外的满族,这可是一个重要节日。这一天的到来,预示着新年马上要到来了。到了关外的汉民入乡随俗,也随同满族一样过小年,小年原本在南方是二十四,但在北方则是二十三,也有着“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
小年这一天,家里人早上起来开始忙碌。杨宗则不然,在作坊里装了几坛子新烧的酒。然后给几户亲戚朋友,每户送上两坛。晚上各家的家宴上,能够喝上他的酒。最后送的是公孙仲秋家,公孙仲秋不在家,上工去了。丽秋独自在家,最近她的气色好多了,也能收拾家务,洗衣服做饭,她计划年后再去回春堂帮忙。杨宗的到来,让她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是否让他进屋。倒是杨宗先问她,酒放哪里?她才稳住心慌,请杨宗进屋。杨宗坐下后,丽秋给拿来一碗水。然后靠在墙壁,低头摆弄自己的辫子一声不吭,杨宗也觉得气氛挺闷的,想找个话题打破尴尬局面。问道:“听仲秋大哥说你前阵子病了,好些了吧?”
婚后,杨宗没有来过公孙家,一是怕丽秋见他恼怒,二是知道丽秋是个姑娘后,经常来往不是太方便。本来结婚的时候想请丽秋去,但公孙仲秋说她病了。听说丽秋病了,杨宗还是很关心的。给拿了些钱,让公孙大哥代买一些补品,只是公孙仲秋回家没有说。
丽秋简单地回答:“好多啦。”
杨宗说:“本来想过来看看你,但这段日子活太多。昨天才烧出第一锅酒,送点过来,让公孙大哥尝尝。家里过年的年货都准备了吗?”
丽秋还是低着头说:“没啥准备的,两个人买斤肉包顿饺子就行了。”
杨宗说:“那怎么行?毕竟是过年了,一年忙活到底只有这么一次,你病又刚刚好,咋地也不能淖啃1了自己。是不是家里没有钱了?我给你拿点。”【注释】1淖啃:方言;困难、拮据、苦。
丽秋慌忙说:“有,不缺!”
杨宗真诚地说:“和我就别客气了,咱们哥几个一路生生死死地过来的,也算是九死一生的患难之交,钱财没有咱们的交情重要。”
说着掏出几张一两的银票,递给丽秋。丽秋不接反而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丽秋心里五味杂陈,想起来一路的杨宗对她的好,关怀备至的呵护,到现在还是这样关心她。两个人曾经一起嬉笑打闹,一起脸对脸隔着柱子睡觉,哪怕有一点可口的食物,都留给了她。可他哪里知道?杨宗一直都认为她,是一个小弟弟,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在保护着她。如今身份已经公开,自然有诸多的不便,改变了两个人过去的交往方式。
杨宗一时不知道咋安慰她,只好把银票放在炕上:“你,你别哭啦,大病初愈别哭坏身子。”
他这样关心,反而让丽秋更控制不住了,掉过身大哭起来。就在杨宗手足无措的时候,外屋的门吱嘎一声进来一个人,丽秋赶紧停止哭声,急忙擦眼泪。原来二人进屋院门并没有关,来人直接进了屋,杨宗初以为是个要饭花子。心里想,已经过小年了,咋有要饭花子?还责怪花子怎么不给个动静。因为要饭花子也有讲究的,不会直接进屋。不是门外唱莲花落就是念喜嗑,实在不会还可以卖惨:大爷、大娘啊!行行好吧,孩子一天没有吃饭了……。
可这人悄默声的进屋了,拉开里屋门一看,来人竟然是权中恒。虽然杨宗对权中恒没有好感,但当初在大牢也算他保出来的。认识一场,大面上也要过得去。于是,打了个招呼:“哟,权掌柜的来啦,过年的都准备好了?”
丽秋则连头都没有转,擦拭着眼泪。权中恒作揖道:“杨掌柜,幸会、幸会!”
杨宗这样的问候,是有原因的。关东人进了腊月,就为年做准备。比如说,到了腊月初七,满族格格们要上山采年息花,乡邻们称撅年息花枝。年息花是生长在关东的一种杜鹃花,朝鲜族人称金达莱,汉族人叫达子香、达来香,满族人等原着满族称年息华花。年息花不畏寒,春天一到,冰雪未完全融化它就开花。腊月初七这一天,格格们戴上花冠,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群结队地爬到山顶,撅年息花的树枝。边撅边唱“年息花”歌:
今儿个腊七,明儿个腊八,上山来撅年息花;
年息花,生性乖,腊七采,腊八栽;
三十打骨朵,大年初一开;
红花开,粉花开,花香飘到敬祖台;
财神来,喜神来,又赐福,又送财;
年息花儿道年喜,年息花儿年年开。
格格们采完花枝回家,插到装水的瓶子中,放在窗台或柜上。二十多天后,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开花,那时节花香满屋、春意盎然,给节日增添喜庆的气氛。
过了十五,就开始忙年,所以见面打招呼,都会问忙年,杨宗也赶紧回礼。自从杨宗放出来后,权中恒见这段时间,也没见有啥动静。没有人报复他,他的心也就放下了。今天看屋里只有二人,心里醋意满满。于是,打着哈哈说:“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啊?唱西厢会里的张君瑞私会崔莺莺,让我这老夫人给搅了,还是白素贞与许仙,碰见我法海了啊?”
酸溜溜地阴阳怪气,让杨宗不知道咋回答。丽秋本来心里就挺憋屈的,让他给一埋汰1,气得火冒三丈。她倒是一声不吭,直奔外屋抓起一把菜刀,回屋奔权中恒脑袋砍下去:“操你血奶奶的,今天我不把你骚泡懒子给剁了,我他妈不姓公孙了。”【注释】1埋汰:方言;泼脏水、诬陷,脏。
一刀下来,把权中恒吓得一蹦,往后一闪,菜刀也偏了一些。加上丽秋大病初愈,手上没有力气。刀只把貉皮帽子砍出一道口子,而且给砍掉了,露出一颗光秃秃地,拔了顶的脑袋。丽秋撤回菜刀,又砍第二下,第二刀砍在衣服上,把衣服划开,都露出棉花来。杨宗一看要出事儿,也顾不得其它了,赶紧抱住丽秋。可丽秋还是拼命挣扎,要继续砍权中恒。刚才丽秋的两刀下来,把权中恒吓傻了。他根本都没有想到,丽秋真敢下死手,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跑都不知道了。
杨宗对他喊:“还站着干嘛?快走啊!”
权中恒这才回过神来,拔腿就跑,连帽子都顾不得捡了。到了院子里,才喊了一声:“啊?你这个小骚货,在家养汉子,让我撞破你们奸情,想杀人灭口是不?”
丽秋对着杨宗喊:“撒开我,我要整死那个老王八蛋。”接着朝外喊:“老鳖犊子你别跑,姑奶奶和你对命。”
权中恒哪里敢停留,迎着小西北风刮起的小烟泡,捂着耳朵,晃着肥大的屁股,一溜烟地往家跑。丽秋没有砍着权中恒,气得直跺脚嚎啕大哭,菜刀也扔在地上。杨宗没有敢松开她,丽秋挥起拳头砸着杨宗,一口咬住杨宗的手腕不撒口,就像当初一样。杨宗只能忍着痛,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以此来安慰她。等丽秋总算撒开口,搂着杨宗的腰痛哭不已,边哭边说:“都怪你,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娶我啊,让别人来欺负我……”
杨宗搂着她的肩:“好妹妹别哭了,杨哥哥和你说,不是妹妹不好,真地是杨哥哥早已订下的亲,哥哥总不能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是?妹妹还年少,将来好小伙多的是。真的不是杨哥哥有心害的你,如果原来没有媳妇,妹妹这么好的一个人,咋会不娶?”就这样,一个说着、一个哭着持续了好久,把自己想说的话,终于在这一天都说了出来……
当杨宗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杨六奶奶也看出他好像有什么心事,随口问问他怎么了?杨宗只是简单地回答,没有什么事儿。然后,去作坊干自己的活儿。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看见杨宗手腕有一块紫青,全家一起过小年,当时也没有问。等赵戚氏送完灶神,小夫妻回了自己的屋,进被窝后六奶奶才想起来,问他的手是咋弄的?杨宗告诉她是干活碰的,其它的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六奶奶根据他白天回来的情形,猜测他可能是路上遇见混混欺负他了,往下也就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