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四合发饭庄,雅间里的小火锅,热气腾腾地咕嘟着。权中恒一脸堆笑地双手抱拳,迎接来客。从表现中透出热情和奉承:“哎哟,汤会长,幸会、幸会!能够给老弟一个薄面,真是在下的荣幸,快请坐、快请坐!你请上位、上位。”
来人客气地说:“好说,好说,权掌柜,上位哪有我坐的道理?还是东道主来坐。”
权中恒继续恭维说:“那哪里能行?会长你必须上位,有会长在,只有我站着伺候的份儿。在咱三姓城,会长可是头面人物,我只配给会长当跟班。”
叫汤会长的人满心欢喜,笑着说:“哈哈,言重啦、言重啦。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几位权掌柜的都认识吧?”
权中恒点头哈腰地说:“认识,认识,都是咱三姓商贾中魁首,哪能不认识呢?胡掌柜、曲掌柜、霍掌柜,大驾光临,权某万分欢迎,请坐、请坐!”
来的几个人也纷纷地回应,拱手作揖,相互说着客套话。推让中,各自找到各自的座位落座。权中恒喊店小二,赶紧上菜,不一会儿,各种肉、菜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
今天是权中恒坐东,宴请清圣商会的副会长汤般若,执事胡忠吾、曲道实、霍全。按理说,清圣商会与他权中恒,没有任何瓜葛。因为商会的名字叫清圣,酒的一百单八雅称、别称中,就有清圣一说。清圣商会其实是酿酒业的商会,主要是协调三姓城里及周边村屯烧锅的大小事宜,解决行业内部的纠纷,价格的统一,手艺技法的交流,完全是从事行业的业户,自发成立的。官府并没有参与和管理,因为城里有总商会,还有东直会与西陕会,有事儿官府直接与其交办就完了,用不着与他们小商会打交道。说难听点,官府根本没有瞧得起眼。但在行业内部,清圣商会还是很重要。因为要想在酿酒行业站住脚,必须与同行搞好关系,不然会遭受排挤和打压,完全有可能让你的作坊经营不下去,具体手法那是多种多样。所以,自从有清圣商会以后,各家的烧锅们都主动的加入商会,积极缴纳会银,保证自家的生意平安无事。三姓城处极寒之地,酒是当地居民取暖的最好选择,加上关东人豪爽、好客的性情,那可是无酒不欢。漫长的冬季无事可做,多以喝酒、耍钱为乐,在三姓,酒是不可或缺的。无论男女只要是成年人,基本上都能喝上几两。所以,烧锅、酒肆、贩酒的生意都很好,烧锅也是比比皆是。
按说权中恒与酒业不发生关系,他的货栈既不生产酒,也不经营酒。平白无故地要请几位酒业魁首,让受邀的几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天,权中恒宴请几位酒业翘楚,心里自有想法。自打上次六奶奶坏了他的事儿,他一直记恨在心。最近得知,杨家烧锅又在大兴土木修建作坊,让他更不舒服了,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岂能让别人消停过日子。几番打听后,损主意也就有了。毕竟他在三姓城里,住了几十年,与在座几位,都在三姓做生意多年了。即使在生意上没有过码,也还有个脸熟,走在街上碰见了,也是要寒暄几句。前几日,权中恒故意在汤般若家附近转悠,为的是能够碰见汤副会长。清圣商会的会长是杜伯欢,老人家已经近七十了,业内很有声望。但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太够用,也不太爱管事儿。所以,会里的事儿就由汤般若掌管,有大事儿告诉杜老爷子一声就可以了。有需要老爷子出场的,请去应付一下场面。那天,真别说,也是还挺巧,没转悠两趟就碰见汤般若。权中恒很是会演戏,故作巧合,二人偶然碰见,两个人在街道上寒暄几句。然后权中恒开始约汤般若喝酒,本来汤般若一再推辞,平时也没有交情,喝的是哪门子酒?但架不住权中恒一再邀请。开始时,汤般若以为他是说说客套话,后来见权中恒把地点、时间都订了。并且还让他多带几个执事,他才信以为真,于是,他约了另外三人同往赴宴。
权中恒见酒菜上来了,站起来张罗着喝酒。端起酒杯说:“今天有幸与会长和几位掌柜的小酌一杯,让兄弟我深感自豪和荣幸。你我同在一方水土发财,怨我平日杂事穷忙,也没能有机会与诸位亲近。今天难得掌柜们的赏脸,能够捧场参加我的宴请,是给我权某人的面子,是权某人的莫大荣幸。我先敬诸位掌柜的一杯,以后在生意上,还要靠诸位提携兄弟,在三姓地面上讨生活。”
那几位也站起来,举着酒杯纷纷说着客套话。权中恒赶紧让大家坐:“请坐,快请坐。咱可说好了啊,站着喝酒不算数,我先走1一个。先干为敬!”【注释】1走:方言;干、喝。
那几位坐下,也喝了杯中酒。权中恒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张罗着酒桌的场面。汤般若那几位,还真地不知道他今天的用意,琢磨他是不是有意染指烧酒行当。酒过三巡,汤般若便问:“权掌柜,听你的意思是,也想开一个与酒相连的行当?是烧酒还是卖酒啊?”
权中恒摆摆手:“会长您误会了不是?我那个小店都够我操持的,哪有那个能耐,做这发大财的生意。烧酒我没有手艺,卖酒也没有经验。再说了,我哪敢把手伸进诸位掌柜的锅里抢饭,那多不仗义。”
那几位这才明白,今天这酒喝的,不是为什么事儿。纯粹是加深熟识,交个朋友。权中恒见几位都很尽兴,赶紧站起来给他们倒酒:“老掌柜们,你们把咱三姓的酒行当,带得好啊。又有德行又有手艺,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各地酒的没少喝,哪里的酒也没咱三姓的酒好,三姓的酒那叫一个地道。特别汤会长家的松花十里香,那味儿叫一个地道。”
听到权中恒的夸捧,让汤般若心里十分受用。客气地说:“哪里、哪里。我的手艺,可不敢与在座的几位掌柜相比。如果有功夫,你都品尝一下,让各位给你弄几坛子。”那几位七嘴八舌的相互吹捧。
权中恒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劝了一杯后砸吧一下嘴,问胡、曲、霍:“四合发的酒是哪位掌柜送的?我咋没喝出来呢?”
那几位互相看看,然后胡忠吾说:“不是我们的。早前个月期程的,我那里还送个三、二百斤,但这几个月一直都没有用我的。”
权中恒说:“我说的嘛,这酒喝着不太地道,连三个月恐怕都没有陈上。明明是新开锅的,拿来糊弄你我。”
霍全应声说:“嗯,就是新出锅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你们知道吗?”
胡忠吾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汤般若说:“搬过酒坛看看就知道了。”
权中恒装作不在意也没有动,那曲道实离酒坛子比较近,搬过来看看。说:“醉三江!醉三江是谁家的呢?”
霍全说:“城里大小作坊三十七家,远近有名的加一起,顶多一百二十多家烧锅,哪有这个名字的?”真是干什么的留意什么,何况几位是商会的人。
曲道实说:“不会是外地进来的吧?”
权中恒说:“不能,我是贩货的,谁进什么货我都知道,还没有听说谁进过酒呢。”
汤般若说:“咱本地酒坊都冒漾了,谁费劲扒力地倒腾酒啊?咱还都往外拉呢。”
权中恒叨咕着:“醉三江、醉三江,这名字起得不怎么样,这人咋这么不地道呢?”
曲道实问:“权掌柜你说什么不地道?”
“噢,我说醉三江酒的名字不地道,取名字的人用心险恶啊。”权中恒语重心长地说。
霍全问:“这有啥不对劲的?不就是一个名字吗?”
权中恒手指沾点酒,在桌面上划拉。说:“你们看哈,汤会长的酒叫松花十里香,这松花指的是松花江吧,那这个酒叫醉三江。三江是不是指西小江子、松花江、东大河?不就是为了盖咱汤会长一头吗?”
胡忠吾好像明白了:“咦?是这么个理啊,可不是想压盖咱汤掌柜吗?谁家他妈如此大胆,在三姓城欺负到咱哥们儿头上了。”
几个人喝点酒已经上了头,经过一番讨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汤般若的心里,实在是老大不舒服了。于是对权中恒说:“权掌柜,可不可以叫店伙计过来,咱打听打听是谁家的酒?”
权中恒连忙说:“好,好!我这就叫伙计。”于是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小二儿,你过来一下。”
店小二听见有人叫,赶紧过来了:“有事啊?大爷!”
权中恒说:“再上一盘子羊肉,要膀蹄那嘎达的。对了,你家的酒是哪嘎达的?”
“这酒是咱街里的啊,喝着还不错吧。大爷。”店小二回答他们道:
“谁家的?”权中恒明知故问。
“是新开业的杨家烧锅,他家酒好喝,我们掌柜的全给留下了。”小儿特意详细地介绍。
权中恒装作不知道,明知故问说:“杨家烧锅在哪里啊?”
小二挠挠头:“回大爷,这个我可不知道。都是张掌柜订的货。”
出乎权中恒意料的是,店伙计不知道杨家烧锅的住址,于是说:“噢,没事儿了,你去给我们上肉吧。”
小二应了一声,就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如果大爷你们喜欢,杨家烧锅每逢五、逢十送一次酒,你们可以到我们这里找他。”然后他出去了。
胡忠吾问清圣会的几个人:“杨家烧锅是哪个杨家的?”
霍全说:“杨家,街里姓杨的。杨家烧酒的有三家,杨老三、倔巴头、杨子青他们三家,他们根本没有烧这样的。他们几家的酒还能拿到大面?顶多卖给那些扛大个的和高粱花子们。”
曲道实问:“不会是新开的吧?”
权中恒故意装作不忿地说:“新开的?他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也不去咱会上挂个号?拜拜码头?他不是没把咱汤会长放眼里吗?一定得见见这是何方神圣,来咱三姓砸场子。”见汤般若的脸,拉得挺长还铁青,继续煽风点火:“你说他不拜也就算了,居然起这么一个败家的名字,他不是来挡咱们哥们的财路吗?汤会长,你大人有大量,别跟这个不开眼的东西生气,来,咱们喝咱们的酒。”
汤般若没有端酒杯,铁青着脸说:“哥几个,看来有人跟咱们过不去啊,看来是有人想在三姓城炸刺儿,看来咱们哥们得给人家让路了。”汤般若一连说了三个看来,看来他真地上心动怒了。
胡忠吾一拍桌子:“妈了个巴子的,是哪个犊子敢来咱三姓撒野啊,我咋不信治不了他。大哥这事儿你别管,明天我查查,是哪个吃生米的?他不是逢五逢十来送货吗?我安排伙计看着,不信找不到他老窝。”
其他几人也七嘴八舌地嚷嚷,有喊找出来,一定把他起出三姓城。有人说,把他挤兑黄了。唯一不吵不喊的是权中恒,坐那里,玩着手里的酒杯在偷偷的乐。
四月十八这一天,是三姓的庙会。也是一年中,除了元宵节赏花灯以外,最热闹的一天。前来“赶庙会”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庙会是在娘娘庙办的。三姓的娘娘庙与山东人修建有关联,供奉的是眼光娘娘、云宵娘娘、琼宵娘娘、碧霄娘娘、送子娘娘五位神灵。娘娘庙是三姓城,香火最为旺盛寺院,拜娘娘庙的大多是妇女。而她们最主要的心愿不只是求子,也可祈求保护孩童、赐福免灾、嫁娶婚姻,还能疗病救人。三姓的娘娘庙以山东人信奉习惯,连日期和祈福也是一样的。据说四月十八日,是泰山庙神诞生日,又称祈嗣日,人们素有“四月十八,奶奶庙上祈娃娃”的说法。这一天人们从各处赶来,坐轿的、骑驴的、赶车的,城里的、乡下的、山上的,都到娘娘庙烧香祭祀。领请泥娃娃,以祈求福禄双全,多子多孙。庙前的大街上,做各种小买卖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小曲二人转的,各种零食小吃、女人梳妆用品,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场面热闹非凡。女人们不管是姑娘、小媳妇、大嫂子、还是老奶奶,也不管有没有祈求,反正都要来拜一拜。拜完以后开始逛庙会,买自己喜欢的物件,看二人转听小曲,吃些自己喜欢的。难得一年中,女人有这么放松的一回。
杨六奶奶拉着丽秋也来了,本来丽秋是不打算来的,想帮着先生做点事儿。但架不住杨六奶奶生拉硬拽,先生也说一年只有这么一回,去瞧瞧热闹吧。就这样,丽秋跟着杨六奶奶出来了,路上六奶奶问:“妹子,你到庙上求点啥啊?”
丽秋说:“没有啥求的,你要不拉我来,我真地不想来。”
“你可拉倒吧,难道你就不想求一位如意郎君。告诉俺,你心里想的是啥样的?”六奶奶揶揄她说。
丽秋淡淡地说:“不想,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求什么如意郎君。”
杨六奶奶不屑地说:“嘁,谁信啊?人啊,都是嘴上说的一套,可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丽秋不爱搭理她:“没有人让你信,你爱信不信。你这个人的心眼太坏,不是啥好人。”
“就你是好人,我看你哪儿好……”六奶奶开始动手了,伸进丽秋的腋下,挠他的痒痒。
两个人拉拉扯扯、说说笑笑地来到庙会,庙会里是人山人海,做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是呼朋唤友人声鼎沸。随着人流总算挪进了庙,等着烧香祭拜的人排成长长的一溜。丽秋给杨六奶奶找个地方歇着,自己去排队,等到她的时候再叫六奶奶。上次丽秋给六奶奶摸完脉,第二天带她去找先生,先生刚搭手,确定说有喜了。一晃又过两个多月,算计着日子,该有五个月了,她现在已经显怀。丽秋生怕她累着或怕有人给挤到,于是,撵她去歇着。六奶奶也觉得有些累,不知道是人多挤的还是穿多了,赶上今天的太阳还挺足,感觉非常地热,香汗都出来了。
六奶奶找了个阴凉的树下,看着丽秋排队。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正准备要去找丽秋。突然,旁边一个姑娘一声惊呼,转身一看,两个丫头模样的人,正在扶一个老太太。嘴里还喊着:老太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看衣着穿戴就可以看出来,一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君,不是平常百姓家的老妇人。此时,老太太双目紧闭,人事不知。那两个丫头,一定是老太太带出来的丫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太太突然来病了。丫鬟才十三、四岁,从来也没有经过大事儿,见老太太倒了,惊得手足无措,嘴里喊着,手上要往起扶。
杨六奶奶觉得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往起扶。赶紧过去制止:“两位姐姐,先不要扶,把老人家平放才好。”
本来小丫鬟没有主意,见有人帮忙,像抓住救命的绳子。周围的人不是没有看见,就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并没有人过来帮忙。如今有个人来帮忙,他们就有了主心骨。六奶奶告诉其中一个丫头,指着远处的丽秋,让她赶紧把丽秋叫来。自己则坐在地上,将老太太靠在自己的怀里。又拿出一块手巾,让身旁的丫头,去许愿池里浸湿拿过来。
丽秋跟着那个丫头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也没有问是咋回事儿,二话不说,拉过老太太的手腕,三指扣脉,细细地品起来。过了一会儿说:“老人家是心火不足,气血不通,因天气炎热站立过猛,导致暂时的晕厥。”
又告诉那个小丫头,赶紧用湿毛巾给老太太降温。然后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小针包,里面有一套银针。银针是先生送给她练习用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丽秋抽出几根针,在老太太的内关、水沟、涌泉等主穴下了针,又在足三里、合谷、百会等配穴,针刺而不必留针,快速地进针和轻轻捻动,运针后拔出。
过了片刻,老太太长长吐了一口气,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费力的说:“桃儿,桃儿!”
旁边那个叫桃儿的丫头赶紧答应:“老太太,我在呢!”
“我这是怎么了?咋这么迷糊呢?还恶心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老太太虚弱地说。
叫桃的丫头带着哭音说:“老太太,您突然身子不舒坦啦,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太太勉强的点点头,旁边擦湿毛巾的丫头,赶紧跑了出去叫人。那个叫桃儿的丫头跟老太太讲,她是如何晕厥了,然后这两位姐姐如何救的她,老太太眯着眼睛听着也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顶四人轿子急匆匆抬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妇女。看样子轿子和跟班的妇女,让老太太留在外面了。独自带两个小丫头进庙来的,不想一时不慎,突然晕过去了。那个中年妇女老成,轿子进来后,见丽秋在拔针,她就知道丽秋懂些医治的法子。于是,便请教丽秋,现在是不是可以扶老太太起来,丽秋告诉那个女人,说现在可以了。最好是赶紧回去,再找郎中对症下药,自己只是应急的法儿。几个人连忙把老太太抬进轿子,老太太还不糊涂,吩咐那个妇女,问清楚救她的人是谁。丽秋是个姑娘,死活不肯说自己家。最后,是那个女人央求杨六奶奶,说她要是问不清楚,回去老太太该怪罪了。不然,得留一个丫头跟着你们。六奶奶无奈,只好把自家的位置报了一下。老太太一众人,抬着轿子呼呼啦啦匆忙回府。
姑嫂二人见人走了,都长长地出一口气,总算把心放下。丽秋瞪了六奶奶一眼:“你可给我接个大活,我要是整不好咋整?”
六奶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掐了一下她的脸蛋:“你这小丫头片子行啊,还真有两下子。以后可好了,俺要有个病啊灾的就是你啦。”
丽秋立刻制止她:“呸、呸、呸,你闭嘴,你那破嘴不能说点吉利的啊!”
六奶奶满不在乎地说:“翻车打坞1谁都备不住,天灾人祸谁能挡得住?拿刚才那老奶奶来说吧,她能知道会来病啊,知道就不出来了。对了,你刚才咋不跟着去护送一下呢?”【注释】1打坞:方言;於陷。
“人家那么多人,哪用着我?”丽秋不以为意地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一去,老奶奶高兴了,没准赏你一套花布衫。不对,赏个俊俏的公子哥。”六奶奶调侃丽秋说。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金山银山我都不稀罕。我让你编排我,我不好好收拾你,你净耍戏我。”说完两个手去挠六奶奶的嘎叽窝1。【注释】1嘎叽窝:方言;腋窝。
痒得六奶奶一边躲一边笑,告饶说:“好了、好了,俺怕了怕了,不说啦、不说啦。这么多人看着呢,别闹。”
丽秋停手,六奶奶笑得都岔气了:“你看你,俺又没说你坏话,早晚都得嫁人的啊。”
丽秋的小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在这地方你也胡说八道,娘娘要怪下来,让你嘴上长疮。告诉你,我谁也不嫁。”
六奶奶真怕嘴上生疮,还用一只手捂着嘴:“好啦,好啦,俺不说了。走,去上香吧。”
二人直到太阳偏西才回家,肚子吃得鼓鼓的,手里还拎着大包小裹。现在两家的日子都挺好过了,也不差这点钱。
杨家的房子,大筒子1已经竖起来了,正在用拉合辫2垒墙。三姓当地的房子有两种,一种是砖瓦结构的,另一种是土草结构。砖瓦基本都是官宦人家、大商户盖的,一般小户人家都是用土草作建筑材料。三姓的气候恶劣,到了冬季冰冻三尺。土草房作为住宅,在这种气候里,具有一定的优势,冬天保暖的效果极佳。室内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只是一铺大炕就可以取暖,顶多有老人的生一个火盆。土草房子造价还很低,只要有人工,其它也用不了多少钱。买几车石头打底,木料需要一些钱。如果说自己能上山伐木,木料钱也可以省下来,其它的一般都是就地取材。盖土草房子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土坯盖的,一种是拉合辫编的。由于杨家事先没有准备,脱坯已经来不及了,想买也买不到。因为去年一场大水,哪有土坯能够剩得下。于是,他盖房只能用拉合辫的,这东西可以现用现做,挑一个空场地就行。就地挖土,就地在坑里和泥,再用大批子草裹上稀泥,拧几个麻花劲儿就成了。砌墙的时候,大工师傅凭经验,用拉合辫编,编成墙的形状。墙建好后,再挂檩子、椽子、上棚条、抹上泥、苫房草、给墙抹泥,吊棚、做窗户、门。这些工序看似繁琐,如果人手够用,半月就能完成大七大八的。【注释】1大筒子:方言;框架。2拉合辫:方言;用草与泥做成的盖房材料。
杨家盖房子不愁,车马运料都交给公孙仲秋。木料、木工的活交给杨安。雇了两个大工师傅和一些短工,房前屋后有很多闲置的地方,挖坑和泥都省去运力。杨宗没有时间管盖房子,他整天带着伙计在作坊里忙活,烧锅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耽误了供给给四合发的货。盖房子的事儿由六奶奶操办,有时赵二爷跟着忙活。
这天,她正与大工师傅商量活计呢,打外面进来一个小伙子,看样子是哪家的小伙计,询问这可是杨家烧锅?六奶奶回应说是,问他要找谁有什么事儿?那小伙子说找杨掌柜的,他要送个请帖。六奶奶说那给俺吧,伸手接过请柬打发了来人。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和杨宗说起请柬的事。一家人在三姓住的时间不长,与他人还没有太多的交往,是谁下的帖子呢?
杨宗拿起帖子一看,上面写着:恭请杨家烧锅杨宗掌柜,清圣商会于己亥年四月二十四在雅清茶社,商议举办金波大会事宜,敬请光临!光绪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这是什么东西?对于杨宗来说,简直是一头雾水,翻过来掉过去,大概只知道有人请他商量事儿。
究竟是谁请他,杨宗都没弄明白,赶紧去请赵二爷看。赵二爷看帖子一眼,说:“让你们多看书认字儿,你们都不肯,这么简单的一个请柬都看不明白。请你的人说,请你们大后天去商量个事儿。”
杨宗问:“爹,你说的我们懂,那是谁请我们啊?”
“谁?上面不写着嘛,清圣商会。”赵二爷接着说:“清圣商会嘛,就是烧酒行业的商会,清圣是酒的别称。”
杨宗心里想,有些人是不是吃多了撑的,你直接说是造酒商会多省事儿:“那个金波大会是咋会事儿?”
被人请教,让赵二爷有存在感。满足地说:“金波嘛,也是酒的雅称,商会是搞个类似赛酒大会,比一比谁家的酒好。”
杨宗这回明白了,是有一帮人想搞个酒品评比,找他去商量商量。他想这事儿还挺好,有人已经瞧得起他的小作坊了。于是,挺高兴地找六奶奶,和她说说参会的事,非常高兴地认为,自己的酒在三姓城也有一号。可六奶奶没有那么高兴,并给他泼了一盆子井拔凉水:“你别高兴太早,不一定是好事儿。同行是冤家,平日里咱们与他们又没有瓜葛,凭什么让咱们去商议?三姓城里城外,烧锅、酒铺、酒行海了蹦子1,凭啥请咱们呢?本来咱小铺面不显山不露水的,让人家盯着总不是好事儿。”【注释】1海了蹦子:方言;很多。
杨宗行事谨小慎微,听媳妇一说,心里打退堂鼓了。说“那咱就不去了。”
“去,不能不去。人家已经找上门了,不去既失礼又让人家看不起,认为咱们没有骨气。不管是天上掉的是馅饼,还是鸡蛋大的雹子咱都得接。”六奶奶又说了另外一套说辞,让杨宗迷惑不解。
杨宗心里没有底,想要躲避:“那,还是你去吧!”
“不行,你是掌柜的,你必须出头。多个心眼就行了,咱看看他们的意欲何为?再做打算。”六奶奶想要杨宗历练一下。
出头露面的事,对于杨宗来说,非常为难,实在不愿意在外面与有头有脸的打交道,实际他是见人会怯场。所以,他认为,如果有见人的差事,最好不让他去。宁可在作坊里冒一身臭汗,也不愿意去这样的场合,吃饭、喝茶相互吹捧。
在杨宗纠结不情愿去参加,那个什么金波大会的时候。又有人找上门来,不过这次来的人动静可不小。正在当一家人忙忙活活的时候,一行七八个人,抬的抬、拎的拎,带着大箱小匣的来了。一个管事儿模样上前询问:“这可是杨家烧锅杨府吗?”
六奶奶正在看着木匠做窗户,听见有人询问就出来了:“是啊,请问你找哪位啊?”
那个人对身后的女人说了点什么,那个女人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我是富防御府的,我奉我家老太太吩咐,前来贵府上拜上,酬谢那日救命之恩。不知道奶奶你咋称呼?”
六奶奶明白是咋回事儿了,给来人施了一礼:“家夫姓杨,你叫俺杨赵氏吧!”
那个人赶紧还礼:“老奴姓尤,是富府的官家。咋敢那样称呼恩人呢,还是叫你杨奶奶吧!”
六奶奶说:“这个真地不敢当,俺只是一草民,咋敢以奶奶相称呀。”
“杨奶奶你别客气了,你前面带路,让我们把差事了了。”尤管家恳请六奶奶带路。
六奶奶说:“尤管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俺姑嫂也只是举手之劳,咋能收礼物呢?那岂不是让俺们不义。”
尤管家一招手,让后面的人进了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礼单,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杨奶奶,你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礼物都是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你过过目。”
六奶奶真有些慌了,没有想到,她们救的老太太,是官家的尊长。特别是礼物让她不知道如何处理,收也不是,不收还不好。最后,只好无奈地接过礼单,并请众人进屋。来人放下东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等着管家发话。尤管家说:“杨奶奶,下人们得回府交差了,不打扰你了。”
杨六奶奶说:“那谢谢尤管家。还要劳驾您回去替俺带个话儿,在老太太面前问安。说俺谢谢老太太的厚意,改日方便俺再去探望她老人家。”六奶奶又找出两吊钱,打赏给下人们。
尤管家连声应允,带着一干人等回府复命去了。
六奶奶思量一番,找到杨宗,把富防御府送礼的事说了,惊得杨宗半天没有缓过神儿来。六奶奶掐他一把:“打发人,快点去把丽秋叫来,俺有事儿与她商量,别发呆啦。”
杨宗问:“那,那些东西咋办?”
“能咋办?收着呗!”六奶奶很是无奈。
杨宗接受不了:“官家的东西你也敢要?你也够胆肥1的。”【注释】1胆肥:方言;胆大。
六奶奶知道他胆小怕事,说:“你放心吧,这事儿俺自有安排,快去给俺叫人去。”
杨宗说:“那还是我去吧!”
“呵呵,让找丽秋去,你可愿意干了,让你去见个别人你就滞拗1”六奶奶心里有点醋意。【注释】1滞拗:方言;不情愿。
杨宗解释:“别人与丽秋又不熟,一个姑娘家,能随便跟别人走吗?”
“行啦,行啦,别描了,越描越黑。快去吧!”六奶奶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杨宗说:“你这个人说话拐弯抹角的,心眼嘎咕1。”说完就出去了。【注释】1嘎咕:方言;心术不正。
一会儿,丽秋跟着杨宗过来,两个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不知道在来的路上是这样,还是到院子里为避嫌才分开的。六奶奶没有顾他们那么多,直接把丽秋拉她那屋去。关上门说:“你杨哥哥给你说了吗?”
“说啦,咋的啊?找我来干什么?”丽秋满不在乎。
六奶奶说:“老太太是你救的,人家送来的玩意儿,你拿回去吧,给你的。”
丽秋一下子乐了,心里寻思,你也有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啊。回她说:“我可不管,我也不要。人是你让救的,东西送给你的,与我无关。我走了,人家先生那里还忙着呢。”
“你这个死丫头,诚心难为俺是不?看你敢走。”六奶奶说完,拦住门口防止丽秋真地走。
丽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你不让走,我就住这儿了。说好啊,你得管饭。”
“哎呀,挺大姑娘不知道害臊,这是想把俺起出去呗?好说好商量,咱把事儿了了,俺倒卧(窝)儿。”六奶奶话里带话。
六奶奶一句话,把丽秋说得脸红到脖子根。腾地跳地上来抓六奶奶,但动作还不敢太大,六奶奶都有身孕五个月了。明摆着她嘴上功夫吃亏:“我让你满嘴胡说,咋啥话在你嘴里出来,都不是好话呢?”
六奶奶笑得不行,两个人疯了一会儿,终于都消停了。才说起来正事,六奶奶说:“官家送来的东西,不接也不行啊?这接了,也得处理好呀。”
丽秋说:“你那鬼子溜的1,一咔吧2眼就一个道儿,你肯定早有想法了,快点说吧!”【注释】1鬼子溜的:方言;心眼多,聪明。2咔吧:方言;眨。
六奶奶看自己让人家揭穿了,有点尴尬,故意咳了两下:“俺这样想的,你看行不行?咱看看都拿来什么?然后咱们再备一些东西,以探望老太太的名义,再还礼回去。”
丽秋想都没有想:“行啊!你想咋办我都同意!”
“不许闹了,好好说事儿。”六奶奶认为丽秋还是不关心。
丽秋不再闹了,认真地说:“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六奶奶点点头,打开礼单:敬奉谢礼
杨门女菩萨惠鉴:
纹银二十两
苏绸、锦缎各两匹
李锦记点心四盒
四合发菜肴八碟
三姓靖边后路防营富防御府奉上
丽秋睁大眼睛:“啊?这么多好吃的啊!”
六奶奶哭笑不得:“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先别惦记吃行不行啊?一会儿都给你吃。”
丽秋说:“咋办你说呗,让我干啥?”
六奶奶告诉她:“这些东西又送不回去,咱们只好留下。绸缎你带回去,做几身像样的衣服。那些吃食,你给你赵叔赵婶留两盒点心,其它的你都拿走。银子呢,咱俩拿它去买东西。”
丽秋笑了:“我只是馋,其它啥也不要,一会儿把菜热了,我在你家吃吧。点心孝敬叔叔婶婶了,银子你说买啥就买啥。”
六奶奶点头说:“那行,把菜让俺娘做了,把仲秋大哥叫来。今天一起吃个饭,绸缎你拿走,点心留下,这样行吧?”
“不行,绸缎一人两匹。”丽秋坚持说。
六奶奶同意了:“行,说说银子吧?”
丽秋问:“买啥?”
六奶奶想想说:“俺想让你看着买,挑名贵的补品买,人参、鹿茸、阿胶什么的。”
丽秋也没有推辞:“行,那我明天去找先生,看看买什么东西大补,适合老太太用的。”
六奶奶见她同意了,说:“嗯,就这样,后天咱俩一起去富大人府,探望富老太太。”
丽秋表示随便,现在只关心礼物是啥样的。连忙说:“走,咱俩去看看里面的东西好不好。”
六奶奶戳了一下她:“什么好不好?你就惦记那吃的呢?”
“愿意,有能耐你啥也别吃,喝西北风活着。”丽秋说着,两个人又扯扯拉拉地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