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杨树森在城里呆了三四天才回家,至于都干什么了,杨宗和六奶奶也问不出来。一问他,肯定是各种搪塞、撒谎,儿大不由爷,两个老的也是很无奈。因为他经常不着家,两口子也是经常拌嘴。用六奶奶的话说,你们是一个不怨一个。杨树森从小让丽秋娇惯得非常任性,向来我行我素、任意随性、骄横跋扈,甚至到了胡作非为的地步。树森媳妇迟德贤自小山里长大,身边都是胡子、兵痞,他爹的知书达理一样没学到,歪门邪道的东西学啥会啥。妈妈霍荷从小散漫惯了,带孩子也很随意,自然也没教孩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夫教子。霍荷又是一个遇事撸袖子就上的主,带出的孩子可想而知。迟德贤到了杨家,六奶奶碍于老姐妹霍荷,与老哥们儿迟怀刑的面子,只要树森媳妇不顶撞公婆,不坏杨家门风儿,一般也没管束和调教。
几年过去了,树森两口子已经不受老人的束缚,渐渐地把控住家里的大小事物,好在六奶奶威严还在,他们还没敢炸刺,不敢横踢马槽。不过,六奶奶把几个儿子放一起比较一下,将来杨家还真得由树森掌管。即使是树山活着,恐怕也不能掌家,一是杨宗不会同意,二是也抗不住这两口子祸害的。另外,树青、树春不用说了,性格都像杨宗,一个比一个憨厚老实。让他们当家用不了三年,整个家业就得被人欺负败了。所以,六奶奶心里有让树森掌家的谱,渐渐地放开约束,只要不出大格,也由着他们闹腾去。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孙女跑过来。找爷爷奶奶快去他们屋,爹和妈打仗了,都动擀面杖、菜刀啦。杨宗身子不舒服,再说一个做公公的,半夜也不好去儿媳妇屋,何况他那性格,也压制不住谁。他爬起来披件衣服,坐炕里摸烟袋。六奶奶赶紧穿衣服穿鞋,下炕去瞧瞧。其实孩子跑来一叫喊,全家人都醒了,但没有六奶奶发话,其他几股都眯着,假装不知道,谁都没有动,没人敢惹那两口子。
树山、树森结婚的第二年,杨家烧锅西院盖成一个大的院套,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树森两口子说前面合适开杂货铺子,把前面临街房改成杂货店,又以照顾店铺生意为由,二人没等爹妈同意,他们先搬过去住。这样,相当于他一股占了一整栋房子。那个时候树青树春还小,树山觉得自己是外来秧,也都没争讲。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杨树森一股不想和几个兄弟住在一起,自己单在一边方便。树森两口子做事无所顾忌,经常半宿半夜地不睡觉,不是吃小灶就是耍钱。他们搬出去倒好,大家都净心。就像今天这样子,哪股能消停得了?
六奶奶来到树森的屋。好家伙!满屋里通亮,点了四支大蜡烛。六奶奶心想,你们也太败家了。其它的那几股,不是年节的话,到了晚上点一盏油灯已经不错了,哪怕是做针线活都得凑到灯前。再看树森两口子,一个炕上一个地下,一个拿擀面杖一个操菜刀。树森媳妇拎个菜刀在手里,穿着一件兜肚站地上,小一点的孩子坐在炕里,吓得哇哇地大哭。六奶奶进屋,先把孩子抱起来说:“都消停儿的吧,三更半夜地都跳什么老虎神啊?”
树森媳妇用菜刀指着杨树森骂道:“操他血妈的,这鳖犊子在外面不干人事儿,你问他。”
六奶奶撇撇嘴:“哟,哟,他妈在这坐着呢,他妈不是你妈啊?”
树森媳妇也没有歉意:“操他祖奶奶的,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你当姓迟的姑娘是面瓜啊?你敢把她领回来试试?看我他妈整死她不,今天我把你那驴三件给割下来,让你出去嘚瑟。”
六奶奶一听,知道是有事儿。对孙女说:“二姑娘啊,把弟弟抱你五娘那屋去,你们俩今天去你五娘那屋住。”
说着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孙女,见孙女、孙子走了。六奶奶发话了:“还不把家伙都给俺放下,有完没完啦?不怕外人笑话呀?想让全屯子都知道是咋的?以后还在不在伙计、长工面前抬头了。”
杨树森“咣当”一声把擀面杖扔了。气哼哼地说:“看看这泼妇,还有一点教养没有?都是你们给我说的好媳妇儿,谁家的媳妇像她,一天跟母夜叉似的。”
树森媳妇也不让份,一手叉腰一手菜刀:“你他妈好,一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抽,不是逛窑子就是睡娘们儿,一天你得败祸多少钱?”
六奶奶不愿意听他们吵,制止他们:“都别吵,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有理不在声高,无理寸步难行。俺和你爹一辈子没有吵架,也过一辈子,生了你们一堆,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估计那两口子都在想,光说嘴,谁不会啊?我爹那个脾气秉性,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你一天说一不二的,哪敢和你吵架啊?六奶奶对着杨树森说:“咋的?刚才你说啥?俺们给你说的媳妇儿?不是你自己找的吗?再说了,你媳妇儿咋的了?撒米了还是泼面了?还是偷人养汉子了?别有俩钱烧的,好日子不往好过。”
杨树森梗着脖子说:“做媳妇的,得听掌柜的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应该的吧。你看看她的样子,哪里有德哪里有贤?她爹妈是咋教出来的?”
树森媳妇听了不服气,回怼道:“你爹妈教你的好,教你坑蹦拐骗,教你踹寡妇门,教你逛窑子睡大炕?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去二驴子家喝酒。你他妈抠人家二驴子媳妇儿腚沟子,如果让二驴子知道,看人家劁了你不。”
杨树森见揭他的短,立马不干了:“你个臭老娘们儿,顺嘴胡嘚嘚,妄口巴舌1编排我,妈,这媳妇儿我不要了。赶紧的,天亮我要休了她,把她给我送回去。”【注释】1妄口巴舌:方言;无凭无据。
树森媳妇毫不相让:“休我,你凭啥?休妻七出之条我犯那条了?你还想休我,谁怕谁啊?我不用你休,有能耐你在外面找,别回家,我宁可自己带着孩子过。”
杨树森接着喊:“你犯哪条?夫为妻纲,你光一个妒字就够了。”别说,在七条当中,树森媳妇真地犯个妒字。因为休妻七出之条分别是: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妒”说的是妻子凶悍、妒忌,会造成家庭不和,不能“夫为妻纲”。妻子没有完全听从丈夫,更有妻子妒忌,不允许丈夫纳妾,有害于家族的延续。
树森媳妇回应:“我让你把那野老婆领回来,就不妒呗?要是好人家的子女,我也不说啥。一个卖大炕的也往回领,你们杨家成啥了?现在政府不是说了吗?提倡一夫一妻。算啦,我他妈也不跟你废话,你要领她回来,你给我休书,我带孩子走。”
杨树森说:“你想的美,孩子是老杨家,要走你得净身出户。”
树森媳妇更是犟:“好,你给我休书,我走。老娘离你活不了了?等我出了王八窝,老娘能让你们好过?”你看杨树森可能只是说说,这老娘们儿说出去的,肯定能做出来。
六奶奶实在是听不下去,火冒三丈大喊一声:“够啦,还不嫌丢人吗?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们愿意闹接着闹,等天亮伙计起来,赶车把你们都送走。你们回街里老宅去,你们往死干,干死一个另一个去守法。孩子?孩子不要你们管,你们赶紧给俺滚犊子。城里老宅归你们,杨家烧锅的一草一木都没有你们的份儿。有多远给俺滚多远,俺和你爹死了都不要回来,没有你们这样的逆子。”说着,六奶奶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咋生你个不孝的东西,咋不替你五哥死了呢?你五哥在的时候,啥时候跟俺和你爹顶过一句嘴啊?啊?俺一天拼死拼活的,不都是为了你们吗?俺能吃多少穿多少?攒着掖着的给你们弄点家产,你们都是好日子烧的。明天你们跟着李麻子铲地、拿大草去,看你们还嘚瑟不?”杨树森见妈真地动怒伤心了,还要把他们驱除出去,他也不敢再说话。他不言语了,树森媳妇也消停了。
六奶奶对树森说:“你还戳着干啥?还想打你妈不成?”
杨树森还是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六奶奶又对树森媳妇说:“咋的?还拿菜刀呀,你说说你,还有女人样没有?”
树森媳妇顺从地把刀放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你咋不说说你儿子呢?净指责我,我是外人呗。”
六奶奶说:“树森媳妇儿,你咋说昧良心的话?你拍拍心窝说,自打你过门儿,哪个没依着你?你想开铺子给开铺子,你要大房子给你大房子,俺啥时候说一个不字了?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想让树森掌家,现在也差不多了吧。平时俺吩咐过你做啥了?一块菜地你除了去摘菜,你是栽一棵秧,还是拔一棵草,不都是你五嫂她们几个干吗?过门七八年了吧,俺啥时候骂过你?你开铺子,家里用的一针一线,短你一文没有?咋还能说俺偏心。”
树森媳妇被说的理屈词穷,辩解说:“那,那菜我也没种过,五嫂她愿意干。再说,是你儿子不学好,你也不管。”
六奶奶说:“你放心,他有短处咱们治他。但得好话好说,有事直说,干什么动刀动枪的?现在你们得一个个说,俺才能给你们断理。别怕,你们哪一个认为俺不公,天亮了,咱召集亲朋好友一起来听听,实在不行,还有县太爷大堂上公断。你们谁先说?”
树森媳妇抢先说:“我先说。”
六奶奶说:“好,你先说吧。”
树森媳妇“噌”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杨树森说:“这个挨千刀的,一进城,三五天都不回来。一问不是账没有算利索,再问就是事儿没办完。我去摸了两回须子,他哪是办事儿啊?他净去找野女人去了,还都是卖大炕的。”
杨树森辩解道:“胡说,哪有的事儿啊?”
六奶奶喝了一声:“你闭嘴,让她说完你再说。”回头又问树森媳妇:“那你是咋知道的?”
树森媳妇不屑一顾地说:“切,他那些狐朋狗友,十块大洋便把他卖了。妈你问他,裤裆胡同赵寡妇,他是不是常去?”
六奶奶阴着脸问杨树森:“可有这事儿?”
杨树森死不承认:“没有的,那是他们骗她钱的,我不认识什么赵寡妇。”
六奶奶说:“你不承认可以,明天俺找人去查。”六奶奶又问树森媳妇:“你说的往家领是咋回事儿?”
树森媳妇说:“他和我说,要娶一个姓赵的女人做小,我不同意,他就骂我,然后我们打起来了。妈,你说姓赵的有好货吗?”
六奶奶一皱眉头:“嗯?说话有点把门的。”树森媳妇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六奶奶问杨树森:“娶小的事儿有没有?”
杨树森承认了:“有。”
六奶奶再问:“是那个赵寡妇吗?”
杨树森回答:“不是,是她侄女。”
六奶奶骂到:“你这个攮业的玩意儿,刚才你不是说不认识那个寡妇吗?你缺德不?娘俩都让你划拉了呗?你还要点脸不?”
杨树森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脸不脸的?哪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风花雪月的?那么多人有三妻四妾,我怎么不行?”
树森媳妇又骂他:“凭你长得瞎糠瘪粺1的,人家图你啥吧?不就是图你钱吗?你不花钱,人家那玩意儿给你长的啊?”【注释】1:瞎糠瘪粺:方言;原指粮食不饱满,残次品。这里形容不像样子。
六奶奶听她讲粗话,实在忍受不了,但还不能总说她。接着问杨树森:“你是不是想娶小?”
杨树森说:“当然想。”
六奶奶又问:“婚姻的事谁说了算?”
“爹和妈呗!”杨树森自然而然地回答。
六奶奶此时也不动怒,说:“既然你啥都知道,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问我们了吗?”
杨树森以为他妈同意了:“那现在问妈也不迟啊?”
“那你问了么?”六奶奶看似平静地说。
杨树森一本正经地说:“妈,我想娶街里胡屠户之女胡氏为妾,你老应了吧。”
六奶奶平静地说:“不应,你说的事儿不行,老杨家要有个规矩,绝对不允许先斩后奏。想娶妾可以,但是得爹妈选择,太太给操办,咱们是正经人家,不能什么货色都往家划拉。未结婚的女人和男人厮混,能是什么好人?再说她姑姑和你胡搞,侄女又靠上来,能是什么好人?是好人家吗?”
树森媳妇听到未结婚就厮混的话,心里很虚,认为婆婆在含沙射影地说她,立刻脸红了,低着头不敢吱声。
杨树森不肯罢休,争辩道:“怎么不是好人,跟我的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我就要娶她。”
六奶奶说:“别白日做梦,你今天说出大天来,俺也不答应,绝对不会让她进门的。俺不管她是黄花还是红花,除非俺死了,不然门都没有。”
杨树森还是不肯罢休:“不进就不进,我在外面养着。”他的这句话刺痛了六奶奶,无形之中在说外室问题。
六奶奶说:“行,树森媳妇,你明天早上给他拿五十大洋,让他走。”又指着杨树森说:“出了家门以后,永远不要踏进杨家烧锅半步,杨家跟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你自己刨食吃去吧。”说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树森媳妇说:“你是跟着他接着干啊,还是跟俺去后院住?让他一个人作呀?”
第二天早上,树森媳妇过来又告诉六奶奶,杨树森又骑马进城了。六奶奶说:“不要管他。”又跟杨宗说:“一会儿吩咐各房、各作坊、长工、伙计,没有咱俩的话,谁也不允许让树森动一草一木,看他再外有啥章程。俺可跟你说,你可不能发贱,偷着给他钱。看他在外有什么章程,等他混到要饭的时候,会乖乖地回来过日子了。”杨宗不敢反驳,但心里嘀咕:逼大劲了,当胡子去怎么整。
一连几天,白淑珍的觉睡得挺踏实,总是睡到天大亮。她是在杨树山没了以后,少有的好睡眠。当杨树山好几天不回家,家里人到处找不到时,她为杨树山担心,半宿半夜地睡不着。即使是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到后来知道了噩耗,自己已经守寡了,更是如此。二十多岁就守寡,也实在是煎熬人。睡不着觉,也学着树森媳妇抽烟卷,后来学会了,一晚上,半包一包地抽。公公头疼,娘家爹给拿大烟膏,婆婆怕公公控制不住,让白淑珍保管。第一天拿回来,她闲着没事,把烟膏给搓成小丸。粘在手上一些,她觉得洗掉了有些可惜,将手上的烟膏抹在了烟卷上。然后一抽,感觉烟是特别的香,不仅如此,感觉精神特别的好,而且睡下以后,觉也睡得香。第二天晚上,她又试试还是如此。至此,每天晚上她都用烟膏抹一棵烟。
白淑珍白天没事儿,还是和以往一样,到菜地里摆弄那些菜。现在正是蔬菜成熟的时节,黄瓜、柿子、茄子、豆角都可以吃了,家里的孩子们不时会有来找她要吃的。她从来不允许他们进地,孩子那么多,一不小心踩坏了秧苗,她实在是心痛。于是,她都会让他们在地头等,自己摘好了,让他们兜着回屋去吃。今天她刚进地,料水楼子上,有人和她打招呼:“东家少奶奶好早啊!真勤快。”
白淑珍听声音,就知道是魏守林,抬头对他说:“是小魏子啊,今天没有去干活呀?”
魏守林答到:“今天是我白班,他们几个已经去了,这几天干得挺快。白老东家说了,再有两天干完了。”
白淑珍感激地说:“那可太好啦,多亏你们几个,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们。”
魏守林调笑说:“东家少奶奶,那您想咋感谢呀?”
白淑珍说:“告诉我妈,给你们做几个好菜,酒管够,让你们好好喝一顿。”
魏守林还是笑嘻嘻地说:“那都免了吧,反正我也喝不了多少酒。少奶奶想感谢,把你种的柿子、黄瓜摘两个给我尝尝呗。”
白淑珍说:“吃柿子不是个事儿,我现在给你找,到时候酒也得请。”
魏守林说:“那敢情好了,我可得先谢谢你。”
白淑珍拎个小篓,进地先找两根嫩黄瓜,又摘几个大柿子。路过香瓜地的时候,在地里找了半天,揪下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瓜蛋。迈动小短腿,扭着浑圆的屁股,往地头走过来。让站在楼子上的魏守林,看着她丰润的身段,馋得口水直流,一时都看呆了。直到白淑珍朝他招手,才回过神来,麻溜儿地爬下料水楼子。
白淑珍递给他一个瓜篓,拿出那个小香瓜说:“瓜还没好呢,找到一个瓜根上的,也就刚拉瓤。你还挺有口福,是第一个吃瓜的。”魏守林一点没客气,拿过来直接咬了一口。
白淑珍赶紧摘下几片黄瓜叶,递给他:“你擦擦,不一定甜。”
魏守林挑逗着说:“甜,可甜了,少奶奶种的啥都甜。”
白淑珍脸一红:“小年轻的,别耍贫嘴,快拿上面吃去,别让人看见你不在位。”
魏守林答应一声,又做出一个挑逗的眼神,拎着瓜蒌上去了。白淑珍叮嘱他一句:“吃完了,把篓子放地头。”魏守林答应一声。
白淑珍进豆角地摘豆角,边摘边想魏守林刚才的神情,弄得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有时抬头看看料水楼子,虽然有些远,但她能感觉那个小青年在看向她。着急忙慌地摘了一筐大马掌豆角,逃一样回了前院。回到屋里,心还怦怦乱跳,过好长时间才稳定下来。可到了晚上,一直都睡不着,抽烟也不解决问题,即使是多抹烟膏也不管用。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小魏子,他那挑逗的眼神。
从此以后,白淑珍再进菜地,像做贼一样,心虚得很。她一直强制着自己不去菜地,可呆在屋里,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搅拌一样,坐卧不宁闹心得很。最后,不由自主地拎着筐或工具,找孩子陪伴或者拉上两个小妯娌,还是进了菜地。一到房后的菜地,都会偷偷的瞄上几眼,看看料水楼子。如果是魏守林,她会心慌得很,要是其他人,她又觉得很空虚,感觉缺少了点什么。魏守林在的时候,见有其他人,也不再和她搭言,更不再管她要瓜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白淑珍还是挑一些好一点的瓜果,或多或少装在一个家什里,放在地头的一堆杂草中。等到下一次看见没有了,知道是被魏守林拿走了。她安慰自己,一个年轻人在外面做活计,抛家舍业的不容易,青瓜裂枣的也不是啥好东西。岁数小嘴寒贱,吃个零嘴也是正常。
过了一两个月,类似的事儿,也送了十多次的东西。直到菜地里的瓜、柿子已经罢园,只剩下一些黄菇娘和果树上的几颗果子。这天,她只是放了两个煮鸡蛋,在取家什的时候,见里面竟然装了一盒粉。当时吓得她一哆嗦,连家什都没有拿,快步地回到前院。不想,路上还碰见了树森媳妇。树森媳妇打趣地问:“五嫂,你是让狼撵了咋的?走得这么快?”
白淑珍不像她那样伶牙俐齿,笨嘴拙舌地说:“哪有?我出外头,见那个来了,找东西垫上点。”
树森媳妇笑嘻嘻地说:“你肚子痛了不是病,是缺个人给揉揉。”
白淑珍反击她:“你好,比我也不强啥,自家的爷们也没看住。”
可不是咋的,杨树森两个月都没回来。白淑珍也不想搭理她,急匆匆地回了房。当天晚上又一夜没怎么睡,等天一亮去茅厕,见没有人,又去了那草棵。不想那个粉盒,还在那里,已经被露水打湿了,而且上面还多了一枚银戒指。这次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把东西摆到地上,拿走家什。从此以后,她再也没送东西。只不过,晚上的时候,更睡不着觉了,抹烟膏的烟卷一两支已经不够用,实在睡不着,起来做针线。
眼瞅着时间进冬月了,天空飘起小清雪,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打场了。杨家的地多,还有一点庄稼没有入场呢。可杨树森还是没有回来,树森媳妇几次与六奶奶商量,是不是去找一找,可六奶奶坚决不同意。六奶奶认为,不着调的男人惯不得,必须得熬着他,等什么时候他觉得家好了,他自己回来才行。不然,他将来会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你迟德贤的日子更不好过。双方一直僵持着,家里始终卡住杨树森的金钱物资。开始的时候,杨家烧锅给各主顾下了话,一不可以让杨树森结账,二不可以借他钱,否则杨家烧锅一律不认。后来发现,公孙丽秋的那个渠道没有堵严,还有他的朋友那里经常会借给他钱。为此,六奶奶和丽秋大闹一场,才扎紧丽秋这个口子。
直到有一天清晨,一辆大车急火火地进了杨家烧锅,车上下来的几个人,大吵大闹地找六奶奶算账。事情才揭开盖子,是疖子总要出头的。来的人是丽秋和杨安,赶车的是公孙仲秋。杨安、公孙仲秋进屋在厅堂里等着。丽秋没有管那事儿,一进屋,堵住刚刚穿衣服的六奶奶,也不管杨宗起没起,一把手掀开被子。开口骂道:“你个肉筋筋的完蛋玩意儿,啥事儿都听老婆的?你怎么不能做一回主啊?还有闲心在被窝躺着呢?”
六奶奶傻眼了,问:“你风风火火的干啥啊?进屋就舞了嚎疯的?”
杨宗一边往起坐,一边说:“你是咋的了?我不是身子不舒坦嘛。”
丽秋听了这话,也挺心疼他挺可怜他的。于是,掉头朝六奶奶开腔了:“我咋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妈,你心咋那么狠呢?咋那么歹毒呢?孩子好几个月不回家,你也不管。这回好,出事儿了,你高兴了吧,是不?”说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六奶奶一听,也是大吃一惊:“树森出啥事儿?”
丽秋哭着说:“让人给绑啦。”
杨宗一听手一哆嗦,烟袋掉炕上,撒了很多烟末。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子一歪倒在墙上。六奶奶一看也慌了,赶紧去扶。
丽秋对着外屋叫:“哥,哥,你们快进屋。”
公孙仲秋和杨安赶紧进屋,跟着把杨宗扶住,六奶奶给拍后背,丽秋连忙给掐人中。一顿忙活,片刻,杨宗才长出一口气,六奶奶倒了一碗水,丽秋喂给他两口。杨宗说:“哥,公孙大哥,你们来啦。树森他妈,帮我穿衣服,咱们外面坐。”杨安和公孙仲秋见人没啥事儿,便出去了。丽秋和六奶奶帮着他穿完衣服。
大家来到外屋,他们一折腾,全家人都知道了。孩大老小地站了半屋子,刚才六奶奶没发话,没有人敢进里屋。等丽秋与六奶奶扶着杨宗出来,老辈的都坐下,少一辈的和孩子都靠南墙站着。
六奶奶发话了:“树青媳妇儿、树春媳妇儿,这里没有你们事儿,带着孩子先回屋,一会去厨上帮大师傅做饭端过来。树山媳妇儿、树森媳妇儿、树春、树青留下。”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下。
六奶奶沉着地说:“小秋,你慢慢说,出啥事儿了?放心,天塌不下来,咱们姐们儿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说!”
丽秋这时候也忘了哭,缓了一缓说:“树森这不省心的玩意儿,在街里这么长时间,一共去我那里四、五次,拢共要了一百多块钱,以后就影形无踪。昨天晚上九点多,我刚刚睡下,有人来敲门。我以为是有病人呢,开门见是两个男人,黑咕隆咚的也没有看清脸,也没有进屋。一个人说:这是杨树森家吧?我:回答是。他说:那就好办了。我问:咋的了?再说那个人又说:你是他啥人啊?我答:姑姑。那个人说:你侄子奸淫良家妇女,被女人的婆家抓住了。我问:在哪嘎达啊?他说:你别问了,准备三千块钱赎人吧,给你们三天时间。我问:那我们把钱送哪里去啊?那个人:不用送,我们会再来取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说:那你等一下,我给你凑钱去。那个人问我:家里有吗?我说没有,出去给你们借。那个人说:没有时间等你,明天晚上再来。说完人就走了,我也没敢耽搁,立刻去找两个哥哥。我们几个商量一下,直接来你们家了,杨大哥往下你说吧。”
杨安说:“具体啥事咱们都不知道,本来和公孙兄弟商量了,三千块钱不是啥大事儿。我们拿钱也没有问题,但上次他六婶儿发话了,不让我们动钱。我们哥几个拿不准主意,一商量,想过来问问。反正人家说了,今天晚上来取钱,时间还赶趟。他六婶儿,你要是同意,我们几个马上回去,你们也不用管了,我去把人赎回来。”
杨宗也听明白了,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六奶奶说:“树森他妈,你答应赎回来吧,孩子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了。”
六奶奶看看树森媳妇,摸出钥匙说:“树森家的你过来,这是里屋柜里的钥匙。你看赎不赎,要赎,你取钱去。”
树森媳妇没有接钥匙:“妈,家里有长辈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你们老的做主。”
杨安说:“都啥时候了?别讲什么理儿了,你有啥想法快说吧,不用你去拿钱,大爷有钱。”杨安现在在城里,也算上中等的商户,拿个三千、五千的还不成问题。
六奶奶也说:“你说吧,今天是议事,谁都可以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大家一起合计。”
树森媳妇说:“刚才听姑姑说,我有点纳闷,树森在城里是不是又找新人了?原来的那两个,一个是寡妇,另一个是没主的。除非是找新人,我猜疑不太可能,他要娶那个没主的做小,才几个月啊?新鲜劲儿过去了?歹人里有一种骗术,叫仙人跳,莫不是树森遭了道儿?”
丽秋不懂,问:“娴儿,啥是仙人跳啊?”
树森媳妇回答她说:“秋姨,用一个女人去勾引男人,然后再让一伙人捉奸,成功以后,进行敲诈勒索。”
丽秋连忙说:“别管啥人跳了,咱犯人手里了,赶紧拿钱赎人吧。等把他赎回来,咱们好好地把他看起来,以后别再出去胡闹就行了呗。”
树森媳妇说:“秋姨啊,不行啊,按我早先想,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当时我妈不同意,后来我一想也是,不让他吃点苦头,他不会知道江湖的凶险。这次应该折磨他几天,让他长长记性。”
丽秋说:“别老听你婆婆的,这次你问问你公公。等把他接回来,秋姨帮你看着,他走哪里我跟到哪里,行不?还有,今天晚上赎回来,明天我搬过来住。你问问你公公该咋办?你婆婆心太狠了。”说完,用眼睛看着杨宗,示意让他说话。
杨宗看明白了,抬脸说:“要我说……”
六奶奶打断他:“你等等,一会儿你再说,让树森媳妇把话说完。今天咱们大家都说说,别觉得俺霸着这个家,不让你们做主。”
丽秋不愿意了:“你还不叫霸着?杨哥哥一句话都不让说,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对孩子哪有个妈样?”
六奶奶知道她救人心切,也不计较她,说:“小秋你别胡闹,时间还赶趟,咋的也得商量商量的,让树森媳妇说完。”
丽秋不服气:“哼,你们娘俩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子眼通气。”
公孙仲秋看不下去了,制止她:“小秋,一个一个地说,一会儿该说乱了。”又对树森媳妇说:“树森媳妇儿,你接着说,让大爷也听明白。”
树森媳妇说:“好的,大爷。我寻思树森的事儿,有几种可能,基本都是骗。一种是树森根本没有被捉奸,也许有人知道他不回家,来秋姨这里来骗钱,毕竟咱们谁都没有见到人。一种是树森自己搞的鬼,手里没钱花了,家里又不给,自己没本事挣。找的野老婆没钱还不行,他找两个人来家骗钱,谎称自己被人家扣了。还有一种是,他找的野老婆和其他男人设的套,勾搭他后再捉他。再有一种那是真的,如果是这样,谁也没法。”她分析的头头是道,让几个老辈的都很佩服。
杨安说:“那你说说,该咋办呀?”
树森媳妇胸有成竹地说:“按规矩,做活的人都是求财不要命。胡子们说:杀光买卖人,饿死劫道的。只要有希望要钱,绝对不会要命。所以,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是真的,顶多挨几下打,遭点罪。破解法子嘛,好办。如果是他自己搞鬼,把他抓回来,你们当老的处置。要是光想骗咱们的,也好办,逮住以后把腿敲折就行了,也不看看咱们是啥人家,是他想骗就骗的?如果是仙人跳,把人都弄起来,拿钱赎人,否则都塞冰窟窿里。如果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咱理亏。痛痛快快地给人家钱,磕头赔罪,是杀是剐都由着人家,谁让他干阴损的事情。”话在她那里说出来,都是轻描淡写的。让再场的人,除了六奶奶,其他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六奶奶问:“你说完啦?”
“嗯,说完了,妈。”树森媳妇若无其事的样子。
六奶奶对杨宗说:“掌柜的,你说吧。”
杨宗听完树森媳妇的话,把自己想说的都忘了,吭哧半天:“我,我脑袋痛,你们定吧,早点把我儿子弄回来,别把我痛死了,还见不着人。”
丽秋不满地看他一眼,又有些心疼,拉过他胳膊给他号脉。
六奶奶问公孙仲秋:“大哥,你说呢?”
公孙仲秋让树森媳妇说得很折服,摇摇手:“没说的,我赞同树森媳妇儿的招法。”
六奶奶又问杨安:“哥,你说呢?”
杨安说:“只是咱咋知道是哪一种呢?”
树森媳妇说:“好办,等我去见到人就知道了,他们骗不了我。”
六奶奶心说,也是,你净骗人了吧。又问地上另几位:“你们几个?”
那几位都连连摇头,说听妈的。
六奶奶说:“那好,不管是真是假,总要知道真相,不能还不知道是哪尊神仙,咱就给烧香磕头,是神是鬼咱们都得见见面。吃完早饭,哥、公孙大哥、树森媳妇儿,咱们几个回城,会一会几位高人。丽秋你留下,照顾你杨哥哥,他最近不舒服。”
杨宗插话:“不行,我也得去。”
六奶奶问:“你身子骨能行吗?”
说完瞅瞅丽秋,丽秋说:“不用看我,啥样你还不知道吗?还是在家里养着吧,不过我不能伺候他,我也惦记树森。再说了,来人也是找我,我不回去不行。”
杨宗坚持说:“我一定要去,如果在家非急死我不可,等你们回来我都凉了。”
丽秋伸手推了他一把:“别胡说,你还不到那个时候。”
六奶奶叹口气说:“好吧,那都去吧。你们几个,树青赶紧往场院收庄稼,给扛活计的多加点钱,起点早贪点黑,看样子要下大雪了。到手的粮食别捂雪里,收完看看你白大爷收了没有,如果没有收完,带人去帮几天工。如果白大爷着急,还让炮手们先去。”说完,看了一眼白淑珍,意思是你知道咋办。
白淑珍被她一看,心里突突直跳,好像六奶奶发现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六奶奶接着说:“树春你管好东院的几个作坊,出入库都要记好账,最近几天不要结账,收的料也记账不给钱。树山媳妇儿,你带两个妯娌看好几个孩子,俺们走了你最大,他们有事儿你给拿主意。告诉树青媳妇儿去厨房,给干活的伙食好点,活紧。还有,跟树春媳妇儿说一声,帮你七嫂看杂货铺,记账就行,你七嫂回来她自己去结账。好啦,都忙去吧。”大家也没有提出异议,各忙各的去了。
几个老的简单吃一口,带着树森媳妇进城。六奶奶想带上钱,杨安不让,说家里够用。六奶奶一想也是,用上用不上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