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从入仕时算起,已经快三十年了。”
初识时,一个是踌躇满志的才子,一个是默默无闻的皇子。
时过境迁,再提起旧事,两鬓已斑白。
“三十年了,”他长叹一声,“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朕很怀念,也很舍不得,但作为臣子,不应该贪心,更不应该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对吗?”
曾裕林抬眸,眉头拧起,“陛下莫不是相信了裴朗的话?”
“朕不相信他,”夏帝摇头,目光攫住他,缓缓问出,“但是朕——还能相信你吗?”
“陛下永远可以相信臣。”
“信上写的,你没做过?”夏帝反问道。
“没做过。”
那些事情早被他料理干净了,他在赌夏帝没有证据。
夏帝以沉默回应他的掷地有声。
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曾裕林,你跟了朕这么久,总该知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没有答案的问题,朕会问出口吗?”
站在对面的人没说话。
夏帝也不介意,继续道,“朕和你相互扶持走到今日,也算是留了一段君臣佳话。朕还是喜欢善始善终的,张中正那边你不必担心,你替朕办了这么多事,辛劳半生,也该歇歇了。”
曾裕林缓了几息,直视他半浑浊的眼,“陛下这是何意?”
“回去之后,上书一封,告老还乡。”
夏帝觑着几步之外的人,意味深长,“你虽有过错,但朕还是念旧情的。此后荣归故里安享晚年罢。”
臣子有了叛主的心思和行动,最后仍能善终,已是格外开恩了。
曾裕林心底暗笑——
这哪里是开恩,分明是除了他之外,身边无人可用,若有人能顶替他,想必今日他都不能活着走出御书房。
太子不成大器,杨皇后的母族杨氏一脉终是外戚,侯府又是一匹蛰伏的狼。
不过这也够了。
无论出于什么考虑,结果都是一样。
只要赵霁稳坐四皇子之位,他总有一天能回到盛京。
而且,不会太晚。
“臣,谢陛下。”
曾裕林撩起衣袍,双膝触地,对着书案后的人磕了个头。
以额贴地,迟滞了几息,才缓缓起身离开。
即将踏出门槛时,身后悠悠飘来一道声音,带着戏谑,“那个孩子到底存不存在啊?”
曾裕林眼底厉色一闪而过,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方喜。”
夏帝突然唤了一声,方喜立马应道,“陛下。”
“你也出去吧,把门带上。”
方喜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问,只依令行事,从外面将扇门合上。
不多时,屏风后走出一人。
身形削瘦,脸上零星分布着细纹,双目却很有神采,身上还沾着花草叶子。
似是刚在府中侍花弄草结束,来不及整理仪容便匆匆赶来了。
实际上,他已听完全程。
“陛下真的要放他告老还乡?”他问道。
夏帝只是笑笑。
这些年,曾裕林的确帮自己做了不少事,那些他不方便动手的,都交给了曾裕林。
包括对镇国公府的打压和剿灭。
以至于他有恃无恐,认为自己离了他,就压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为君之道,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参悟了。
臣子相互制衡他才能长长久久地坐在这把龙椅上,曾裕林是他手里的明子,面前的人,才是他的暗子。
“给他留名声,已经朕是最大的恩典了,至于其他……呵。”
……
外头起了风,将长街两侧的飘幡吹得乱颤。
眼见大雨将至,摊贩都急着收拾物件往家里赶,偏偏曾裕林稳稳地站在原地。
抬眸,北边乌云正翻涌而来,顷刻靠近。
一颗雨星子打在他的脸上,他抬手轻轻拭去,目光由远及近,落在身侧的马车上。
车帘落下,声音响起,“去刑部。”
现在的他还是右相,想见一个犯人,无人敢拦。
铁链一圈圈解掉,牢门打开,坐在稻草上的人看着曾裕林走近,慢慢爬了起来。
这是裴朗第一次敢如此直视他的眼。
“你是来杀我的吗?”
曾裕林嗤笑一声,“我从不杀人。”
“是,你从不亲手杀人,但因你死的人太多了。”
“哈哈哈,你以为镇国公府上下百余条人命是我想杀的吗?”曾裕林走近他的脸,压低声音,“是——陛下要杀的。”
他乃奉旨办事。
裴朗愣了愣,“你说什么?”
曾裕林看着他面色骤然一变,心中舒坦了许多。
“不然你以为方才在御书房,陛下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为何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信从何处来,而不是内容真假?”
裴朗没作声。
当时他的确觉得有些奇怪,但未曾细想。
或者说,根本没考虑过镇国公府覆灭会是陛下的意思。
曾裕林继续道,“那封信,根本不是从千泉湖岸墙里取出来的,而是关月给你的吧?她来见过你。”
语气很肯定,根本不是询问。
裴朗还未从震惊中回神,只是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即使空无一人,也没有承认,只说,“右相说的话,我听不懂。镇国公府的事和关家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也想问你呢,关月为何会搅进这件事里?”
这些日子,曾裕林左思右想,始终得不到答案。
他自诩对镇国公府的关系往来调查得很清楚,却未从中捋出任何一条线能牵扯上关月。
今日来见裴朗,他想要一个答案。
裴朗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瞧着他疑惑的神情,蓦然咧嘴,“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现在无欲无求。
不求生,死随意,曾裕林再没有能威胁到他的地方。
“真好啊哈哈哈哈哈,真舒心啊哈哈哈哈——”
裴朗双手展开,兀自转着圈,笑声不断。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裴朗,你若能说出来,我可以救你出去。”
“你觉得我现在还怕死吗哈哈哈哈哈——”
他举起双手,步子缓缓靠近,凑到他眼前,“告诉你,我不怕,我、不、怕。”
曾裕林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转身出了牢门。
看裴朗如今的模样,再待下去也只是白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