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雨势略有减弱。
杨善会尚未睡下,在核算城内所存的粮草、弩矢、投石等军资还有多少,以及在不同的战斗情况下,分别能支持城中用多长时间,闻得家仆禀报,披衣外看,院中没打火把,雨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冰凉的风卷动鹤氅,借助室内透出的微弱灯光辨之,雨好像确是小了一点。
如果雨就此停下,那明天出袭的计划,就需要再商议了。
但并未使他踌躇太久,没多久,雨势复又变大。
一直下到天亮,大雨依旧滂沱。
匆匆吃了几口饭,快天亮时才睡的杨善会,将昨日选定的那五百今天出袭之五百精卒中,队正以上的军将悉数召将过来,没有乘车,与他们一同冒雨步行,带着他们前去北城墙。
抵达城墙,登上城楼,杨善会指点地形,亲自再次与他们实地讲说,等到傍晚,出城以后,他们应该走的路线、进击的方向,及若进战不利时撤退的路径。
正说间,两千上下的贼兵,从西城墙外经过,来到了城北的城壕外。
是郭贼部的贼兵,又来开始清理城外的阻障了。
这倒是更方便杨善会给军将们具体地安排,等他们出城后的进战细节。
不厌其烦,哪怕是没有必要说的东西,杨善会也都详尽地与这些军将们再三交代。足交代了半个多时辰,才算交代完毕。
杨善会转过身,面对这些军将,视线缓缓扫过他们的面庞,每一张脸上都稍作停留,殷切地说道:“贼因利而聚,今李贼其众虽盛,然只要我城固守,待到其众因见在我城无利可图,苦耗时力,而俱思还之际,我城就得安矣!今日出袭,如得克胜,将大振我城士气,挫贼骄气,有利於我城之后的守卫。公等身系我城之安危,此战,可不奋乎?功成重赏!”
这些军将多和张竖眼、牛大眼一样,都是跟从他剿贼已久的,有好几个还是杨善会为鄃县令时,就已是他帐下的部曲,对他皆是敬重佩服,闻得此言,齐声应道:“为公效死而已!”
“勿要为仆效死,在公等身后,是我满城生民!张金称之残虐,公等之所亲见。李善道,瓦岗之巨贼,残暴必尤甚金称,城若为贼所陷,士民势必尽遭荼毒!公等,为生民计,勉励!”
这些军将回忆起张金称部的残虐,那真是其部所过之处,惨不忍睹,城里不仅有万余百姓,也有他们中不少人的妻、子亲属,绝不能让自己的妻子亲属落到那等悲惨下场,俱皆慨然应道:“谨从公令,末将等唯勠力杀贼,保全我城,不令士民遭荼毒之害!”
“仆已令郡曹捶牛宰羊,送去营中。公等可先还营,与将今暮出袭的壮士会餐。等到下午,仆会再去营中,亲自巡慰,以励士气。”
军将们行罢军礼,倒退数步,乃才转身下城楼而去。
杨善会留在城楼上,细细地又看了半天清障的贼兵,一再地眺望数里外的贼营,直到确定了敌情没有甚么变化,还是和昨天相同,这才也下了城楼,去郡府与杨得道见面。又商量了半晌傍晚出兵的事,午时后,他赶到营中,将那五百精卒集合起来,果是又亲自励士一番。
出袭的军将们率领这五百精卒,与另外五百负责接应他们撤回的兵士,在申时,也就是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时,离开营地,奔北城门。
杨善会则重返城楼,与已在城楼上的杨得道、卢郡丞等碰头。
“杨公,兵马就位了?”
杨善会回答说道:“已在城门内等候。只待明府令下,即可出袭。”
“已申时三刻。雨天,黑得早,昨天清障的贼兵是酉时中就撤了。俺意不可出袭过晚。”杨得道张了张城外雨中清障的贼兵,忖思了下,征求杨善会的意见,“要不现就传令出袭?”
“悉从明府之令。”
“好!”杨得道精神一振,随即下令,“传本府将令,即刻出袭!”
这次出袭,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在兵马出城前,却是不能击鼓鸣角,便有郡吏接令,急奔下城楼,向城门内的出袭将士传下了杨得道此令!
城门缓缓打开。
黑洞洞的城门洞外头,雨水若浇,朦胧的雨幕中,越过城门、城壕间的郊地,散乱於雨中,正於因为准头大失而威胁性大降的城头矢石的干扰下,埋头清障的千余贼兵的身影入眼。
五百出袭的精卒,其内有一队是骑兵,余下的都是步卒。
骑兵先出,步卒随后,冲过城门洞,践踏着泥泞,冲入进了城外的雨中!
城楼上。
杨得道、杨善会不顾雨水,紧临城楼栏杆而立,目送他们冲过郊地,贴着羊马墙,冲到吊桥内端,放下吊桥,仍骑兵居前,步卒在后,呐喊着杀向了最近离他们只有数百步的清障贼兵!
“明府,可暂止矢石,击鼓鸣角矣!”
杨善会大声下令:“矢石暂止,鸣鼓角,为我健儿助威!”
鼓声隆隆,号角声声,与雨声交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
即使是在下命令时,杨得道也没回一下脸,他紧张又期待地紧盯着冲过吊桥的五百精锐!
清障的贼兵好像确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离出城步骑最近的三四十个贼兵,茫然地看着冲过来的守卒步骑,大概是懵了,没有任何的反应。有几个站起了身,余下的乃至仍还蹲在地上,手还扶着拒马。
伴随着溅射的泥水,出城步骑中的那队骑兵,已经疾驰到了这三四十贼兵的近前!
“成了!”杨得道喜色满面,拍在栏杆上的手心,用力太大,都拍红了,可他毫无疼感。
杨善会未有应声,沉稳地观看战况的进展。
那三四十贼兵终於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当是一个贼兵的头目,抽出了佩刀,瞧其架势,似是在喝令贼兵迎战,可守卒的百骑已至眼前,又如何还能组织起防御?
骑兵们如同雷霆万钧,马蹄溅起的泥水,四下迸扬,锐利的长槊穿过雨帘,向前刺出。
舞刀指挥的那个贼兵头目,被一槊刺中!
这三四十贼兵,丢下斧头、铲子等工具,掉头便逃。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
杨善会、杨得道在城楼上望得清楚,几乎转瞬之间,这三四十贼兵中的少半,就已死在了守卒骑兵的槊下、马下。骑兵们分散开来,纵马雨下,或追逃走的贼兵,或杀向较远处的贼兵!
鼓声、号角声中,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是城楼两边城墙上的守卒见此情景,欢呼雀跃。
杨得道更是兴奋地连连拍打栏杆,给骑兵们鼓劲似地说道:“杀!杀!”
杨善会没有像杨得道这么激动,但眉头亦得以了稍微的舒展。
骑兵们追风逐电,马快槊长,灵活地躲开拒马、鹿砦等物,杀入进清障的散乱贼兵中。远以槊刺,近则刀砍,如同一阵狂风扫过,留下横七竖八的贼兵尸体躺在泥泞的地上。
四百多的步卒也已杀入。
骑兵速度快,杀伤之余,起到的更大效用是将贼兵的阵线搅得更乱。
贼兵的阵线更乱以后,及时杀到的步卒,迅速填补了骑兵留下的空隙,他们以队为单位,矛、刀并用,如猛虎下山,将溃乱的贼兵进一步地分隔包围,相继围杀,正与骑兵形成互补。
清障的千余贼兵四散逃窜,大雨加上惊恐,不辨方向,有的居然慌不择路到往城墙这边逃!
杨得道心情快活,笑道:“真贼也!杨公,愚至於斯!”
卢郡丞瞟了杨善会眼,凑趣似地说道:“明府,这话错了。今日出袭得胜,全亏杨公谋划、调度,杨公怎会愚至於斯?愚的,非杨公也,贼也。”
“哈哈,杨公,一时失言,公幸勿怪。”杨得道见胜局已定,放下心来,转看杨善会,笑道,却在看到杨善会的表情后,笑声停滞,诧异说道,“杨公,此战已胜,怎反有疑色?”
杨善会抓住栏杆,眯着眼,尽力地往雨幕中望,说道:“不太对。”
“怎么不对?”
杨善会说道:“贼置的有警戒贼兵,却警戒之贼兵怎不上前阻我,而亦撤后?”
“这有何奇怪?只能是公之此策,大出彼辈所料,警戒的贼兵也吓破了胆子,故不进而退。”
杨善会仔细观察着大雨下,他所能望到的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喃喃说道:“不对。”
“又怎么不对了?”
杨善会说道:“明府请看,贼兵越逃越远。”
“越逃越远?哈哈,杨公,他不逃远,他能活命么?为了活命,只怕彼辈是只恨娘耶给他们少生了一条腿。杨公,这又有甚么可值得奇怪?”杨得道抚须笑道。
杨善会说道:“可是逃得太远了。”
“太远了?”杨得道扭回头,望向战场,大雨遮短了视野,说话的功夫,追在最前的出城步骑,已约略望不清楚,他神色顿变,笑容消失,说道,“……公是虑贼有伏兵?”
是不是有伏兵,杨善会不能确定,可他能确定的是,不能再追了!
他当机立断,说道:“明府,不可再追,可速鸣金,遣接应兵卒出城,接应出袭将士归城!”
“鸣金!”杨得道立刻下令。
已经来不及了。
透过深深的雨幕,对面战场的南边,传来了贼兵的鼓声和号角声!
杨得道大惊失色。
“小瞧了李贼!”杨善会勉强保持镇定,霍然转身,大步往楼梯口行去,说道:“仆亲组织接应!”
一句嘟哝落入杨得道、杨善会耳中:“俺就说,不能出袭,婴城固守才是上策!”
「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