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骑兵来扰,正好使本军装出阵伍不肃,确是正合李善道之意。
快中午时,遥见尘土,听得鼓角之声,唐军迤逦来到。李善道令追击唐骑的萧德领众还阵,摆出仓促重新组阵之状,而实其步卒三阵的中阵、后阵并无丝毫动摇,早已做好战备。
在骑兵的掩护下,唐军摆好阵型。
独孤怀恩到阵前观望。
却见对面数里外的汉军阵地,三个步卒阵,旗帜不整,后排的兵士瞧不清楚,但前排的盾牌手等分明在慌张地调整着站位,颇为混乱;再观步卒阵右边的骑兵队列,方才追击唐骑的千余汉骑刚刚归队,马匹喘息未定,有的骑士还在马上,队形凌乱,明显是急速回撤所致。
柴静也会骑马,身在马上,从於独孤怀恩侧边,大喜说道:“将军,贼众纷乱,阵前且少鹿砦等工事,机不可失,宜速进战。观彼步卒三阵,左阵最乱,可以我左阵自守,防贼骑冲践,而以我之精骑先冲其左,随后我步卒跟进,必可溃之!”
——汉军的左阵,在唐军的右边;唐军的左阵,在汉军的右边。
独孤怀恩大以为然,元君宝等将的意见,他不再询问,即便军令传下,命刘辟等骑将引骑冲汉军左阵。刘辟等将领命,率精骑迅猛而出,尘土飞扬中径直杀向。汉军左阵前的盾牌手见唐骑冲来,更显慌乱,盾牌歪斜,阵脚动摇,只稀疏的箭矢射出,何能挡住唐骑冲锋!
鼓声如雷,呐喊震天。
刘辟等将驰马杀至,仗着人马皆甲,撞击盾牌,长槊挥舞,鲜血溅射。汉军左阵前排的盾牌手相继倒退,阵线摇摇欲坠。战不多时,汉军左阵已现崩溃之象。
唐军中阵前,柴静急声说道:“将军,贼兵左阵已乱,当令我步卒压上矣!”
独孤怀恩又惊又喜,这场仗就要这么胜了?
他不敢怠慢,赶紧催促击鼓扬旗,命传令军吏给右阵、中阵的步卒转达进战的军令。
右、中两阵的唐军步卒将士得令,在元君宝等将的指挥下,变方阵为进攻的锐阵,开始向前推进,刀盾并举,杀声盈耳。汉军左阵已乱,难以抵挡,唐军右阵的步卒紧随唐骑,由唐骑冲杀出的缺口,如潮水般涌进,矛刺刀斫,战局瞬间倾斜。汉军预备队见左阵告急,连忙支援,可阵型已乱,援之不得;汉军中阵待要分兵往助,唐军中阵将士已经压到。
接战才不到一个时辰,汉军左、中两阵俱乱。
柴静注意到汉军阵右的骑兵在这个关头,先是数百骑驰出,似要对唐军的左阵展开冲击,但旋即这数百骑又被召回;紧接着,他望见汉军三个步卒阵的后方将士,纷纷转向东边撤退,急望向汉军中阵的李善道大旗,见其大旗也已开始后移,他右手攥拳,往左掌上狠狠一击,因为太过激动,嗓音都变得岔音了,叫道:“汉军败了!要撤!将军,快下令追击!”
独孤怀恩闻言,亦见汉军大旗后移,心头狂喜,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蒲坂攻之不下,汉军入河东后,又接连吃了两场败仗,却这李善道也不过尔尔,这回定要杀个痛快!
他抖擞身躯,双目精光暴射,毫不犹豫地抽剑高喝:“全军冲锋,勿使贼兵逃脱一个!”
唐军士气大振,如猛虎下山般,左阵、预备队等等齐齐涌出,全军杀出,骑兵驰骋,步卒奔逐,你追我赶,烟尘漫扬,尽是奋勇向前,整个战场遍布“尽歼贼兵,擒杀李善道”的呐喊。
……
“大王,唐军中计了!该小奴上阵了吧?”高延霸向李善道请战。
胜仗易打,佯败的仗难打。
打仗,打的是一个组织和调度,组织有序,调度自如,方能立於不败之地。
因此这“佯败”的仗,说是“佯败”,一旦阵脚松动,各阵后撤,失去了稳定的组织和调度,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真败,这是非常考验将领的能力和士兵自发的纪律性的。
李善道带兵已久,深谙此理,故在定下佯败此计后,不仅召集各部团校尉以上的军官,亲自为他们详细讲解了佯败的细节和应变策略,特别强调了各阵撤退时的纪律和联络信号,还为防万一,专门安排了精锐部队在全军撤退时,负责断后阻击,以确保全军安全撤离。
此个断后之任,就是交给了高延霸及其营的精锐部曲。
“延霸,不要恋战,只要将唐军挡住,使我军与唐军间拉开距离即可。”
高延霸大声应诺,见李善道无有别的吩咐了,便接令而去。
他的部曲在中军后阵,事先已列阵待命。高延霸还到部中,一令传下,其营两千精卒分成两队,分别斜向两边展开,让过佯败撤退的各部兵马东走,拦截住了追击的唐军前锋。
“你家老公在此,竖子敢尔!”高延霸身先士卒,策马使槊,引亲骑十余,迎头将追在最前的数百唐军截住。十余骑跟着他,转向横驰,槊影翻飞,将这数百唐军的攻势滞住。
数十唐骑赶到,远射近刺,将高延霸与他这十余骑截成了三段。
高延霸左冲右突,转顾间,觑到本部的两千精卒已将雁翅形的阵型组成,乃挥槊大喝,呼令精卒掩杀。这两千精卒,半数为陌刀兵,半数为刀盾兵。刀盾兵竖盾以前,阻遏唐军后边步骑大队的冲锋势头,陌刀兵组成三叠阵,挥刀如雪,呼喝进斗。
一人高的大盾,排排如墙坚厚,三尺长刃,层层如巨兽獠牙。
丈长的大刀同时挥落时,寒光如瀑倾泻。唐军骑兵躲之不及,战马自胸腹剖开,滚烫的脏腑泼在第二列刀刃上;碰上唐军步卒,愈不是对手,刀到之处,断肢横飞,血雾弥漫。
唐军的骑兵四下退让,轻装步兵亦不敢再前,重甲步卒因为甲沉,落在了后头,此刻追到,略作停顿,在几个唐军军将的指挥下,结阵来战。随从高延霸首先迎击唐军的十余骑,伤亡多半,剩下的从高延霸转还阵中。应从高延霸的军令,陌刀阵如莲绽开,三五一组成楔形突刺。有个机灵的队率故意漏出缺口,待十余名唐军钻入,两侧陌刀倏然合拢,将人绞成肉块。
比之方才的战斗,这一场阻击战,才堪称激烈。
却这高延霸及两千汉军精卒,硬生生的居然将万余追击唐军步骑的步伐给拖住了!
……
唐军万余步骑众后,因为战场的形势已经形成唐军追击的态势,唐军阵型混乱,独孤怀恩、柴静等因看不到前边高延霸部阻击唐军追击的具体情形,只看到了唐军被阻滞了追击。
独孤怀恩远眺着李善道的将旗渐渐远去,大怒令道:“前边在干什么?为何不急追?传令刘辟等,加紧追击!今日若叫李善道逃走,无论是谁,俺都以军法从事!”
前边三四里外处,即是高延霸及其部阻击唐军的战场。
回顾李善道的将旗已去得远了,又见撤退的各部兵马也已撤出了足够的远近,与唐军主力大队拉出了距离,高延霸尽管勇悍,不是死战之将,乃下令部曲,且战且退。退出四五里,边上两路汉军骑兵接应,插向高延霸部之前,接替高延霸部,继续阻截唐军。
如此这般,唐军先锋离撤退的汉军,便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追,追不上,可是相距也不远。
就像一个萝卜挂在眼前,引诱着唐军不断追逐。加上随着追击的深入,路上出现越来越多汉军丢弃的财货、辎重,唐军将士贪恋财货,越发是一边争抢,一边追之不舍。
柴静跟着独孤怀恩,在数百骑兵的护从下,从追击部队的后方赶到了中部。
赶到了这里之后,前边的视野就比较开阔了。柴静在坐骑上直着身子,昂着脖,向前观望。约略望见撤退的汉军,虽是旗帜散乱,可撤退的队形,却不似他的想象,依然保持着一定的秩序,并非慌不择路的溃败散漫样子。柴静到底有些智略,眼见此幕,顿不禁转喜为疑。
“将军、将军、将军!”柴静连着喊了几声,才将独孤怀恩的注意力引过来。
大胜在望,这一战,没准儿就能将“威震河北”的李善道擒获,献与李渊,多大的一份功劳?孤独怀恩被马颠簸的,高兴得腿都合不拢了,随口问道:“怎么?”
柴静犹豫了下,说道:“将军,汉军虽退,队形不算散乱,恐有诈计,或许前有伏兵。仆愚见,不宜冒进,应先探明敌情,再做追击。”
独孤怀恩“以为然”了数次,这次却“不以为然”了,捋须笑道:“先生你看,李善道的将旗狼狈遁逃,其众丢盔弃甲,败得已是不能再败,何来有诈之说?先生无须多虑!”没听柴静的建议,不断下令,催促各部兵马加快追击。
追过虞乡县城,又追出十余里远,凉风中带来水气,浩瀚的伍姓湖跃入眼帘。
水雾缭绕间,湖边无垠的芦苇荡随风摇曳。
尽管无有人影,却突然这么片芦苇荡出现,本就觉得不妙的柴静心中一凛,慌忙打眼细望,暗道不好,催马追上独孤怀恩,叫道:“将军!不可再追了!”
“又怎么了?”
柴静叫道:“汉军别处不撤,只往这厢败走,芦苇荡正设伏之所!将军且看,芦苇荡中飞鸟不见,悄寂异常,李善道也许在此设有埋伏。我军若再深入,恐有全军覆没之险!请将军三思,速速下令撤兵,以免中计!”
“正因先生谋略,今日才能大破贼兵!克胜在即,先生何必一再疑虑?”独孤怀恩踌躇志满,挥鞭指向湖边,笑道,“即便有伏,我军士气正盛,亦能一举破之!”
话音未落,芦苇荡中射出密集的箭雨,追击在前的唐骑猝不及防,瞬间有几人落马。
独孤怀恩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惊愕的表情浮现,他楞了楞,尚没反应过来,但见得撤退的汉军步骑,一簇簇地停下了后撤,转将身形,原本散乱的旗帜重新打起,旗、鼓的号令下,只用了不多时,就组阵完毕。旋即,改后撤为冲杀,呐喊震耳,反向杀来!
与此同时,芦苇荡中涌出无数汉军,打着“高”、“薛”等旗,也向追击的唐军步骑杀奔。
又千余汉军骑兵,在一面“萧”字旗的率领下,从追击的唐军步骑北边绕过,扑向其后。
独孤怀恩面色大变,终於意识到柴静所言非虚,急勒马缰,下令:“全军止步,列阵!列阵!”
然而为时已晚。
部队撤退时,容易失去组织,部队在追击时,也会失去组织。
独孤怀恩的命令,唐军将士已无法执行。
望着从右前侧芦苇荡中杀出的汉军,一个个的唐军将士先后放慢、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面面相看,兴高采烈多变成不知所措。有的唐军将士下意识地去寻本队、本团的军吏,可早追得散了,纵使能够找着,由伍而队、由队而团,组织阵型也需时间。
由是,有的兵在找军吏、有的军吏在找兵、有的仓促集合,万余唐军步骑陷入混乱。
混乱中,汉军分从前、右、后三面夹击,万余唐军被分割包围。长达四五里的队伍,乱成一团。前边的被汉军砍杀,后边的掉头逃跑,——有少数的勇悍将士试图挡住汉军的反击,使友军能够集结、列阵,但寡不敌众,被淹没在汉军的洪流中。
柴静紧咬牙关,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惨状,悔恨交加,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已经注定。
独孤怀恩目瞪口呆,大胜的欢喜不翼而飞,边上从将仓皇地请求他应变的军令,他心乱如麻,勉强稳住声调,嘶吼道:“令各部分别突围!分别突围!”胡乱点了几将,“抵住贼兵!”拨马转走,连柴静也顾不得了,在亲兵的从护下,向西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