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三年,三月三日,
大约一个时辰前,
大漠清晨,朝阳自天际袭来,唤醒幽寒的北塞。
拓北峰了望台,这是后营昨天才修好的防御墩台。
上方是带顶的站岗台面,下方为简易的地穴营房。
尽管大漠开阔,偷袭几乎不可能,且草原势力北逃殆尽,也基本没什么威胁。
但建安军的防御体系依旧在运作,所以沿途十几里,有七八个这样的山峰了望台。
可今一大早,拓北峰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大孝子公然摸鱼,带着侯莫陈崇跟童虎,身后还吊着两尾巴,
一行五人,屁颠屁颠的来了了望地,美其名曰,站岗。
可他们这些臭皮匠,根本就没往后方,哪怕看一眼,
几个人一心一意,全扑在七八里外,激烈的玉璧城战场上。
几十万大军攻山,这种级别的战争,那可比八卦有趣多了。
只见那方世界,宛如洪荒末日,
那是兵潮涛天,就似蚂蚁般的兵卒,覆盖了整个山峦,
就拿深渊断壁,都不怕死的在攀爬,还不时有小黑点掉下来,
那高度,大孝子等人都面色一紧,别过头去,该是连墓地都省了,直接尸骨无存。
城南正门下,整个大坡人山人海,军阵一块接一块,延续到了山脚将台后方。
大孝子等人估计,城西四条山道,那肯定也是人满为患。
毕竟绝境奋战者少,雄势抢功者多。
赵王兵锋所指,兵卒蚁覆山峦,
其场面之宏大,比当年的铁力可汗更甚,
远方战场,呐喊声、咆哮声、口号声,七八里外都听得真切。
拓北峰上,几人初步判断,
今天,应该有至少十万人参与了进攻,
某一刻,大孝子看着看着,小眼睛不禁闪过担忧,“这么搞不是个事啊,咋感觉刘忠武要吃亏。”
“怎么了?龙骧军战术不是打的挺好。”
“狗日的,你鼻涕不流,眼也瞎了。看不见突厥人在上面加土袋吗?”
……
几个少年子弟,没轻没重,天生亲近,
他对老一辈战兵的趾高气昂,有着一致的抱怨。
建安军中,大孝子接收了残破的北疆十四营,这是白狼军另一支主战骑兵。
可从中原归来的雁霞山子弟不过八九百人,李信十四营,急需补充兵马。
当前赵国的情况,他自然想要云都山骑,那些都是精锐。
可兵司衙门前,冰天雪地为了抢兵源,打地铺、撒泼、骂娘的人,比比皆是。谁都想要云都山骑。
想到这个事,李信小眼睛一眯,一拳捶在积雪上,现在还气的不行。
他那草包爹,美其名曰为了化解矛盾,点名要大孝子吃亏,
给他补了赵国散骑,并且连旅官的选拔权都不给李信,直接跳过统领,
任命野狐关之战的佼佼者,薛仁贵跟严庄担任旅官。
这种空降行为,让不少原十七营的武川子弟颇有怨气。
在他们眼里,白狼军空出来的两个旅官,说什么也得在能征善战的十七营中选。
怎么就被了两个籍籍无名的小辈摘了桃子。
石头堆叠的墩台之上,一个眼神带着忧伤,还未从父亲死亡阴影中走出来的少年,冷不丁的开口道,
“玉璧城下全是大坡,咱们想要投石,土台高度必须够。否则石头滚下来,那是在帮对面投石,杀的是赵兵。”
“刘将军建土之法,恐怕很难有成效了……”
这个姓薛的如此一说,倒是简洁明了,
童虎一边隔着裤子扣屁股,一边眼神那么一砸摸:这小个子还挺聪明,确实像那么回事!
但随即,他似乎面过不去,
抽出屁股下的大手,一把推头,弄的薛小旅官差点摔倒,
随后,童虎还没脸没皮,以前辈的口气,呵斥道,“就你小子能?老子……就是考考你们。”
“两个小东西,毛都没长齐。你,严庄是吧,你真就靠武川六式,练到了宗师?”
阴山侧,拓北峰。
童虎在了望台叽叽歪歪,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但两个小将,对这个大两岁的锤神却极为崇拜,皆是悻悻攀谈。
前方,李信跟侯莫陈崇没有扯皮的兴趣,都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战局。
眼下这种情况,刘忠武在下面筑土台,突厥人在上面堆沙土,
要是怎么比土工作业,赵人那可吃老亏了,
玉璧城上一袋土,大山坡面,那就一千袋也顶不住啊。
某一刻,侯莫陈崇摇了摇头,无奈的道,
“估计明天,最迟后天,筑土就要停止了。龙骧军肯定要使用别的战术,玉璧城可能有些波折吧。”
勒尔浑部都是孬种,他们阿史那族,男人们都跑光了,
留下金真这个十八岁的女子,守卫最后的荣光。
尽管她的气节令侯莫陈崇等人佩服,但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赵军攻打玉璧城,也许会有些难度,
可最终必然是兵威无敌的赵国,毫无悬念的攻陷此城。
外无可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
突厥已经没有援军了,玉璧城是孤城,杀一个少一个,
几千残兵,作用不是很大。
“哼哼……”踩踏石板,扶着满是积雪的墩台,李信小眼睛一眯,鄙夷的冷哼道,
“要是我,现在就停下来。这种攻城,亏老本了,还打个屁。”
正当拓北峰,了望台下方,
五个守山兵卒,在地穴营地,倒腾好羊汤、羊杂、泡馍等吃食时,
黑蟒李泰来了,他甲胄外披着一件精致的白羊皮大袄,
还带来了面容黝黑、气喘吁吁的许有田。
阴山侧,大风呼啸。
拓北峰,宛如浮游瀚海。
迎着大孝子跟童虎等人疑惑的目光,
面容黝黑,有些市侩的许有田,上气不接下,谄媚艰难的喘息道,
“嘿嘿,找你们真难!周言统领,许某带着八百五十二名雁霞山骑,归营白狼军。”
“今后大奇关、雁霞山一带,这两年不行,过几年可以给周将军持续补充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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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
“这么和谐的事,用得着打架?说,到底怎么回事!”
当今天下,什么谎言能瞒住武川卧龙?
尤其是系统录入功能的卧龙。
几个当事人害怕责罚,集体顾左右而言它,
可被赵王一眼就瞧了出来,他寥寥几句,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最终,周云一个眼色,黑蟒李泰就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十四营乃是雁霞山兵所立,这些子弟泰跟岳丈极为熟悉,所以今日……”
事情说白了,就是村长习性的许有田,想巴结大孝子,
所以毛遂自荐,带着八百多雁霞山兵,来给李信站场子。
他可是老雁霞山城的建立者,又是大奇关的镇守,在雁霞山匪面前自然是说一不二。
至于许有田为什么来玉璧城,不用问?问就是来混功劳的。
凭什么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宗族,都来玉璧城捡便宜?
他们大奇关这些正儿八经的赵人还不能来,那肯定不行。
相比之下,李泰则纯粹很多,他考虑的是骑兵战术能力问题,所以才来了白狼军。
可正是这个事,造成了今天的军中打架斗殴事件。
白狼将军一事,如果没有李信参选,侯莫陈崇的确是最大的候选人。
主战一方,威压漠北,雄视狼胥,试问哪个热血大将不想?
故这几日,在这件事上,少年虎将是有些情绪的。
李泰的话一说,正好点到了侯莫陈崇的火气上。
他立刻反驳,十七营有自己的战术,不需要方啸等人的经验。
可黑蟒是谁?那是两度斩断突厥大纛的虎狼之将。
他岂会给侯莫陈崇哪怕一点薄面。
李泰脸色一冷,当即就批评了侯莫陈崇骄傲自满的行为,
过去十七营只不过是打偏锋,看起来厉害,但主力实际一直都别的部队在打。
十四营战场强悍,屡立战功,多次正面硬撼数倍的敌骑,其宝贵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于是乎,两人发生口角,加之许有田多说了两句,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这种情况,大孝子当然是打自己的侯莫陈崇了,
雪地里,他给了两脚,踹倒之后,还连续重踢,要它给李泰道歉。
李信看起来轴,但他可不傻。
猴子哪里惹得起李泰一族?
八瞎子是元老,又是财政总官,许有田也是一方有影响力的人,更别说贞娘子出自后营。
真要彻底得罪李泰一支,侯莫陈崇今后寸步难行。
可大孝子的苦心,猴子不理解,只觉得委屈,才说了那些伤害兄弟感情的话。
牧马河,
拓北山下。
白狼军乃骑兵驻地,其营地相比其它赵军,有很大区别,
它们纯骑兵,且都是一人双马,放眼望去,足足有六个占地巨大的马场。
内中设置了马厩、跑马道、蓄水池,养马设施应有尽有。
李信还弄来了很多专业的突厥马奴,用以打理马匹。
相对而言,反倒是人住的地方很随意,都夹杂在各马场之间。
此刻,大纛之下,
赵王周云所在的校场点将台,就能听见马匹的嘶鸣声,
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马腥味,
将台下,二百多打架之人,罚站半个时辰了,不少兵卒眉毛胡子全是冰渣。
狼皮主位上,赵王周云脸色铁青,一一扫过十七营的大将,
看到高大的侯莫陈崇时,周云刀削似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
侯莫陈崇!太年轻了。
他以为没有李信,白狼将军就会是他。
殊不知,如果没有李信,周云根本不会组建白狼军。
“猴子,你有不满,可以说出来。是大娘子对你不好,还是本王对不住你?大胆说。”
周云此言一出,但听将台下,‘扑通’一声,
侯莫陈崇泪流满面,跪地连磕几个响头,眼眸赤红道,
“大娘子待我如子侄,主公待我如宗亲,侯莫陈崇感激涕零……”
可侯莫陈崇的话还没说完,周云已经勃然大怒,
他拿出一堆奏书,用力甩在了这位中原名将的头上,
随后,指着侯莫陈崇,声音低沉的喝道,“你就是怎么感激涕零的?”
“你看看武川镇有多人保举你当白狼将军,你看看多少族人对你报以厚望?你看看你师父八瞎子怎么说的?”
“大将之才,海纳百川,拿得起放得下。岂可妒恨成性……”
点将台上,周云气的身子上下起伏,
平静舒缓后,赵王抬手摇指,叹息一声道,
“猴子,这些年你太顺了。统领暂时别干,李义,摘了猴子的三羽赤盔。”
周云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哪怕是李泰都大吃一惊。
侯莫陈崇是自家人,几句口角,又没有大错,撤职统领,似乎太过了。
现在赵国的统领可不比以前了,那都是地位显赫之人。
周云身后,披坚执锐,背覆大弓的李义,脸色闪过犹豫,悻悻的道,
“主……主公,没,没必要吧,猴子……”
迎接他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
那眼眸带着无上权威,李义不敢再多言一个字,行了军礼,大步而去。
可就在铁靴踏雪,李义快要走到猴子身边时,
一只重脚,踹翻了李义。
白狼将军站了出来。
十六岁的大孝子身形雄壮,不知不觉,已经长成大人了,
他大脸上,眼眸闪过怒火,抬头对着赵王周云冷喝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猴子犯错,周言难辞其咎。有何处罚,我来当就行……”
说着,李信从山文玄甲的腰兜内,拿出一块雕刻天狼的古朴令牌,
雪原之上,他高高举起,大吼之声,宛如洪钟,响彻校场。
“兵卒之过,统领难辞其咎。统领之过,将军难以推脱!”
“今日赵王若要撤掉侯莫陈崇之统领,就先撤了周言的白狼将军。”
李信此举,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是在逼迫武川雄主,这是在逼迫他的父亲。
白狼将军!那是河原会盟,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赵王授予的无上荣耀。
这才没几天,就要撤换四方将军,那岂不是赵王之令如儿戏?
如此行为,更会令赵王周云异常难堪,
这代表他选的人,不堪大用。
此情此景,点将台气氛极其压抑,大伙噤若寒蝉。
许有田面露哭丧,他做梦都没想到,今天好心好意来送个兵卒,能闹出这么大乱子。
端坐太师椅,李泰当即想要站出来,替李信跟猴子求情,
可他看了看赵王周云的脸色,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时代已经变了,周云已经不是雪林时期的那个二当家了。
他现在是北方大国的君主,能发动四十余万大军,甚至能问鼎皇位的武川雄主。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点将台前,李信就像族群里,即将长大的雄狮,
对着无敌的老狮王,发了出来怒吼。
将台之上,周云居高临下,带着无上权威,眼神冷厉的看着李信,
这一刻,周云的脸上不带丝毫感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以赵国军神的威望,
哪怕就是立刻夺走李信的一切,也是绰绰有余。
下方雪地,童虎眼眶含泪,愤怒的扑向侯莫陈崇,
都是这个混蛋多事惹的祸,童虎要狠狠地教训他。
这次打斗,猴子没有还手,只是一味的挨打。
北风萧萧,战旗飘飘。
这一刻,白狼军十七营的大纛,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威。
不知何时,十七营的少年骑兵渐渐都靠过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在雪地里响起,一块块军牌被他们的队官收走。
近三千军人的意志,在低沉而又嘹亮的军歌中,兵牌堆的点将台上满满当当。
十七营武川子弟,与白狼将军同在,与统领侯莫陈崇同在。
这一刻,点将台上,
环视四方,赵王周云嘴角带起一股笑意,威压无比的道,
“周言,你知道,本王为何要撤掉侯莫陈崇?”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一丈之下,李信眼眸坚定,斩钉截铁的道,
“但周言知晓,即成为将军,那件事我已经没机会了。我自幼就不讨喜……我去西域打仗,不碍着你和母老虎。”
“周言!!!你在说什么?”
铁驼子来了,
这个佝偻老头,听说了祸事,
在几十面相呆痴的工坊徒弟簇拥下,第一时间,急急忙忙的骑马赶来。
可铁坨子一来,便是差点心肌梗塞,
李信的蠢话,让他头皮发麻。
皮靴艰难踏雪,铁坨子连滚带爬的跑来,拦在了李信的前方。
对着高大的雄壮少年,抬手就是一榔头,边打边气急败坏的狞道,
“快!跟你父亲道歉,你是一点也不明白父辈们的苦心。”
“驼子,走开,别打岔。”点将台上,赵王周云也动了真怒。
他眼眸深邃,踱步到将台边缘,雄躯缓缓蹲下,冷视李信道,
“周言,你不知道本王给了十四营什么?那两个旅官的能力,不可想象。”
“以前你犯错,宗族能兜住。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咱们化家为国了。你再犯错,有时候就兜不住了。”
点将台上,周云还没说完,铁驼子就急的不行了,
他上蹿下跳,说着以前李娘子,对周云多大的恩惠,如何如何把命给他。
可下一刻,赵王周云便厌烦的呵斥一声,
一个冰冷的眼神,李义只能硬着头皮,把三当家驼子拉走。
“别拉我三爷!”
将台下,见到李义强行拉开铁驼子,大孝子目眦欲裂,咆哮怒吼,
“变的不是我们,变的是你。你沉寂在无敌的威名里,根本看不见玉璧城的可怕……”
“这样的城池,就算攻下来,也得填上七八万人的命,根本不划算。”
“哈哈!!”将台上,周云站了起来,他挺拔如山岳,怒极反笑。
“你觉得玉璧城打错了,本王不该打?周言,你在否定赵王的能力。”
铁驼子快急疯了,他想阻止这对父子继续争吵,
许有田也后悔的不行,就是再愚钝,他也觉得,今天可能得罪了少主。
侯莫陈崇跟童虎,雪地里扭在一起,皆是面露担忧,心中祈祷:
快别说了,少将军,真是要寒了赵王的心,那可就是大祸啊。
可令所有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要是不继续说,还能叫李信吗?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来玉璧城。这根本就是空耗国力!”
“周言!本王对你很失望。”风雪中,赵王周云这一刻似乎显得格外孤独。
他没有再激烈反驳李信,而是幽幽的道,“你要学会控制冲动。”
“你是个国君,你要学会,收起性子,减少不必要的危险。”
“铁驼子,将两千金狼重骑的编制,暂时搁置……”
说完这句,周云怒火中烧,转身就走,
赵王行宫还有一大堆问题要处理,他没空在这里浪费时间。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李信,目光炯炯,意味深长的道,
“巡防军是你的人,你是皇族,你最该维护规则跟道义。”
“你的心里要装着天下,将来赵国要打无数个玉璧城,那将是一场长达数年的艰苦战争!”
拓北山下,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却也是一场极有可能改变赵国政治格局的闹剧。
河原会盟之后,短短几天内,前来拜会周言的豪强不下十数家,
他的少将军之位,比一般门阀权贵嫡子稳固的多。
可忤逆父亲,乃是宗族大忌,
自古皇家,出任何事,都不算奇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