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生之后,是二当家半夜给你喂米汤?你三岁那年,高烧不退,是二当家冒着生命危险,抱你去太原找大夫?”
“大青山的匪族,活着都难,却供养你读书,还给你买书童?”
“我们在烂泥里挣扎,可父母祖辈却希望你站在阳光下,站在干净的大地上……”
牧马河,白狼军营地。
三当家驼子从未如此愤怒过,
他就像一只发怒的公羊,热泪盈眶,
不停的抬着老腿,脚步踉跄,滑稽的踹在李信的甲胄上。
那一脚脚皮靴,踹的是族人恨铁不成钢的哀怨,
是这片土地下,这支民族祖辈传承下来,为后辈艰苦奋斗的心血。
别看三当家陋习很多,关键时刻,他从不含糊。
年少拼刀子有他,
打阿骨、打浑部有他,
抢周云上山的时候,也有他。
就在今天,白狼军营地,拉住周云,强行留下赵王也是他。
正是他这种上蹿下跳,太监比皇帝还急的行为,让李信又一次躲过了噩运。
时代变了,赵国已经不是一个几百人的小宗族了,
它是山头林立,宗族强大的北方军事强国。
政治斗争能发生在楚国,同样也能发生在赵国,
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少主。
一旦有丝毫失德,那被抓住把柄,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
真要把军国大事当儿戏,辞了白狼将军,那李信今后也就难了。
雪地将台,北风呼啸,
赵王周云嫌弃的瞧了瞧驼子蹩脚的手段,
他一脸惆怅,别过头去,挥挥手,无奈的道,
“行了,行了……李义,拉住驼子。”
“别拉着老夫,滚开,今日,我就要打死这个不孝子……”
-------------------
敕勒川,阴山战场。
玉璧城的吼叫声,偶尔能传到白狼军的营地。
可这丝毫不影响武川子弟火头营们,烧火架祸,大宴群客。
折日不如撞日,
今个白狼军新兵入伙,赵王等人来都来了,一并招待。
荒凉的北塞雪地,
大漠炊烟,直冲天际。
北疆赵人,边镇刀剑拼出的政权,习惯了军旅生活,没有太多的矫情。
他们大地为席,苍穹为屋,
点起一堆堆篝火,摆好桌子,就算开场了。
大纛下,点将台,
自然是最尊贵的几人,才能坐在此处。
赵王周云在主位,下首左右两侧,分别是铁坨子跟许有田,
再下方是李信和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妪。
一行五人,两侧对望,坐在将台上,说些家常,聊聊往事。
些许场面话说开后,气氛也就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这个……许某有句话啊,望赵王见谅。今天都是许某的错,咱这就给周言将军赔个不是,满饮这杯烈酒……”
“许镇守,岂能让功勋前辈,给小儿致歉。何况,你今日来是好意。”
李信还是有些拉不开面,毕竟打仗他是把好手,
可真的全面来,他还很年轻。
这个时候,许有田如此卑微的态度,诚意拉满,他多少要开口说两句恭维话,
可此刻,一脸嚣张的大孝子还不会这些。
周云一直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候,铁坨子就是最大的危险,
果然,武川搞事第一人,开始了他的表演。
“有田老兄,这还是头小犟驴,您别介,咱跟你喝。”
“哎呀呀呀……三爷啊,许有田就是个村头,哪能跟您这大佛对饮啊,哈哈……”
酒过三巡,话一聊起来,铁驼子熟悉的节奏就来了。
周云过去的那点糗事,佝偻的三当家,鸡贼的笑着,那是如数家珍。
当年在大青山,大伙过得都是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
那时吃了今天锅里的,下一顿的米,还在山下商旅手里。
周云不愧是有大才之人,三道计策一献,
大青山是待不了,直接干到了关外雁门郡。
“驼子,本王问你?你就说该不该去雁门郡吧?”
“该,该,太该了。李家堡那个地方,风水好,兴儿、泰儿都是在庄子练的武。”
说着说着,心酸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候,十九岁挑着盐担的铁坨子,
做梦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国家权柄最重的几个人。
将台上,郭子阳的夫人,出自书香门第,
哪怕是北疆粗犷的烤羊肉、铁板牛排、羊杂……等食物,她都吃的很秀气。
某一刻,这个慈祥的老妪笑了笑,对着赵王唠嗑道,
“赵国主,这孩子雄浑大气,马能开弓,枪能杀敌。老身真是羡慕的紧啊。”
花花轿子众人抬。
主位上,周云会心一笑,要说还得是人家有水平,
铜锣大脸,说成了雄浑大气。
马能开弓,说的是李信箭射白虎门。
枪能杀敌,说的是李信追击帖木伦。
无形之中,把李信夸得天下有,地上没。
看似扯家常,实则跟赵王周云道明了其中的利害,
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哼哼,老夫人谬赞了。周言,还不谢过郭老夫人。”
小凌河堡郭子阳,其所做所为,令人肃然起敬。
周云在洛阳,读过当年的卷宗,将门郭家虽然不大,但在渔阳一带很有影响力。
他们防御异族,保境安民,在辽东卢龙,牢牢守住了国门。
可惜,后来卷入了圣元皇帝倒公孙氏的漩涡中,被殃及池鱼。
“郭老夫人莫要捧这小子,他还差得远呢!”主位上,赵王周云眼眸深邃,先回了郭老夫人,
随后注目李信,呵斥道,“半个时辰了,想明白为何本王要撤猴子吗?”
“想明白了,赵王要告诉猴子,没有周言,他……”
主位上,周云随意的抬起手,阻止了李信后面的话,
不得不说,大孝子做事有些冲动上头,但才能是真有,
下一刻,赵王仰头,环视天穹大漠,意味深长的叹息道,
“周言,给你个考题,要是想清楚,本王为何发动北征。两千重骑还给你。”
“哈哈哈……一言为定。二当家,这可不准反悔。”宴席里,铁驼子放声大笑,李信还未开口,他就全盘应下了。
不仅应下,还一直喧宾夺主,说些有的没有。
当十七营的辅兵,端上新鲜的绿菜跟瓜果时,
赵王周云再忍不了这个聒噪的老驼子,转头冷眼,呵斥道,
“三当家,你还挺护犊子的。本王还没收拾你呢,军械上,贪墨了多少银钱?”
“嘿嘿……”将台坐席,众多武川将领当面,铁驼子没心没肺的笑笑,鸡贼的道,
“二千贯多一点,老夫可交了四成五的税。”
闻言,主位上,周云笑着摇摇头,
冷哼一声,丢过去一封奏书。
铁驼子好奇的接过,只是看了一眼,不禁急的跳脚,
泼皮耍赖道,“冤枉,这是冤枉。哪来的三万两千贯……好吧,是多三万贯。”
二千贯多那一点,是三万贯?!
此言一出,饶是郭老夫人跟许有田见多识广,也被驼子的行为吓到了。
远方是热闹的十七营校场流水席,
十四营、十七营,自个那开吃的场面,就有些混乱了。
大伙吹牛打屁,互相瞧不起对方的英勇事迹,那是好不热闹。
少年子弟,大多能打能收,军中些许拳脚,没涉及性命的,差不多也就那样。
十七营统领桌子旁,侯莫陈崇、童虎、赵寒,三人依旧是铁哥们。
他们紧张的望着将台,害怕李信又惹事。
十四营席面上,方啸伤的不轻,一身绷带,
但他依旧态度嚣张,要严庄、薛仁贵给他打饭、端菜。
且鼻青脸肿的他,却还恬不知耻的吹牛,看见没有,是老大就是老大,打不赢也是老大。
白狼军大纛下,将台五张座位里,
郭老夫人仔细打量了铁驼子一眼,对着周云,慈祥的道,
“赵国主真是仁义,难怪手下能人无数。这要在别的宗族,驼爷如此,怕是得剔骨点灯了。”
“哎,哎!郭家老娘子,这可不兴乱说的。二当家,等会补八瞎子一万六千贯,就怎么定了。”
“三万贯!给你二千,算是收税的酬劳。”赵王周云心情好了很多,金口一开,此事算是揭过了。
他端起酒杯,与诸位共庆,
除了聒噪的驼子,几人都很融洽。
风雪下牧马,阴山寒风刺骨痛。
热腾腾的宴席,总是这支民族不变的旋律,
某一刻,待气氛融洽之际,郭老夫人咳嗽两声,不紧不慢的开口了,
“赵国主,老身孙儿习的一身好本领,天下无敌。”
“今日白狼将军在,老身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他跟将军鞍前马后,当个军汉也好啊。”
直到此刻,郭老夫人开口,众人才正式打量他身后站着的武者。
此人其身如牛,其威如虎,背后是黑布包裹的两柄钢鞭。
这个人,秦寄跟李义太熟悉了,
突厥百万征兵中的佼佼者。
阿史那腾牛!
或者可以叫他的楚名——郭朗。
那天野狐关战场,此人的武艺,周云也印象深刻。
他铁菱钢鞭,一度压住秦寄,其一身本领,可遇不可求。
至于天下无敌,那在他祖母眼里是必然的,
整个天下,有几个人能赢郭朗?
他们宗族看见的场面,郭朗打谁都是一两招,自然认为无敌。
武将之间,达到一定水平后,也没有绝对的胜负一说,
谁的状态好,也许就是谁赢。
除了杨双、项盖、渊盖文,周云估计,没人敢说稳赢郭朗。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请郭将军坐下。”
主位上,周云一懵,他不说话,大孝子也不说话,这不扯蛋吗?
闻言,情绪不佳,脸上有个巴掌印的李信,
‘哦’的一声,急急忙忙拉郭朗入座。
可郭朗此人,极为雄浑,就跟壮牛一样,
加上李信也身材高大,两人坐在一起,宴台根本容不下。
十七营发生这种丢脸的事,大孝子不禁脸色一寒,
他小眼睛一眯,嚣张的道,“特么的,梁步。你的宴台给三岁小儿用的,狗日的不会做大点?”
李信此言一出,瞬间引得主位数人,哄堂大笑。
阴山下,牧马河。
北风呼啸,战旗飘飘,
炊烟袅袅的雪地营地,人头攒动,热火朝天。
帅台主位欢声笑语中,郭老夫人最后耳提面命,要郭朗保家卫国,
随后带着几个仆人,跟赵王、许镇守一道,离营远走。
---------------------
“你父亲用心良苦,如此一闹。今后,猴子就对你死心塌地了。”
“金狼卫的事也别担心,大娘子、老当家在,是你的跑不了。”
阴山雄浑拦北道,玉城雪岭天际来。
拓北峰,了望墩台。
在这里,可以隐隐看见,
玉璧城下,赵兵如海,攻城之人,遮蔽了那方天地。
铁驼子只带了大孝子跟鼻涕虫,这是本家人,心窝子话不会说给别人听。
童虎给三当家在石面铺上两块羊皮,作为书童兼先锋,鼻涕虫憨笑两声,感觉三当家眼神不一样了。
寒风带雪,一转眼,十几年,
两个少年眼里,曾经高大威武,拿刀的驼子,已经佝偻了。
墩台上,铁驼子看着雄壮的童虎和李信,也是欣慰不已。
他拍了拍两个傻孩子,笑了笑之后,
转头,指着远方攻山的兵卒,意味深长的道,
“看见那里了吗?驼子敢说,冲在第一线的,不可能是宗族嫡系,都是依附大宗族的佃户、贱民。”
“他们卑微低下,吃着残羹冷炙,干的却是掉脑袋的活。”
“如果没有你父亲,我们也会是那些登山的兵马之一,甚至,连他们都不如。”
听着驼子的话,这一刻,李信只感觉到一股胡风的冰寒,灌进了胸口。
这是驼子吗?!
他不是一直喜欢占小便宜,目光短浅,争风吃醋的人吗?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天下的可怕,皇族权贵视人命如草芥。
他父亲周云,是这场战争的元凶,
而所有宗族豪强,都是这场屠杀的帮凶。
“不,你要怎么想,那就大错特错。”雪山上,铁驼子老眼深邃,冷静的可怕。
果然,能从那条盐道上,活下来的人,都不简单。
“童寨远的事,老夫清楚。可咱随便他,这场玉璧城,水很深。卧龙之谋,岂是常人能看懂。”
“一开始吧。驼子认为,这是一场大规模拉练,也是对刘忠武等一众将领的考验。”
“可来了之后,赵国问题太多了,多到老夫看了都害怕……”
拓北峰上,铁驼子说了很多,关于周云的谋划,
他越看就越觉得恐惧,因为哪怕窥探一角,都是深不可测,更不论冰山全貌了。
野狐关之战后,赵国已经改变了,
这种改变的速度,会远远超过前面赵王周云建立武川镇。
时代的滚滚洪流下,武川镇昔日的两个老农,
一人会成为王侯,一个也许还是老农。
在这场武川集团,极速膨胀为帝国集团的过程中,淘汰会不可避免的发生。
而这风云际会,天地重塑的机会,要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
“信儿,你都看不到,你有多大优势。腾牛这样的将领,随便效忠你。兵卒、甲胄、马匹,老人们都给你准备最好的。”
“为了把二千重骑从龙骧军划给你,老当家跟全爷,都快要闹出火气了。”
说完这些,铁驼子摸了摸李信的大脸,缓缓站了起来,
他老眼炯炯,扫视茫茫玉璧城,
天地雄浑,兵戈如海,玉璧城下,
号角嗡鸣,擂鼓不停,无数渺小的人在为命运而战。
“信儿,看见那些登山的蝼蚁没有,你的位置,他们没有一个不想。”
“不管太原丁家、雁门上官,他们都不会束手待命。也就贞娘子,会帮帮你母亲。”
拓北峰,了望台。
听着驼子的话,李信脑中仿佛打开一道桎梏,无数过往似乎都被颠覆了。
大漠浩瀚,天地相连。
玉璧雄浑,拦山断渊。
父亲周云的雄才大略,李信一瞬之间,想通了很多。
危险对于李信来说,无处不在。
但凡有机会染指赵国基业的人,他们的宗族都会千方百计参与斗争。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嫉妒嫉恨他的人,多如牛毛。
连猴子都有怨气,可以想象,整个赵国,有多少人眼红,白狼将军之位。
同时,玉璧城之战,
是赵国必须要打,也必然要打的一场战役。
它从政治、军事领域,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等战争到了必要的时候,赵王周云会出来一锤定音,给北征划上句号。
这一刻,感受到父亲周云的才华、气魄、胆量,
李信才知道差距,那是萤火之光,遥望皓月之辉的叹息。
慢慢想到了这些,李信嘴角一笑,喃喃自嘲道,“昨日就如今朝,今朝又似昨日。”
大楚开国的波澜壮阔,宗族林立,也即将不可避免的发生在大赵。
铁驼子走了,
他走之前很欣慰,李信的才能,是宗族的希望。
作为大孝子的三爷,驼子伸手拍了拍李兴的肩甲,叹息着离去。
“当年你父亲和项济所想之事,已经要慢慢展开了!”
“不要去回答你父亲的问题。他要的就是你不答,答了就是大错。心中有乾坤,观事口不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