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赵王,这位是乌嚓尔擀,他已经七十一岁了,是腾格里最老的长者。”
“他只要听一下草原的风,听白灾比听毡包里,孩子的呼噜声还要清晰。”
赵王中军的后营水平,自然远远超过白狼军的二把刀。
中军修建的土袋堆墙,东西横跨四里,南北长达六里,
多段挡风坡,能有效阻挡风暴,足够容纳十几万人的营地,拔地而起。
营地的外围,是庞大的牲畜区域,
这些草原牛马,只要稍稍给点滋润,点上几堆篝火,它们就能抗住冰雪。
这几天大风,赵王行宫,大纛摆动的厉害,
几十面战旗,呼呼作响。
李信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腾格里王帐军,首领古义尔,
他带着一个长满老年斑,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萨满,跟父亲周云诉说天气的事情。
“尊贵的天可汗,往年阴山的白灾,一般在三月二十五六后出现。”
“但最近天气,稍稍有点变化,今年可能要提前一二天……”
“牛羊牲畜,有天可汗的神兵帮忙,都处理的很好,这次白灾,腾格里不会死人,损失会很小……”
赵王行宫,老兵卒来来回回,不少焦急忙碌的赵军官员,粗鄙的询问刘庶、贺诗楚防寒之事,
那模样,不像把他们当上官,倒像把他们当出气筒。
腾格里旗特勒王对行宫很熟悉,他曾经来过无数次,但都没有现在小心翼翼。
望着行台上,威风凛凛的赵军大纛,李信不知他作何感想。
出门的时候,古义尔对李信行了尊贵草原礼仪,
老萨满乌嚓尔擀更是跪伏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草原拜礼。
白狼将军!
这将是瀚狼山上的执鞭者,会是草原的王,这是很多投降部落的共识。
“那个乌啥子老人,怎么称呼父亲为天可汗?”
行宫中一直在忙碌,刘庶跟贺诗楚只是草草跟李信打了招呼,
赵王、兵司主簿、兵司衙长,现在这三个人,那是焦头烂额。
整个赵国的兵事、政事、对外政策,都压到了三架马车的头上,那劳碌可想而知,
刘庶对着坐在周云旁边凳子上,吊儿郎当的李信诉苦,
最近啊,他连做梦都在处理公务,已经快走火入魔了。
行宫外,寒风呼啸,呜呜作响。
从赵国十几万后勤人员的行动中,不难看出,
大约二十五日左右,阴山将会有一股寒潮。
为此,赵王周云率领赵国的各级官员,在处理好政事之余,
其绝大部分精力,都在做防寒抗冻的准备。
北疆军团自雪林崛起,寒冷他们并不陌生,这不会过多伤害他们,
只是玉璧城下,人马太多、太杂,且各族兵马,私心者太多,不能如臂指挥。
这在无形之中,加大了赵军辅兵后营的工作量。
面容俏丽的女卒,端来上好的江南毛尖,
行宫主位台阶上,只有两个人,赵王周云,白狼将军周言。
“乌嚓尔擀的孙女,前几天难产,是咱们的稳婆,胆大的拽了出来,现在母子平安。”
“腾哥里部落认为,本王能跟上天抢人,比天更大。所以孤现在,是天可汗了。”
说到这些事情,李信不得不佩服,他这个连婆娘都管不好的草包爹。
对付草原投降部落,那简直是手拿把掐。
现在各游牧部族稳定的情况,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十七营的斥候,阿张等人探来的消息,几十万牧人都已经认可了赵王,
就此时此刻,如果王帐旗跟几个大部落不老实,
他们一动,就会被底下赵国的人反了。
关于玉璧城,
大孝子还是来了。
也许他还没有长大,还不是一个王者,他最终没能扛过内心的煎熬,
虽然他不能去玉璧城前线,但来禀报赵王,他还是敢的。
毕竟坑爹,他是专业的。
“父亲,咱跟猴子、大眼,想了好多玉璧城的打法……”
“什么?抛石机很难改进?那是铁驼子头疼的问题,不归咱们战兵管。”
……
就像每一个少年,都想得到父亲的认可,
赵王周云一边喝热茶,一边耐心处理公务,偶尔还跟刘庶、贺诗楚说些防寒问题时,
大孝子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已经说了很多关于玉璧城的事情。
某一刻,周云嘱咐贺诗楚,人员训练一定要到位后,
他才星目斜了李信一眼,淡然的道,
“转身,后边第三个柜子,第二格里面,有一份详细书册。”
闻言,大孝子虽然疑惑,但还是起身拍拍屁股,屁颠屁颠就去了。
赵王行宫的书册密密麻麻,堆满了柜子。
李信不禁有些发愣,前段时间来看,很多格子都是空的,
短短十几天,赵国要记录东西这么多?
找到父亲周云说的书册后,李信毫不犹豫的打开。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他跟梁大眼等人讨论的战术,在这里竟然有大差不差的相似记录。
甚至于很多李信跟梁大眼没想过的招数,这里面也讨论了可行性。
这一刻,李信拿着书册,小眼睛一眯,恍然大悟。
原来赵王麾下的主簿集团,一直在收集玉璧城的信息,
并根据其战况,做出了很多有建设性的想法。
“那……那父亲为何不阻止刘忠武?”
行宫里,漆木板上,
大孝子小眼睛震惊的注视周云,开口询问。
这种愚蠢的问题,赵王连头都不想抬。
檀木案桌上,周云看奏书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
批改完一份关于五峰山大营恢复的问题后,他便停笔叹息,小恬了一会。
“玉璧城的困境,不是刘忠武一个人的,而是整个赵军集团的。”
“大家都没有攻打山城的经验,刘忠武整体处理,实际上还算不错。”
听着周云的话,大孝子并不满意,
他嚣张的脸上,闪过愠怒,走到赵王案牍前,激动的道,
“赵军不能输啊!父亲,您该去前线指挥,您该去攻陷那该死的玉璧城,武川卧龙肯定比龙骧主簿厉害。”
面对这个闯祸儿子的失态,周云嘴角闪过笑意,
但面上,赵王眼眸冷厉,伸手指着李信,冷哼道,
“坐好!你今后必须有一个少将军的稳重。”
说完这句,不待大孝子回到四方雕兽蹲櫈。
周云便起身,踱步到了行宫窗口,
插销一开,北风呼啸的实木窗子,‘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
刺骨的寒意,随着大风,灌入行宫。
赵王周云迎着风雪,负手而立,
目光看了几眼北方天穹后,才无奈的道,
“这件事情,本王跟两位元老商议过了。”
“玉璧城之战,既然已经交给了刘忠武,那胜败都是龙骧军负责。”
“如果孤干预,赢了是谁赢的?败了又是谁败的?”
人心变了。
赵国的人心,变得太快了。
以往赵军每一战,都是生死战,没有什么负不负责任,
一败就是全军覆没,族灭人亡。
但现在,龙骧、朱雀、玄武、白狼,还有六营主战兵马。
在赵国度过了最艰难的过程中,每一支部队都认为自己居功至伟。
这种固步自封的现象,造成了这次龙骧军攻打玉璧城,没有请任何一支主力战兵帮忙。
即使是当时叫去了梁大眼,也一直把朱雀军的人边缘化,
周云听说,最终还赶了出来,这事足以看出,现在龙骧军有多傲。
如果赵王周云干预后,玉璧城攻陷,
那么其他部队不服气,认为是赵王帮忙。
龙骧军同样会不服气,认为不需要赵王,他们也能赢。
赵王行宫,大孝子当面,刘庶叹息的摇了摇头,
“咱们必须考虑到军心,要让军队心服口服。”
“大军博弈,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
“五当家这一支,能赢是他们的本事,输了也该他们背着。”
刘庶如此说,李信低头思索片刻,面露痛苦,脸上带着沮丧道,
“可……那是我武川镇的威名啊,就让他们如此祸害?”
“咱们那一战,不是齐心协力,摧枯拉朽,四方豪强,皆不如赵刃锐利。”
李信的咆哮是无能的,他的出发点虽好,但事情会闹到扯不清的地步。
赵国已经不是过去了。
国大而治,赏罚分明!
它现在很多事情,必须有将领负责任,否则,无法服众。
可大孝子是少将军,即使有明显的错漏,刘庶跟贺诗楚自然不敢斥责,只能默默低下头颅。
某一刻,赵王周云冷喝一声,李信才别过头去,委屈的闭嘴了。
寒窗关上,赵王又回到了案牍前,他拿起朱笔,幽幽的道,
“也许两年,最多三四年,本王亲征的事,将会越来越少。”
“将来出战四方的,必然是刘忠武、赵武生、侯莫陈崇,这些宗族的佼佼者。”
“你要学会,容下他们些许错误,只要达到一定的水平,就该让他们继续。”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赵国的辅兵伤营,已经把前线战斗的伤亡减到最低了。
赵王周云能做的事情,他跟刘庶等人,最大限度的做到了。
玉璧城目前来说,突厥兵马伤亡很大,也就是这两天,城就破了。
攻坚是残酷的!
历史上,无数雄主因为坚城,折戟沉沙,饮恨战场。
而此刻,赵国也来到了它的历史时刻。
周云在大孝子冷静后,说了一些老成之言,
赵军不再是一个五郡之地的弱国了,
它是威名赫赫,雄踞并州、漠南,能调动几十万兵马,
甚至可以征用楚人宗族的强大军事集团。
这么庞大的军队里,不可能人人都是名将,
如此复杂的组织,很多问题,也不是谋士推演能算出的。
就像这次玉璧城之战,赵军各部缺乏协同,赵军没有攻城经验……等等问题,都一一暴露。
这些宝贵的经验,不但是任何书籍能替代的,同时它也只适应这几十年。
因为战术在革新,军队的能力也在变化。
就像曾经的辽国轻骑被金国重骑克制,可金国重骑,又被蒙古的游骑克制。
“周言,你能来,本王很欣慰,说明你遵循了心中的道义。”
“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去吧,把营地建好,过几天有寒潮来了。”
辞别了父亲,大孝子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出的行宫。
赵王中军,到处是川流不息的兵员。
呐喊声、责骂声,马匹嘶鸣,车轴咕噜声,随处可闻。
阴山上,前几天刺眼的冬阳不见了,
天穹灰蒙蒙的厉害,就像大幕压在了山峰之上。
前方,赵王行宫辕门外,是两个身如虎牛的大将,
郭朗目光炯炯,注视着行宫方向,童虎则在跟一些武川子弟唠嗑。
正当北风吹起李信的毛裘,他策马通过辕门时,
一匹快马,自热火朝天的建营雪道,奔腾而来,
马上的骑士兴奋极了,他一边站马而起,一边挥舞双手大吼道,
“少将军,少将军!前线大好事,突厥杨豪立马叫阵,已经连赢七场了……那些宗族将军根本不……”
竹竿只顾着叫大孝子去看热闹,浑然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直到他看见辕门附近,李信等人尴尬的捂着额头,十几个赵王护卫怒目而视时,
他才眼睛那么一砸摸,意识到了不妙,
竹竿是机灵的,他咽了咽口水,立刻义正言辞的道,
“杨豪贼子,竟敢挑战大赵,真是自寻死路。”
“小贼侥幸,赢了几个宗族废物,待赵将出马,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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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阴山下。
玉璧城头,突厥人的战鼓正在咆哮。
几十面图腾旗帜,随着狂暴的北风,压弯了旗杆。
今早,玉璧城巨石闸门拉起,一位突厥骁将,带着十二名骑兵,
于雪坡上,横槊踏马,叫阵青龙李兴。
阵前斗将!
这在古代两军对峙时,乃经常发生的事情。
对喷、吵架、问候祖宗,这在战场不算怪事。
可光过嘴瘾不行啊,那不服就得打,
大军不可轻动,一对一还不行吗?
但大多数时候,两军斗将,主帅甚至稍有身份的将军,都是不上场的。
一般是双方几万兵卒中,厉害的小将出马。
之所以在后世文献中,某某名将武艺无双,战场斗将杀敌,
那是因为,活下来的人,很多成了名将。死了的人,没有记载。
就像此刻,十几万山下赵军,旗帜如海,方阵雄浑,一片肃杀之气弥漫玉璧。
若是有谁,能两军当面,击败突厥大将杨豪,
那自是立刻得到上官提拔。
斗将而胜,乃是小兵通往将军,最快也最直接的一条途径。
毕竟,哪个将军不想要一个,厉害且又没有背景的头号打手呢?
玉璧城头,尸山丛林中。
但见一身形巨硕的刀疤俊朗大将,横槊而立。
此人身覆狼吞鱼鳞甲,天狼长槊寒光如霜。
胯下一匹漆黑如玉的突厥名马夜照,战至晨时,连杀了八名赵国各宗族将领。
“铛-铛-铛-铛-噗……”
第九个赵将上了,这是上党郡冯家的家将。
此人使得一杆四棱长锤,挥舞之间劲风四起,火星四溅。
他跨下的枣红马,四肢强健,踏蹄如飞。
宝马带着这个上党无敌大将,与杨豪厮杀。
杨豪叫阵的是,大楚第一勇士,赵国第一大将,青龙李兴。
可大军交战,叫阵就有叫阵的规矩,
不是杨豪想叫谁,谁就必须要来。
若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配跟青龙对战,那李兴岂不是永无宁日。
杨豪必须打到二十几万赵军,无人敢上之后,
青龙才可能考虑出不出战。
而且,赵国大军占据绝对优势,李兴完全可以不应战。
但若是如此,那就堕了天下第一勇士的威名。
突厥将领一个人打通关,赵军这边不敢上,那是很伤士气的。
雪坡战场,仅仅十几招,上党大将就险象环生了。
杨豪幼年经历灾厄,其兄杨宇为保他的命,主动引开楚国追兵,从此永别。
故杨豪的全名为杨宇豪,这个名字,意味着他要带着大哥杨宇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此刻,战场之上,杨豪的武艺在历经数年磨砺后,早已浑然天成。
他虽然没有修出杨门煞鬼神的重槊甩锤,
但就凭其宗师八重巅峰,精通各门槊法的本领,
放眼天下,能胜他的人,其实不多。
天狼长槊挥舞,带起鬼哭狼嚎之音,
上党冯将军中门大开,他想要投降,可如此情况,杨豪岂能给他机会。
一匹无主的战马,马蹄清脆,嘶鸣不止,自雪坡奔腾而下。
赵军大阵中,十六营一名弓弩手,踏步而出。
羽箭上弦,快如疾风,射死那匹可能冲撞军阵的战马。
“杨豪威武,杨豪威武!”
“杨豪威武,杨豪威武!”
……
敕勒川,阴山下。
玉璧城头,突厥人摇旗呐喊,欢呼不止。
与突厥人热火朝天不同,赵国二十几万大军,似乎集体沉默了。
龙骧军大纛下,
青龙李兴刚毅的面容上,闪过滔天战意,
下一刻,他不顾刘忠武等人的阻止,
一声大吼,响彻战场。
“来人,备马,本将要去灭了杨豪这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