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十年里,扫地僧李叔见证了九珍观的辉煌,也见证了它的荒唐。
他虽想做些什么,可他没有任何修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着这封信,等着冯宴之归来。
“谢谢你,李叔。”
冯宴之打开那封信。
信里有一张泛黄的符纸。
指尖轻触,符纸闪出一道精光,一个虚幻的人影出现在冯宴之的面前。
是静虚上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魂魄!
他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笑容犹如春日暖阳,仿佛从未远离。
“玄清子......”
声音沙哑,似从久远的记忆中浮出。
“真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你我师徒......竟会以这般方式重逢。”
话到此处,静虚上人竟有些哽咽。
“当年你拜入我门下,天资卓绝,勤修不辍。为师早已认定,九珍观未来的观主之位,非你莫属。”
“所以,当得知你游历江南时,竟与那花娘知夏相恋,甚至要为她赎身,为师才会那般震怒。”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冯宴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你说观主之位于你而言,不过枷锁镣铐,为师当时只觉得荒唐!”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待怒气渐消,却见供奉在寺庙里你的长明灯,熄灭了。”
“为师知晓你此次遇害,与慈航脱不了干系。慈航此子,近来道心蒙尘,行事愈发乖戾。是为师疏于管教,才酿成今日之祸。待他回山之日,必以门规,血债血偿。”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静虚上人又道:“知夏得知你死讯后,万念俱灰,欲随你而去......于是,我替她赎了身,又封印了她关于你的记忆。只盼她能好好活下去。为师也不知是对是错,但我想,你应该也是不愿见她为你殉情的。”
“这次临行前算了一卦,我知此行凶多吉少,便给你留下这封信。”
扫地僧叹道:“当年你云游未归,道观里你的长明灯又熄灭了,观里传你什么的都有,有说你入了魔教,已经神志不清,有人说你在外与人斗法,输了被打死了。”
“静虚多次出门寻你,最后一次是失魂落魄回来的,等再出门后,是被人抬回来时,双腿已断,昏迷不醒。后来短暂醒来过一次,交给我了这封信,说等你回来交给你。”
听到这里,冯宴之已经泣不成声。
每个外出游历道长,都会在道观里供奉一盏长明灯,若是灯暗了,就是人受伤了,灯灭了,就是人死了。
他没想到,他死后,师父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更没想到,师父的死,和自己有关。
他浑身颤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喉间溢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师父!”
不知哭了有多久,扫地僧将他扶起。
“勿要自责,罪魁祸首是慈航,他心魔深重,即便没有这一遭,迟早也会寻别的由头,对你和静虚下手。”
“静虚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话,让我转告给你。”
“他说:贫道这一生,自诩持戒守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道门,却终究犯了一桩错。你和知夏的缘分,是命定的,他不该强求你留下。”
冯宴之看向艳鬼。
那些被封印的记忆,那些被藏在深处的眷恋,如同火山爆发,再度涌现在脑海中。
艳鬼的真名叫知夏。
当年,冯宴之是静虚看好的接班人。
在一次游历途中身受重伤,被知夏所救,知夏是画舫上的花娘,两人互生情愫,彼此许下诺言。后来,冯宴之回到观内,想要将所有存银取出,给知夏赎身。
静虚听完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的观主不当,要跑去和一个花娘成亲,他气疯了,死活不给银子。并放下狠话,说没有这个徒儿,让他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冯宴之身上的钱还远远不够赎金,于是他只能在外接了一些替人消灾看卦的小活,只求能早日凑够赎金。
没想到一次在凶宅里,遇到了恶灵,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镇压,却遭到了尾随的慈航的偷袭,最终殒命。
连魂魄都被困在聚魂幡中。
他之所以死后想不起知夏,是因为在和恶灵斗法中,恶灵混乱了他的神志,让他忘掉了最重要的事。
原本只要好好休养,丢失的记忆就会回来,可是慈航的那致命一击,让他死后停留在没有知夏的记忆中。
至于知夏这边。
冯宴之走时,跟她说让她等待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会带着银子来给她赎身。
临走前,他算了一卦,卦象很凶,他预料事情不会顺利,便交给了知夏一个信物,是一个琉璃做的长明灯,灯芯是用朱砂泡着他的血制成的。
他告诉她。
灯亮,他人在。
灯死,他已死。
冯宴之死的那天,这盏琉璃长明灯毫无征兆的熄灭了。
她心慌不已,却连离开画舫的资格都没有,这时老鸨已将她的初夜以五百两的价格拍出,她不想委身他人,便决定自杀殉情。
却没想到被一个老道救下。
老道替她赎了身,又置下了一间小院,留了些钱财给她,离开前,给她喝了一碗汤药。
可老道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消除了她的记忆,却有一缕残魂,趁她体弱挤进了她的脑中。
这残幽魂是画舫上曾经的花魁,她爱上了一个书生,书生说等他考取功名,定会来迎娶她。
可她一直等到年老色衰,也没能等到这个书生,最后死在船上,死后她执念未消,便钻进知夏身体中,想借她之手寻找书生。
醒来后,知夏忘了冯宴之。
记忆也混乱起来。
一方面她记得自己恩客很多,有人即将凤冠霞帔迎娶自己,一方面又隐约记得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日日在码头翘首以盼。
两年后,当地发洪水,所有人都在逃难,而知夏死活不愿离开码头,最后被淹死了。
回忆到这里,两人泣不成声。
当年他说他会在三个月内回来,她说她一定会在码头上迎他。
谁知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再聚首,两人却如陌生人。
冯宴之的指尖轻颤着抚上知夏的面颊,温热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你看,”他的声音沙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即便天道夺去了你我的记忆,我们依然会重逢......”
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润,却让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这就是...宿命。”
......
白雀看着这对失散了三十年的有情人,内心是五味杂陈。
黄淑娘和熊小美更是哭得稀哩哗啦。
“呜呜......太感人了,嗝!我以为这世上好男子都死绝了呢!没想到还是有的,嗝!”
“简直比戏文里的绝美爱情还好哭,慈航那死老道、臭老道真该死啊!若不是他横插一脚,现在知夏姐姐的孩子都当爷爷了!”
“就是!嗝!九珍观竟然还把他安葬了,就该把他的骨灰扬了!嗝!”
“我同意!”
黄淑娘和熊小美难得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两人说干就干。
连夜刨出慈航的棺材,将尸身一把火烧了,又找了个粪坑,把骨灰全撒在里面,撒完还不解气,又在上头一人屙了一大泡屎。
干完这一切,两人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