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他自负聪明绝顶,竟然看不出来他的安宁跟王家有多格格不入。
她揣着一颗真心嫁他,换来的是含冤而死的结局。
万幸今生有了转机,贵妃娘娘插手救人,他们的女儿没事。
她也没事…
想到王家那森严的规矩,谢安宁难掩厌色,“既然你都知道,何必继续纠缠于我。”
“这由不得我,”王少甫看着她,眸色黯淡:“情之一字,若是能自主,我不会沦落至此。”
他垂眸,缓缓摩挲着掌心细嫩的腕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红了眼眶,“安宁…安宁,我太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捧着她的手置于唇边亲吻。
“王少甫!”谢安宁想抽出手,被他紧紧握着不许走。
吻从手背一路啄到了嫩葱似的指尖。
深情缱绻,像个陷入魔障的疯子。
炙热的吐息让谢安宁手指轻颤,他这副模样,更是叫她心惊,可还不待她骂人,他却把自己整张脸都埋入了她的掌心。
沉闷的呜咽声,声声顺着耳朵,灌入四肢。
感觉到掌心的水渍,谢安宁身体蓦然僵住。
她想过的。
想过自己决绝离开后,他一定也会后悔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感情。
或许会苦苦挽回她。
但只要她决然拒绝,两人就注定分道扬镳。
毕竟他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在痛苦颓废些时日后,他会重振旗鼓,按照父母安排,再聘新妇。
他们才三十出头,下半辈子还很长,那些过往重重,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如云烟飘散,风过无痕。
……可他这是在做什么?
几次三番吐血、崩溃、痛哭。
他……
“想不想报复?”王少甫不知何时自她掌心抬头,那双狭长淡漠的眸子一片赤红,嗓音沙哑,“安宁,你在王家受了这么多委屈,想不想报复回去?”
谢安宁一惊,赫然抬眸,入目就是他那张温俊的脸。
四目相对。
王少甫努力放柔了双眸,看着她道:“你知道王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吗?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后悔如此慢待你吗?”
这还用说。
王家最看重家族前程、规矩和脸面。
这些世家大族,看着风光无限,但为了维持这样的风光,更需要加倍努力。
他们最怕的就是家中子嗣凋零,后生晚辈中无麒麟子出头,接过长辈的担子来维系家族荣宠。
青黄不接,朝中无人,渐渐远离权柄中心,从而导致败落。
从顶尖世家掉下来,只需要一代不出人才。
若是族中两代都无能人在帝王面前露脸,那就注定只能被边缘化。
大瀚国祚近三百年,败落的世族不知多少。
但王家始终屹立不倒。
王老爷子作为这一代的家主,官拜三品御史大夫,即便在京城那也是数得出名号的人。
作为嫡长子的王少甫就更不用说了,简在帝心,即便是入阁拜相也有极大可能。
但他两个弟弟……
想到这人有打算脱离王家,谢安宁瞳孔蓦然放大了一瞬。
那到底是供养他长大成才的家族。
遑论,又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
谢安宁理解的脱离家族,不过是搬出来自立门户,但王少甫依旧是王氏一族的子弟。
怎么,……难道不是吗?
她蹙眉道:“你要对王家做什么?”
“不,我不会对王家出手,”
王少甫勾了勾唇,眸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但我也不会再回王家,……只有让他们看着家族后继无人,一点一点败落下去,才会明白自己都做错了什么,他们会悔恨后半生。”
谢安宁抿唇,“你无需如此,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她讨厌王家人没错,可说到底,她跟他们也没有深仇大恨。
那点子厌恶不至于让她想要王家败落。
也从没想过,要他为了她背弃家族。
这厢,王少甫闻言怔住,旋即竟莫名笑了出来。
可谢安宁看着,他更像是在哭。
“我是为了自己,是我恨他们,我要报复他们,”王少甫紧紧攥住她的腕子,视线牢牢锁在她的面上,眸光颤动。
“安宁…”他一字一句,“我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这话太大逆不道。
谢安宁惊的险些窜了起来,可王少甫动作更快。
他握住她的腰,直接扣进了怀里,一下一下去揉抚她僵硬的脊背。
“别怕,别怕…”
他胸口还有伤,谢安宁挣了一下,就听见他的闷哼,一时之间又急又恼,慌张无措,头脑发懵,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一直知道他大概还是爱她的。
毕竟多年情谊,不容抹去。
但她从没想过,他会因为一张‘和离书’,生出叛离家族的心还不够,竟然对生身父母有了杀心。
真是、离谱。
他是王少甫啊。
朝野盛赞的恭谦君子。
温润如玉,连疾言厉色都少有的品性,……怎么会这样。
耳边是他的低语,在轻声唤她的名字。
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谢安宁神情呆滞了会儿,忽然道:“你刚刚说要放我自由,还算数吗?”
“……算,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王少甫抱着她,目光落在她颈边的红痕上,咽下喉间泛起的苦意,艰涩道:“你不愿意回王家,也不肯再回头看看我,都没关系,我看着你就好了,安宁,你得让我看到你。”
“什么意思?”谢安宁脑子发木,有些不能理解。
“意思是,我要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我们的女儿,”
想到早逝的女儿,王少甫心绪翻涌。
他深吸口气,颤声道:“……我只有你们了。”
他觉醒那些记忆太晚,很多错事已经犯下,现在,她这样不待见他,他不敢奢求太多,也不敢逼她现在就尽释前嫌。
没关系,王少甫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他有耐心。
有足够的耐心赢过那姓石的。
可他也是真的离不开她。
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看到她的。
而这边,谢安宁总算听明白了。
“你想要住进我谢府?”她问。
王少甫嗯了声,补充道:“死后也要进谢家祖坟。”
古往今来,无论天子还是庶民,都十分看中身后事。
但凡有点身份的,早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墓穴。
生前风光,死后同样也得煊赫,香火不断。
而他已经脱离了家族,又妻离女散,无子无孙,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在世人看来,人死之后没有家族祭祀的香火,无需百八十年,便跟孤魂野鬼无异。
当然,这些都不是王少甫执着要入谢家祖坟的真实原因。
他压根不在乎什么香火、祭祀,他只想和谢安宁生同衾死同穴。
前世,便是如此。
得知谢安宁真正死因后,王少甫痛欲发狂,不愿含冤而死的妻子死后都不能离开王家,顶着千夫所指的骂名,也要挖开妻女的坟,送回谢家。
最后,他们一家三口葬在了一起。
王少甫想,他的安宁如此善良,一定不忍心他成为孤苦伶仃的野鬼,必然会同意的。
然,谢安宁如同听了个天方夜谭,只觉得荒唐的要命。
她生生气笑了,忍不住讥讽道:“你以什么身份活着住进我谢家?死后入我谢家祖坟?”
“……”王少甫抿了下唇,“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了。”
其实,他更想说,以你成婚十六载的夫君,和谢家嫡长女生父的身份够不够?
但他不想惹她生气。
他该多顺着她一点,他们不该是如今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
念及此,王少甫眸光软和下来。
他轻轻唤她的名字,晓之以理,道:“你想想看,如今的我背弃家族无家可归,再要让我顷刻间去接受自己妻离女散,已成孤家寡人的事实,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不到一个月前,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育有一个已经及笄的女儿。
仓促间,就要让他接受妻离女散的现实……
不止是强人所难,甚至有些残忍。
“就当是我无能,我真的接受不了,”深知她并非冷血之人,素来吃软不吃硬,王少甫声音愈发苦涩,“你即便急于摆脱我,也要给我缓冲的时间,去面对这个现实。”
说来说去,他的目的还是要住进谢家。
不仅如此,他还想进她家的祖坟。
谢安宁眉头蹙的死紧,不肯应下。
王少甫又道:“婉儿是我的骨肉,便是看在婉儿的份上,我也不可能一时半刻彻底放下,何况我身上还有伤,我……”
“行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求得谢安宁答应他的请求,话头就被倏然打断。
谢安宁道:“你还年轻,正值壮年,日后再成家,还会有子嗣的,这就考虑身后事,为时过早。”
提起他‘再成家’,她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
王少甫齿关一紧,深深看了她一眼,竟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道:“你说的对,未来不可测,或许过段时日,我自个儿就想通了,……要不这样,我答应你,若我再成家有了子嗣,便自开一脉,不入谢家祖坟。”
反之,若一直没有成家。
那他就会一直住在谢家,死后还要埋进谢家祖坟。
谢安宁听明白他的意思,还未表态,就听他又道,“如此一来,我不过是借住谢家一段时日,就当看顾女儿再养养伤了,这样你也不肯答应吗?”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笑:“还是说,其实安宁你从心底就认为,我此生不会再娶。”
谢安宁瞪道:“你不用激我!”
“这怎么是激将法,不过陈述实情罢了,”王少甫正了正神色,认真道:“安宁,你想摆脱我,起码得让我彻底放下,而不是趁着我离京,逼我接受这一切。”
“我只要你给我点时间,去适应你离开我的事实。”
这样,他们才能好聚好散。
……他这话是有道理的。
可见识过他有多疯魔的谢安宁,的确有些不信他能彻底放下。
真让他住了进去……
想到这两日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的日子,谢安宁眉头蹙的死紧,“我早答应了子钦,他也会住进谢家,等过段时日定了日子我们就会成婚,你也住进去算怎么回事。”
成、婚。
王少甫面容扭曲了一瞬。
“这样啊…”他语气平静,“没关系的,我是婉儿的生父,注定不可能跟谢家不相来往,他能理解吧?”
提及‘成婚’,谢安宁都做好这人又要发一回疯的准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倒叫她有些不适应了……
谢安宁愣了下,想了想,才道:“你要住进谢家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决定,等子钦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哪怕,她承认这人的话,还算有几分道理。
但她答应石子钦在先,那就不能不去考虑他的感受,擅自做主让王少甫住进谢家。
这是谢安宁对待爱人最基本的尊重。
王少甫久久没有说话,修长的指节握得死紧。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去谢家,还需要另外一个男人点头。
真是……
偏偏谢安宁好似对他的痛苦毫无察觉,继续道;“有言在先,就算子钦答应让你住进来,你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客人,不再是我的夫君,不能打搅我和子钦的生活,更不要再对我举止冒……唔…”
手腕被蓦然紧扣,轻轻的疼痛让她止住了话头,抬眸怒视。
“对不起,我现在还听不得你说这些绝情话,”王少甫松了些力气,淡淡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努力放下你。”
——我会努力放下你。
“……好,”谢安宁忽略心口转瞬即逝的窒息感,轻轻颔首,“如此就好。”
对大家都好。
她欲抽出自己的手腕,王少甫只是顿了一下,就放了手。
“左右无事,不如你跟我说说咱们女儿吧,她还是想去潇湘书馆?”
王婉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且是他们唯一的子嗣。
谢安宁相信,普天之下,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女儿好。
所以她没有犹豫,直接点头,“婉儿已经跟贵妃娘娘说好,要入潇湘书馆做个夫子,等此案了结,她该参加夫子选举了。”
说着,她又道:“我欲择日为婉儿更改姓氏,入我谢氏族谱,你……可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