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孟姝入宫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
危机有三:
其一,皇上未必真认为是侯府授意。况且即便真是侯府所为,也合乎法理规矩。
正如他所言,若无主母授意应许,选侍侍寝后服避子汤本是常例,皇上又何必如此生气。那他真正介怀的,才是孟姝需要解释的关键,此为根本。
其二,万不可让皇上因此迁怒于纯妃。
纯妃待她一片真心先不论,要知晓,唐家从未正式下过此命令。就云夫人而言,也不过是乐见其成,未曾干涉过。
三则,不管皇上是否真心,孟姝出于自保,都不能让皇上真因此与她结下心结,否则再无转圜余地,她若失去圣心,留纯妃一人孤掌难鸣,陷于被动。
还有一点,孟姝一直以来都很清楚,便是需要润物无声,弥合皇上对唐家的戒心。不过这是她与纯妃、家主及云夫人多方筹谋的长久之计,眼下倒不必刻意为之。
“臣妾有罪。”
孟姝仍半跪在榻上,此刻将额头轻轻贴在皇上手背。“臣妾罪在私心擅为,却令纯妃娘娘平白担了‘善妒不容’的恶名。”
皇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她。
孟姝似无所觉,缓缓抬头,眼中蕴有盈盈水光将落未落,声音颤而不卑:“臣妾私心有二。”
“一是为全主仆之情、知遇提携之恩。
既随娘娘入宫,凡必以纯妃娘娘为紧要。若在娘娘有孕前......”
话到此时,方有些悲声,“......岂非陷娘娘于难堪境地,让阖宫的人瞧娘娘的笑话。”
“二是,臣妾自知微如草芥,得蒙圣眷已属非分,却还是不可抑制的起了‘贪’恋。”
她有意顿了顿,指尖轻轻擦过皇上袖口又慌忙收回。
“......每见陛下批阅奏折至夜半,便妄想能奉茶研墨...朝夕相伴......臣妾贪恋这恩宠,若十月怀胎,恐不能常伴君侧。这等痴念,实不敢污圣听。”
语至此处,喉间微哽,眼角一滴眼泪恰到好处地滴落于皇上指间。
泪珠触及肌肤的刹那,皇上指尖微颤。但见美人眼尾飞红,梨花带雨的模样,终是轻叹一声,抬手为她拭去泪痕。
孟姝适时伸手握住皇上衣袖,又缓缓道:
“臣妾侍奉皇上左右,深知繁衍皇嗣乃臣妾之重责,虽有私心,亦不敢懈怠。
然《千金要方》有云‘妇人之生,有余于气,不足于血’,《妇人大全良方》亦云‘女子十八方宜婚孕’。
臣妾每念及此,常怀战兢,恐因身量未足贸然受孕,难保胎儿康健,更怕累及圣心忧思,因此私心,擅作......”
“姝儿不必再说,朕知你心意便足矣。”
皇上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掌心轻抚她如瀑青丝,语气柔和得仿佛从未有过怪罪之举。
绿柳见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悄悄将攥得发白的指尖藏入袖中,屏息退出寝殿。廊下晨风拂过,吹散了她背脊上沁出的冷汗。
寝殿内,孟姝乖顺地依偎在皇上怀中。
这番说辞自那日绿柳提醒起便在心中反复斟酌,字字句句皆在心头碾过千百遍。
此刻看来,到底是押中了帝王心思——既要女子柔顺如柳,又要那柳枝底下,藏着几分真心。
窗外,一树海棠被晨露压弯了枝头,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恰似美人垂泪。
皇上又低头安抚了孟姝几句,温声道:“姝儿自梦魇惊扰后,夜夜难眠。朕已命何医正再来诊脉,这两日好生将养,晨昏定省都免了。”
孟姝未再推辞,方才耗了心神,现下只觉疲惫至极,连指尖都无力抬起。
皇上替她掖好锦被,待孟姝合上眼睑,方才起身离去。
碧琅轩外,皇上驻足阶前,忽对景明道:“派人回宫一趟,将.....”
景明闻言一怔,旋即躬身应诺。
......
炎晖正烈,荷风凝滞。
纯妃与云宝林迁至澄观斋,孟姝遣冬瓜和夏儿前来帮忙,众人在午时前方收拾停当。
澄观斋内,湘帘半卷,冰鉴生凉。
纯妃端坐主位,一袭天水碧纱衣衬得肌肤如雪,蕊珠充作打扇侍女,手持象牙柄团扇,轻摇间带起阵阵凉风。
冬瓜近来不需下厨,便叽叽喳喳的提议,“娘娘,待日头西斜,咱们去千鲤池喂鱼可好?奴婢听说池子里新进了几尾红白锦鲤,可稀罕了!”
蕊珠是个爱玩的性子,闻言,扇子都摇得快了几分:“这主意妙极!来行宫多日,咱们多去玉津湖附近,千鲤池倒还未去过,正好邀上婕妤娘娘一同赏玩。”
纯妃唇角微扬,正要答话,忽听外间通传皇后宫中来人了。
杏雨领着两名小宫女款款而入,福身行礼,笑意盈盈道:“给纯妃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念着娘娘迁居新居,特命奴婢送来贺礼。”
她微微侧身,示意宫女捧上描金漆盒,“娘娘身边自然不缺什么,但总归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梦竹上前接过漆盒,揭开一看,竟是两株品相极佳的赤芝,色泽鲜润,形若祥云。
她将漆盒呈至纯妃面前,纯妃垂眸一瞥,淡淡道:“皇后娘娘厚赐,本宫岂有不收之理?劳杏雨姑娘回去带话,就说本宫收到了。”
杏雨:“......”
见纯妃神色淡然,她又补充道:“纯妃娘娘宫里素日用冰多,皇后娘娘还特意嘱咐了司酝司,往后娘娘宫中用冰,不拘定例。若娘娘需要,尽可着人......”
纯妃闻言轻笑,眼底却凝着霜色。
“这如何使得?”
梦竹适时出声,将锦匣递给一旁的冬瓜,转身对杏雨福了福:“宫中用度,皆有一定之规。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只是若独为我们娘娘破例,倒叫六宫非议。况且,此等微末小事,实在不必劳动皇后娘娘挂心。”
她眼角余光瞥见纯妃与梅姑姑并未制止,便继续道:“皇后娘娘的心意,我们娘娘心领了,还请姑娘代为转达。”
杏雨笑容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福身道:“奴婢定当转达。”
待她一行走远,蕊珠冷哼:“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这般作态,倒像是我们侯府连冰例银子都......”
“慎言。”
纯妃轻叩案几,目光却已转向窗外碧琅轩的方向,“何必因这些琐事坏了兴致,去备些新摘的莲子和时令鲜果,再让膳房做几样酥点,晚些时候邀姝儿同游千鲤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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