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武二十年暮秋,铅云低垂,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肃穆压抑的氛围中。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着枯叶细沙,无情的拍打着城墙与街巷,仿佛也在为这位逝去的帝王哀鸣。
李承乾的棺木,由金丝楠木打造而成,表面覆盖着厚重的玄色锦缎,金丝绣就的五爪金龙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八匹毛色如雪、身披素缟的健马,在驭手的牵引下,步伐沉重而缓慢的前行。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钧之重。
李治身着素白孝服,腰间紧束着绋带,亲自牵引着棺椁。
他的眼神中满是哀伤,每走一步,都似在追忆与皇兄相处的过往。
身后,数百名禁卫军身披黑色铠甲,手持白色旌旗,整齐列队,缓缓跟随。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出了朱雀门,道路两旁零星跪着一些上了年纪的百姓。
他们大多白发苍苍,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有的拄着斑驳的木杖,有的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双手捧着破旧的陶碗,碗中盛着浑浊的米酒,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碗中。
他颤抖着嘴唇,声音哽咽:“陛下啊…当年大旱,若不是您开仓放粮,俺们这十里八乡的百姓,早就饿死了。您的大恩大德,咱没齿难忘啊!”
说着,将碗中的米酒缓缓洒在地上。
不远处,一位老妇人怀抱着褪色的襁褓,泪水涟涟。
襁褓中早已没有婴孩,唯有一块破旧的棉布,那是当年李承乾下令设立粥棚,救济灾民时,她的孙儿得以存活的见证。
“陛下,您走得太早了啊!小孙儿还念叨着,等长大了要报答您的恩情呢…”
老妇人的哭诉,被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李治看着眼前这凄凉的一幕,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与不解。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太宗出殡之时,那时,长安城人山人海,百姓们自发的披麻戴孝,从皇城到灞桥,哭声震天动地。
街道两旁摆满了百姓们自发供奉的祭品,瓜果、糕点、美酒,堆积如山。
而如今,皇兄的葬礼,却是这般冷清,为何会如此?
他攥紧绋带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心疼。
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官道朝着咸阳方向行进。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蹄踏在地上,扬起阵阵尘土。
队伍宛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在苍茫的大地上缓缓蠕动。
随着离长安城越来越远,送葬的百姓也愈发稀少,唯有秋风的呼啸声与队伍行进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行至中途,队伍突然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李治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快马加鞭赶来,浑身气喘吁吁,脸上满是震撼之色。
他翻身下马,对着李治拱手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您…您看前面!”
李治心中疑惑,朝着前方望去。
这一望,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眶瞬间湿润。
只见前方的道路上,密密麻麻跪满了身着白衣的百姓,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们从道路两旁,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脚下,宛如一片白色的海洋。
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正值壮年的汉子,有怀抱婴儿的妇人,还有天真无邪的孩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痛。
“陛下,是咸阳,整个咸阳城的百姓,都来送先帝了啊!”
侍卫声音高亢,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
李治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他一步一步朝着百姓们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百姓们那炽热的情感。
“陛下,让我们一起送送先帝吧,让我们一起送送吧!”
人群中,一位老者哭喊着,声音撕心裂肺。
紧接着,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送先帝最后一程!”
“陛下,您一路走好啊!”
“先帝之恩,我们永世难忘!”
“陛下,您回家了啊!”
那声音,如汹涌的潮水,响彻云霄。
那声音,饱含着百姓们对李承乾深深的不舍。
李治站在人群前,望着眼前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心中满是震撼。
他抬起颤抖的手,示意百姓们起身,声音哽咽:“诸位,朕与你们同送!”
话音刚落,百姓们纷纷起身,自发地加入到送葬队伍中。
一时间,纸钱纷飞如雪,挽歌响彻云霄,整个天地仿佛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咸阳城的街道上,“悦来客栈”二楼的一间雅室内,三道身影静静的伫立在窗前。
吝胖子身躯肥胖,此时却如一根木桩般定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街道上缓缓移动的棺椁,双手死死攥着窗棂。
他的声音颤抖:“老齐,你看到了吗?是陛下。”
齐先生手中紧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那是李承乾御赐给他的批注本。
此刻,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声音沙哑:“我看到了,吝胖子。”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滴落在书卷上。
胡不归站在他们身后,默默擦拭着腰间的玉佩。
玉佩上上“苍生”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那是李承乾亲自为他题写的。
想起当年在学院,先帝亲手为他戴上儒冠,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求学不为功名,只为苍生。”
这句话,一直铭记在他心中,成为他一生的信念。
此刻,泪水悄然滑落。
“不归啊,你啊,以后也回不去了,只能跟着我们两个了。”
吝胖子转过身,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胡不归的肩上,“浪迹天涯,后悔吗?”
胡不归抬起头,眼神坚定而明亮,望向渐渐远去的灵柩:“不后悔,心有所归,不至于不知漂泊何处,我胡不归才是最幸运的那个学生啊。”
“多谢了。”
齐先生转过头,看向吝胖子:“留给你那干孙子的钱留够了吗?够了的话,我们就要准备出发了,死胖子,别老是拖着,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吝胖子点了点头。
“都弄好了。”
齐先生拍了拍吝大福的肩膀:“吝胖子,都过去了,你都多久没笑过了?自己都有儿子了,还整天死气沉沉。”
“陛下和显怀,看着你现在的样子,他们会开心吗?”
他顿了顿,又说道:“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你看看,陛下给你写了那么多的话,给我,就写了那么两句话。‘齐先生,拜托了。’短短六个字,死了我也要给他卖命。”
“不归,你先下去等我们吧,我和你吝老师说两句话。”
齐先生说道。胡不归点了点头:“好。”待胡不归走下楼后,齐先生这才又拍了拍吝大福的肩膀:“死胖子,这次,我们可真的是三缺一了。”
“对了,我问你一句话,你有什么想要对陛下说的吗?”
吝大福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开口:“我有什么话,我不会自己和陛下说吗?还轮得你替我说?”
但很快,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真要说什么。”
“我想,我应该会和陛下说,要是有来世,我还要和陛下当兄弟,我这条命,依旧给他赴汤蹈火。”
说罢,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此时,送葬队伍已渐渐远去,咸阳城的街道上,只剩下萧瑟的秋风,还在诉说着这位帝王与百姓们之间,那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