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七日。汴京城。
外城西关大街北,大河坊。由于其紧邻汴河,故由此得名。
天近掌灯时分。大河坊西靠近宣泽水门处一处民宅。此地处于街坊的边缘,又毗邻着城墙,所以一贯比较安静。不过,此时阵阵寒暄声打破了宁静。
“三郎一介异乡逃难之民,竟劳得侯保长牵挂,屡次上门关心问候。无以回报,心里实在有愧。”一位二十有余的年轻人在门口迎着一头发虚白、穿着简朴的老人,文质彬彬地说道。
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年长者、年轻者俱有。高矮胖瘦,样貌各异。他们将年轻人捧在前方,但个个都非常警醒。看似笑脸相迎,实际上,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老人。
“岂敢,岂敢。小老汉不过受乡亲们信任,推举忝为保长。访户探邻本就是老汉职责所在。更何况李公子虽然来自京外,但气度不凡,是地方大家公子,小老汉岂敢怠慢了。”
侯保长见人群中那个最魁梧的壮汉,怒目圆视,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暮色中像是要把自己一口吃掉。急忙垂下眼,转头对李公子抱拳道,“今晚登门拜访,实乃城外发生了大事,特来通报公子一声。好让公子心中有数,出门多做些防备。”
“多谢保长一番盛情,李某铭记在心,终身难忘。待将来从容之时,定有重报!”李公子殷勤地向侯保长致谢后,正色问道,“不知保长口中的大事……是指何事?”
侯保长听他说将有回报时,喜不自胜:“小老汉只是敬重公子的为人,从未想过什么回报”。说完不等李公子有所回应,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公子想必还不知晓,目下防范黄河的大军……已经回了京城。城外都是退兵。从午后开始,退兵已逐渐进到城里。退兵嚣张跋扈,不服管束,小老汉怕城中将变得非常纷乱,特提前为公子通禀。”
“呀!”李公子装作惊讶道,“白天我们听到城内城外非常嘈杂,原来是防御黄河的……退兵?”说话间,目光投向侯保长侧首一位中年汉子身上,“可是,我听房东大哥说,这些兵都是从河北岸溃败回来的败兵……”
那位中年汉子正是租赁房屋的房东。听到李公子有些怀疑,挺起胸膛反问侯保长道:“侯叔,现在满城都在传言,金贼已经打到了滑州。李相爷兵败了,一路溃逃,城外充斥着败兵。午后这些溃兵进城时,把宣化门堵得水泄不通。”
侯保长张开脸,勉强笑着说:“小伍,想不到你消息这么灵通,还知道是李相爷的兵。”
“许多溃兵见宣化门通过不了,就抢了好些船,要从水门强行进城。我当时在金明池漕运船上,都看在眼里,还会是假的?”
房东的语气很焦虑。他的大名叫伍雄,本职乃汴京漕运船上的出力水手。金明池在西城外,与宣泽水门相通。今天白天时,他在金明池上目睹了士兵夺船的情景。要不是守门官兵及时关闭水闸,这些败退士兵便从水门进到城里。他见机得早,未等水闸关闭,划着小舟冲过了水门。多数漕运兄弟未来得及反应,连人带船都被关在城外。进城后,城中盛传士兵都是李回的河北溃兵。刚才回来时,见李公子一行未外出,便向他谈论此事。正说话时,侯保长寻上门来。
此地离宣泽水门不远。白天城外一片喧嚣,李公子都听在耳中。此时听伍雄再次说来,频频点头。
“满城皆知的事,我来找李公子干嘛?”侯保长白了伍雄一眼,对李公子解释道,“小伍以讹传讹,公子不用理会他。我族中有个晚辈在皇城司任职,午后时分来家找过我,告诉我这些兵都是李回李相爷按朝廷之令,退守京城的士兵。”说着,怕李公子不信,从怀中掏出一叠一尺长、四四方方的白纸,亮给他看。“喏……这是府衙刚刚发下来的安榜告示,说的就是此事。我才接到告示,马上先拿过来给公子过目的。等会就去坊中各个街口张贴。”
李公子接过来一张看了看。告示上版刻的内容,与侯保长刚才所说一般无二。又特别言明,城外之兵乃朝廷正常调度回防,官民百姓不得私自揣度,更不得流言蜚语,扰乱军心民心,否则一经发现,立即缉拿惩罚。告示尾部鲜红的开封府官印赫然在目,倒不是雕版批量作的,而是在每一份上实实在在地加盖上去。
李公子将告示还给侯保长:“保长意思我明白。保长放心,我等外乡人自然会安分守己,绝不会掺和那些无聊之事。”
侯保长哈哈一笑道:“公子见识不凡,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知道公子乃滑州人。也是特地过来告诉一声,勿用过于担心。城中这股兵并非溃兵,而是自主撤退回京的。滑州无虞,公子家人想来也无虞。”
李公子这才想起来向他介绍过自己的籍贯,赶忙拜谢道:“哎呀,保长事务繁忙,在下区区家事还挂念在心,真是令我没齿难忘。”
“哎,目下兵荒马乱,公子家在滑州,正在前线,家中安危是头等大事。怎敢马虎啊?”
“是、是、是,保长所言极是!家父本是让我先到京城打个前瞻,然后率领全家投奔过来。多亏保长出言提醒,我已知晓当前局势。这就修书一封,明天一早就托人送回去,催促家父及早动身。”李公子忙不迭地应承。
“好、好、好。公子能作此安排,小老汉算是不白来这一趟。”侯保长满意地看着李公子道,“天色不早,小老汉便不多打扰,这就告辞。”
李公子客套地挽留几句,见侯保长这就要走,向后一招手。一位青年上前往侯保长手中递了一件物事。透着寒光,乃一块成色上好的碎银,怕有五六钱重。
侯保长大惊:“公子出门在外,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么贵重的银子,用在小老汉身上太浪费……太浪费……”
李公子见状,上前握住侯保长的手,强行将银子塞入他怀中:“这钱专为保长备的。保长数日来牵挂小侄一行,时时奔走相告。刚才又幸将前线实情告诉小侄,让小侄提前预备。这情意岂是区区几块银两能表达的?保长不收谁能收啊?保长千万不要推辞!否则小侄寝食难安。必定是小侄哪里做错了什么,劳得保长心有不豫,不敢收入囊中。”侯保长无奈只能收下来。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从今天开始,京城里夜间实施宵禁。每晚戌时到次日卯时,城中严禁随意走动,公子好有数。”侯保长受了碎银之后,突然想起来这茬,赶紧又说给李公子听。
李公子自是一番感谢。
两人刚才拉拉扯扯时,丝毫不介意身边还站着房东伍雄。等拉扯完毕,伍雄见侯保长拜谢后准备离开,急忙道:“侯叔,我送送你。”
两人拜别李公子诸人。走到一条小街拐角处,四下无人。
伍雄搀着侯保长胳膊道:“侯叔,李公子几人可不是歹人。你别看那个大高个,模样凶神恶煞,人好着呢,可好说话了。”又叹了一口气:“现在城中都是流民。有些彪悍的,强占了人家空屋。别说给钱了,一日三餐也得防着被他们偷去抢去。难得李公子租赁我家房屋,出手又大方……侯叔,你可别把我这大主顾惹恼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一大家子张着嘴巴要吃饭。现下京中物价疯涨,粮呀、肉呀,涨疯了!要不是家中留了点房子,靠着船上那点收入,只能喝西北风去。家中就指着李公子这房钱生活。”说着,嬉皮笑脸道:“侯叔,你要是搅黄了我这大单子,我非带着俺娘俺一大家老小,去你家吃去!”
侯保长胳膊一抖,甩开他的手臂。站住用手指戳了戳伍雄的额头,故意骂道:“我的傻大侄子,我过来,你还看不出为了什么?你侯叔我这辈子没啥本事,但好歹也是见识过的人。你侯叔这张招子是瞎的?李公子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你看他衣着华丽,出手大方,户碟清楚,又在太学待过。定然是外地大族家的公子,不会有假。只要不是金国的奸细,都是无碍的。”说着把伍雄拽到身边,附在他耳旁小声说道:“这些天,府衙天天要求上报赁户消息,并要派人入户检查。我都替你遮盖过去了。要不是为着你的营生,我犯得着这般辛苦么?”
伍雄急忙谢道:“我早就知道侯叔为我是真情实意的。刚才是故意说的。”
侯保长呵呵一乐:“你心里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了我?”想到怀中那货真价实的银两,暗自窃喜。也学着伍雄叹了一口气:“唉,小伍,李公子出手确实大方。可眼下京中物资匮乏,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就看我家中的面袋子,再舀两勺就见底了,想买都没个去处……你在漕运之中……”
伍雄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地面泛难色:“侯叔,其他都好说,可就是这入口的米面物资,最紧俏啊,实在难办呀!”
“小伍,你说的我懂,可谁叫你正好在漕运口子上呢……唉,算了,算了,如果太为难就算了。为叔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别”,伍雄脚一跺,咬牙道,“侯叔交待的事情,我一定想办法办到!”
“我的好大侄儿,为叔家中老老小小,嘴中裹嚼之事可就全托付给你了”,侯保长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慢吞吞地伸手,要从怀中将方才李公子送的银子掏出来,“这些先给大侄以备采购,不够再和侯叔说。”
“使不得!”伍雄一把拉住他的,阻止道,“侯叔直管交待事情,其他就不用操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保长自得收回手向伍雄致谢。两人陈述好各自心事,并肩走了。夜风吹拂,将二人刚才所说之话,吹得零碎细屑,悄然飘散。除了当事者本人,谁能听得详细明白?即便听到了,这些小事谁又会关心?
却说李公子送好侯保长后,进到屋里。有人关好门。屋中方桌子上摆着饭菜。已是晚饭时光。李公子道:“大家随意,胡乱吃点吧。”话虽这么说,众人没有一个怠慢的。等李公子在上位坐好,其他六人分坐在左右下方位置。尊卑位序一目了然。
众人见他不动筷子,没人敢动。左侧一位中年书生模样的人劝道:“殿下,你不动,我们怎么开动呢?”
李公子正看着满桌的饭菜,有些恍惚。听他这么一说,急忙拾起筷子,指着碟中菜道:“哦,大家别管我,先垫保肚子再说。”说着,夹了一筷子塞到嘴里。众人见状,这才纷纷埋头吃饭。气氛有些沉闷。
李公子吃了几口饭,忽然心有所悟,冲着对面一人道:“田教授,我们回到汴京已经有些时日。现在手头之资还够使用吗?”
那人正是刚才递送侯保长碎银之人。听他这么一问,急忙放下筷子道:“殿下,手头还有些铜钿银两将就个几日,不过所剩无多了。钱引倒是余了很多,但现在城里多不收了,只要现钱,纸票花不出去。所以,一切用支都是用的现钱。嗯,照前几日的流水,现钱恐怕只能维持个三五日……”
说话这一众人正是赵榛一行。李公子实则就是赵榛。其他陪同之人,自然是朱大泰、叶复、秦栯、田垚、夏言以及杨越六人。但是,几人样貌却与原貌完全不同。这一切还得从七天前诸人身在陈桥驿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