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明晃晃的白色投入屋中。平时这个时刻非常暗淡,今日明亮许多。赵榛受光的刺激,早早地醒了。推开窗子,室外一片雪白。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雪停了。屋檐、树干上满满的一层积雪。院子中的雪足有小腿肚子深。平日里随眼可见的石凳,都被埋在雪中,只露出个凳面。可见昨晚降雪之大。
一人背着身子,正在埋头铲雪。
从前屋到院里的十来步地方,雪已被铲开了,露出碎石铺的小路。显然忙活了不短时间。赵榛认出来是伍雄。
伍雄听见赵榛屋中开了窗子,转过头。将铁锹往雪中一扎,手搭在锹柄上,歉意地说:“李公子,打扰你休息了?”
赵榛摆手道:“无妨,该是起床的时刻了。”
伍雄见赵榛不介意,放下心,解释道:“我赶早清理一下,给公子与诸位掌柜的理出个道儿来。便想着赶到漕运司去。昨晚一夜大雪,米面粮油只怕更要抢手了。早点去,多张罗些来,有备无患。”
赵榛听他这么一说,想了想道:“伍大哥所言有理。想来米面粮食都是耗重的物资,我这人手充足,要么陪着伍大哥一起去?”
伍雄大喜:“我正担心一路怎么运回来。李公子要是能这么安排,正是求之不得呀。”
这两天,众人白天出去,四下打探消息。但是,毫无收获。沈充与沈媛的下落至今也未打听到。今天大雪,让人陪着伍雄运送物资,既能充作帮手,又能防止路上被人哄抢,起到保护作用。这事眼下倒比毫无头绪地出去碰运气更有意义。
众人陆续醒了。吃过早饭后,朱大泰、夏言、杨越陪着伍雄去了。屋子里,留下叶复、秦栯二人。二人都是文人模样,年岁又长,赵榛便没让他俩去。三人在屋中呆了一个上午,中间聊了些时事,便无所事事。回了各自房屋。
午后时分,空气中似乎突然产生了某些异样。这种异样实则出自赵榛的心灵深处。便是那种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的感觉。即便这两个屋子摆设一模一样,心头依然会感应到场景变换的微妙变化。赵榛本来不以为意。人的情绪始终在变化当中。或许是树干上的积雪被风吹了下来,或许是枝头飞来了一只麻雀……环境不断变化着,产生出异样感觉十分自然。只听到屋外邻居们都在大声嚷嚷着,但在屋中听不清楚内容。
过了半个时辰,只见伍大娘从前院冲到后院。地面结着冰。赵榛站在门前,看她跑得飞快,生怕一个不留神滑到。好在有惊无险,小老太太身手殊为敏捷,几次趔趄,却毫无影响,甚至跑得更快。
见赵榛在院子后面,伍大娘来不及奔到跟前,便喊起来:“李公子,不好了。城外全是败兵,都是给金贼打回了的。”
赵榛闻言大惊,急忙迎上去道:“伍大娘,何出此言呐!”
转眼间,伍大娘已经跑到了赵榛跟前,一把握住赵榛的手,焦急地说道:“街坊四邻都在这么说。哦,是曹家那小子最先说的……他刚从城外回来……说城外乌央乌央全是逃回来的兵,缺胳膊少腿的,差不多都是半死的人了。”
她又一拍掌,愁容满面:“哎呀,我家伍雄这娃,早上刚出去。还有那几个掌柜的一起陪着。可怎么是好,别被关在城外回不来。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办呀?”
叶复与秦栯闻讯已经赶了过来。叶复有些迟疑地看着赵榛,不可思议道:“昨天李相的兵才回的城。这又是从哪来的?”
秦栯道:“莫非滑州的兵分几次撤回?”
赵榛自然也不知道底细。不过,赵榛觉得伍大娘所言绝非空穴来风。城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现在在京中百姓中已经传开了。
“要么,我们出去看看?”叶复提议。
赵榛想了想,觉得不妥:“没有可靠的消息渠道,出去也是白费功夫。城外如果出了变故,说不定会累及城内。万一城中生乱,我们几个人出去也不是个办法。伍雄大哥他们几个回来,见我们不在,说不得又要出去寻找。两下不凑巧,更加混乱。我看,不如守株待兔,呆在屋中静候他们回来。”
叶复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头称好。
赵榛便对伍大娘道:“大娘啊,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目下呆在屋中最安全,你哪也不要去。等晚些时候,还不见伍大哥回来,我们再帮你出去寻寻!”
伍大娘红着眼圈。听赵榛这么一说,还算听劝,识趣道:“那便好,那便好。到时就要劳累李公子帮帮小老妪呀!”说完,依依不舍地走了。
既然商定下来,三人便守在房中。周围声音更加嘈杂。赵榛在屋中坐不住了,便出门打听消息。
大河坊中,一切白雪皑皑。但是,坊间路上都是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街坊们放心不下,忍着严寒在户外打听交流消息。有些人议论道,昨晚这场大雪,压垮了不少房屋,也冻死了不少流民。因为大河坊都是本地居民,且房屋坚固,没有什么影响。街坊们只当作闲聊,谁也没特别在意。大家更在意的,却是听到传言说今天败退的士兵全从宣化门涌进来了。而南城本来安置了李回的退兵。现在已然容纳不了。已经有士兵在冲砸阻隔南城的卡点,要往东城、西城转移。这对大河坊里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回的退兵昨天才来。那么多退兵,什么样的人都有。行伍中那些不肖之徒偷鸡摸狗、翻墙爬院,不在少数。短短一天功夫,已经把南城百姓折腾得够呛。
大河坊这边,地处西城,暂时未遇到这些难缠的事情。不过,一旦退兵到了西城来,一切可就不好说了。所以,听说了这些事,此地百姓怎么忍受得住?议论纷纷,要保长们出头,向上头反映去。
赵榛出门时,正看见侯保长被几个百姓揪着,口中说着去找都保长。侯保长扭头时,正看见赵榛。似乎有话要说,但被人架着,身不由己。挣扎了几下,放弃了,只能任凭他们半推半搡之间,踩着没腿的积雪,艰难地往北边去了。
赵榛还想听听传言,伍大娘找了过来。一问,竟然是喊他吃晚饭。赵榛见这天时,尚未到晚饭时刻,却早早地要吃饭。心中一合计,了然。伍大娘定然放心不下自己儿子,催促自己早点出门帮她找找。便依言,和叶复、秦栯回屋吃饭。孰料,晚饭没扒进去几口,伍雄几人回来了。两手空空,显然未弄到粮食。好在平安回来,对伍大娘有了交代。便放下心来。又见众人之中,朱大泰把头包着,看不见脸。是不是途中遇到什么事,伤到了头部,不得而知。
除了先前去的几人,回来的人中还多带了一人。赵榛见他穿着破烂不堪,满脸脏污,神色极其疲倦张皇。缩着手,身体一直在颤抖。不由地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叶复与秦栯也认出他了,都非常震惊。既见到他,赵榛心中升起无数的疑团。当下,来不及多说,赶紧打发走伍雄。朱大泰不及吩咐,径直栓上了门窗。
那人打量着赵榛,一言不发。因为赵榛易了容,那人认不出来。
朱大泰关好门窗后,走到他跟前,解释道:“这是王爷。和我们一样,都易了容。”
那人显然完全信任朱大泰。一听他说眼前之人是信王赵榛,想也不想,“扑腾”一声跪了下来。
赵榛赶紧要把他扶起来。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起来。
赵榛记得他的姓名,只能呼唤道:“任潜,什么事,起来再说!”任潜听赵榛说出自己的名字,更加深信不疑。
赵榛又说:“这些人都是那天分别时的自己人,没关系。你这就到家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赵榛从他的穿着、神色已经猜出来,他这些天必定饱受煎熬。过的想来是非人的生活。任潜本来跪在地上,口中无声。但身体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闻听赵榛此言后,身体遽然一震。然后,好像软了一样,顿时瘫在地上。
朱大泰急忙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抱在怀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煞白一片。杨越用手指搭在他脖下,又摸了摸他额头,摇摇头道:“没事。恐怕是气血亏虚多日,骤惊之下,晕厥过去的。”赵榛见他脸颊瘦削,鼻中气息非常微弱。恐怕多日未眠未食,身体极为虚弱。点点头,对杨越道:“你懂医。便对症下药,给他医治好。”
杨越胸有成竹,也不推辞,赶紧唤几人帮忙,将任潜抬到自己屋中。
赵榛不便出手,只好坐着看他们一通忙活。见叶复陪在旁边,思索片刻后道:“叶教授,那天三章约法是按我的意思行的文,后来交由你誊抄的。”
叶复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指着杨越房间道:“最后却是他们投书的。”
赵榛铿然点头。
二人说好后,一时间便陷入沉默中。久久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