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黑压压的人群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影层层叠叠、看不到头,来去之路无不被堵得水泄不通。火把映射,看来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
押送的将领怎会发觉不到这些异常?
不过一瞬的功夫,从何聚起这么多流民?又居心何在?将领骑在马上,心惊肉跳。方才来得仓促,不过召集了百来人马。如今战争在即,城内治安混乱。若有奸细趁机兴乱,可怎么是好?
想到这,将领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冲身旁的亲兵使个眼色。
亲兵会意,忍住脾气,压着嗓子好声好气道:“东壁提举辛统制奉命缉拿越城嫌犯,无干人等速速闪开!”
连喊了几声,周围黑影无动于衷,甚至有人乘机往前挤近了几分。那被称作辛统制的一行人空间于是又受到压缩,黑影几乎紧挨到了士兵身上。
示警无用,四下流民无动于衷,辛统制更加意识到有异。
“锃……”
他自肋下抽出宝刀,厉声暴喝:“作甚?要造反不成?”又冲着麾下士兵大声疾呼:“速速取出兵刃!但有阻挡者,格杀勿论!”
“锃”、“锃”、“锃”……
士兵们纷纷抽出腰刀,明晃晃的刀刃齐刷刷冲着流民。也有持长枪的,试探地往前一戳。黑影被长枪相逼,往回退了下半步。但一俟长枪收了回去,黑影竟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进一退之间,辛统制与麾下士兵的空间再小了几寸。
忽然黑影背后有人高呼:“放人!放人!”
声音十分响亮,又十分稚嫩。
赵榛一听,怎么是高迈与丁小苗的声音?立即恍然大悟。这里是他二人当初流浪的地方,刚才他俩乘机逃走,定是招呼此地熟人赶来帮忙。却不知他俩缘何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召来如此多流民。
“放人!放人!”
高迈、丁小苗带头高呼,流民无不云从。
呼喊之声震天响。声势巨大,惊得士兵往后又退缩几分。
眼见这一群人马被流民团团围住,无法动弹,辛统制终于按耐不住暴脾气,在马上怒骂:“反了!反了!”接着举起宝刀,冲着前方一挥,对麾下大呼:“城中奸细作反,杀无赦。”
军令一下,士兵们回过神,立即不分青红皂白,举刀就砍、举枪就刺。顷刻之间,杀意大盛。
“啊……”
士兵前方的流民立刻遭了殃,口中发出惨叫。眨眼间,无数流民被砍伤刺伤,纷纷跌倒在地。有些被砍在脖子上、刺在心窝中,当场丧命。
这将领实在毒辣,竟然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下手。赵榛见状,又恼又恨,急得连连跺脚。奈何他的嘴被布条塞住,根本无法出声,只能用尽全身气力要挣脱绳索。绳索绑得十分结实,无论赵榛如何挣扎,挣得青筋崩裂,也终是无能为力。押送的士兵反将他看得更紧。
士兵动起真格,刀刀见血、枪枪入肉。还有士兵引弓搭箭,又有端起钢弩的,对着人群一阵乱射。
生死之前,谁不慌张?流民们本来只是被熟人召唤,一起过来示威救人,却不想要搭上性命。所以都张皇起来,纷纷转过身往外逃。
辛统制看见眼中,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冲着流民哈哈大笑:“速速退去!如若再不退,再杀!”
士兵们杀戮之意更重。
不少流民转身逃窜时,竟被士兵从后面补上一刀,砍到在地。士兵杀红了眼,将流民看作砧板上的肉,越砍越有快意、越刺越有欲望。士兵与流民之间,很快演变成一场力量悬殊的屠杀。偌大的流民群,眼看就要瓦解。
忽然流民中传来怒喝声:“他们抓的是信王!乡亲们,和他们拼了!”
“是信王?”
“是信王!”
怒喝好似平地惊雷,流民如同炸开了窝。信王之名转瞬间传入所有流民的耳中。
怎么会是信王?
这些流民中不少是高迈、丁小苗的同乡。他二人失踪了多日,方才突然现身来找救兵,却道信王被人抓走了。信王全活城中流民的性命,流民无不视为活菩萨。竟然有奸人敢祸害信王?当时这些人便不干,立刻动员四周无数流民前来说理。不过也只是少数人知道要救的是信王,绝大多数流民却不知。
忽然有人喊出是信王被抓,所有流民好似恍然大悟,又好似着魔一样,完全不管真假。“奸人要害信王”、“救信王”……本来四散而逃的流民纷纷转过身,高呼口号,一起朝着士兵又冲过来。锋利的刀枪仍滴着血,流民毫不畏惧,全把生死置之度外。
辛统制高高在马上,几乎呆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潮水般的人群,又回过头看了看赵榛。但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多考虑。一恍功夫,辛统制急忙挺直身子,举刀对士兵厉声喝道:“反贼妖言惑众,速速斩杀!”
话音未落,愤怒的流民已经冲到跟前。士兵们只能又举起刀枪,胡乱砍杀。但流民眼中再无畏惧,竟然迎着刀枪直冲而上。
双拳不敌四手。哪怕流民卑微如尘,但胜在这天下铺天盖地都是尘土。此刻漫天灰尘飞舞,紧紧地将士兵围在当中,罩得严严实实。前边的流民倒下去,后边的流民又填进来。没有一人悚惧,没有一人畏缩。前面的人死了、伤了,后面的人便踏着血迹蜂拥而来,只凭一双肉拳,无畏地与士兵搏斗。
信王。流民心中的希望,就在眼前。为了他,流民不惧生死。
只要救下信王,失却生命又如何?当心中充满希望,生死又能奈我何?这一刻,哪怕手无寸铁,也敢直面金戈铁马。
士兵竟然渐渐落入下风。
有些士兵的兵刃被夺去,流民顿时如虎添翼。渐渐地,地上躺下的不只有流民,还有士兵。流民转为暴民,暴民又何惧士兵。士兵纷纷受伤跌落在地,周围流民无不上前补上一刀、扎上一枪。便是手中没有兵器的,也忍不住上前狠狠踏上几脚。
转眼间,地上的伤兵没有几个口中有气的。士兵们一边打、一边跑,不一会逃得干干净净。
辛统制终于慌了,走投无路之下举起宝刀,狠狠地砍杀周围流民。待杀出一些空间,纵马准备溜。
“噗呲……”不知哪里刺来一枪,正中他的马脖。鲜血如注,从马脖上迸射出来。“咴……”马吃痛之下,抬起前腿,扬天长嘶。
辛统制毫无防备,顿时从马上摔落下来。马匹纵身一跃,跳过前方人群,“蹬蹬蹬”跑了,将辛统制独自留在原地。
愤怒的人群冲到辛统制跟前。有人试图将他拎起来,却因人多拥挤,又脱了手,将他摔散在地上。接着,不知从哪奔出一人,飞起一脚,直踹他的脸。
“啊!”辛统制一声惨呼,头上兜鍪被踹得远远地。
许多流民学着那人的样子,纷纷上前,用足踹、用脚跺。跟着,竟有人举起手中的刀枪,用刀戳、用枪刺……流民好似面对仇寇一般,不戳上一刀不解恨。
辛统制起先还痛呼呻吟,慢慢没了声响。待流民冷静之后,停下手时,这厮已被殴成了一堆血泥,再也没有半点气息。
流民好似胜利一般,纷纷高呼起来。
忽然有人钻过人群,直冲向赵榛。正是高迈与丁小苗。他俩一把将赵榛口中的布条撕掉,又急忙为他松绑,然后对着周围流民高呼:“是信王!我们救的是信王!”
流民纷纷往这边涌过来。
赵榛见此情景,冲朱大泰一伸手。此时,朱大泰几人都已被松开了绳索。朱大泰明白赵榛的意思,他见自己被没收的匕首遗落在地上,拣了回来,又递给赵榛。赵榛举起匕首,学着朱大泰之前的做法,将易容从脸上一点点剔掉。
流民中有人见过赵榛的真容。待赵榛一刀接着一刀,剥掉脸上的油彩,原本的样貌显露出来。
“信王!”
“真是信王!”
……
一声接着一声,从近处传向远处。
流民视赵榛为活菩萨。正因为此,他们置生死于不顾、敢出手搭救。心中偶像完好无缺地出现在面前,四下呼声雀跃。欢腾之后,流民又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千岁!”“千岁!”
胜利的欢呼转成参拜之声。
赵榛却未料到场面变得如此不可收拾。流民前来搭救自己,竟反杀官军,将领头的统制官活活殴死。此统制官虽不认识,但品轶当在三品上下,乃朝中要员。如果朝廷追究起来,实属谋反大罪。他一个王爷如何承受?这些百姓又如何承受?
但事态既已到这地步,多虑亦是无用。
赵榛往东边望了望,城墙上一片火海,透天地光亮。想来东壁指挥营已察觉异样,正调兵遣将赶赴过来。
想到这,赵榛抑制住心头的不安,将四下流民唤起来:“诸位乡亲速速离去,莫让官军抓住。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流民中有敢作敢为的,带头答道:“我等为王爷舍身而出,不惧生死。”
此言一出,得到无数人认同。
赵榛急忙阻止道:“法不责众。只要大家就此离去,我想官府找不出头绪,这事或可了了。不惧生死固然可敬,但也要避免无谓的伤亡。”
流民听到他这话,都觉得有道理,但没人出声回应。显然赵榛不走,他们亦不会走。
赵榛自知不能在此处多待:“那么我们一起离开!”
流民听到他这么说,才有所相应:“王爷走,我们便走!”
“好!”赵榛见众人答应下来,当即不假思索应承。
事情紧急,如果再耽搁,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与流民说好便做。赵榛一挥手,流民会意,好似鸟兽一般往四面八方逃散,顷刻间为之一空。
赵榛想了想,转身往西边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