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金婉儿拦住后,金兀术对乌林答泰宇道:“泰宇,杀了这些宋兵有什么益处?放他们回去才大有用处!”
乌林答泰宇勇猛但心思简单,听了之后一时间没有明白金兀术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着金兀术。
金兀术道:“汴梁城高池深,折损一千兵马不算什么,于我军而言杀与不杀这些残兵败将有什么益处呢?对攻城又有什么作用呢?放他们回去,他们畏惧我大军的声势与悍勇,一定会到处散播,到时必会动摇宋人的守城意志,说不得会有些奇效!”
金兀术这么一说,乌林答泰宇才知道他的算计,嘴上虽然仍有些不甘,但心中已经十分佩服,嘟囔了几句,然后指着战场问道:“那么这些伤兵如何处理?就此放了?”
金兀术本能地举起胳膊准备挥手,就按乌林答泰宇的意思放掉拉倒,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都善关切的目光,急忙改口道:“战死的择地掩埋,伤者收容以后给予治疗……”
他麾下的将领闻听此言都十分意外,南蛮子与牲畜无异,要杀要放只看自己的心情,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善待过,今日竟然要掩埋宋军的尸体、治疗伤员?全部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乌林答泰宇的脸上露出同样的表情,心里惊讶到了极点,一时间忘了传达命令。
金婉儿见状,冲身后一挥手道:“莫撒勃极烈,都统有令,宋军战死者择地掩埋,伤者收容治疗,不许擅自伤害!”
金婉儿虽然年不过及笄又是女儿身,但是在军中已经有了一些威势,她一举手,一员将领率领一支百来人的小队冲了出来。
依金国军制,百人队唤作谋克,千人队唤作猛安,万人队唤作忒母,各级指挥首领均唤作勃极烈,汉语译为长官。谋克长(百夫长)称为谋克勃极烈,猛安长(千夫长)称为猛安勃极烈,忒母长(万夫长)称为忒母勃极烈。
再上,阿买勃极烈,相当于汉制的郡守、知府;扎实哈勃极烈,类似六部衙署的官长。朝堂中,还有移赉勃极烈,移赉汉意为第三,意为第三位序的长官;昊勃极烈,意为第二位序长官;胡鲁勃极烈,相当于宋辽的副宰相;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宰相;谙版勃极烈,意为储君;都勃极烈,就是皇帝了,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汉名完颜旻)即皇帝位前称为都勃极烈,意为总治官。
到了金太宗时代,金国已经开始逐步吸收宋朝、辽国的汉制典章制度。
在军队中汉金制度通用,所以金婉儿的称呼不可避免地体现了制度混同的痕迹,比如她刚才将麾下的百夫长称作勃极烈,又口称父亲金兀术为都统,都统就是典型的汉化制度。如果按照金人的制度,金兀术这时担任东路军的前锋万夫长,当称为忒母勃极烈,但他以汉官都统官名自居,金婉儿耳濡目染,称呼金兀术为都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金兀术醉心汉制。
按照真实的历史,大约十年后金兀术掌政,将彻底废除金国的勃极烈制度,采用汉官三省六部制。金兀术是金国少有的卓越的政治人物,富有远见,随着金人统一了中国的北方,他已经意识到旧的制度不足以统治如此庞大的疆域,开始有心学习汉制。
当然有锐意创新的,必然有抱残守缺的,他的主张受到了强烈的抵制,这亦涉及金国内部剧烈的政治斗争,不过这是后话,在此暂且不提。
在此时金婉儿下令之后,被唤作莫萨的谋克勃极烈领兵直驱战场,按命行事。
乌林答泰宇在一旁看着,牙关紧咬,最后终于没能忍住,冲着金婉儿咆哮起来:“郡主,钢刀抽出刀鞘却不让见血,非我大金勇士所愿!”完全忘了金婉儿是照着金兀术的命令在做。
金婉儿被他吓得一激灵。
都善看在眼中,心疼地望了金婉儿一眼,纵马到乌林答泰宇身前,朗声道:“泰宇先锋,我大金乃天下正朔,杀伐攻战都师出有名,两军交战,非为杀而杀,乃以杀止战,既然战事结束了,就应该善待没有反抗能力的伤兵俘虏……”
乌林答泰宇梗起脖子,突起眼睛,将身子探到马前,装作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了都善一番,忽然好似恍然大悟,然后轻蔑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没有骨气的赵宋小娃娃。哼!一嘴大道理,一身软骨头。呸!”说完,口中蓄出一口浓痰冲都善吐了过来。
都善反应迅速,一偏头躲过了这口浓痰,他心中清楚乌林答泰宇话有所指,脸上顿时又红又臊,找不出话反驳。
金兀术十分不悦,忍不住皱起眉头呵斥道:“泰宇,本都统的命令你也不听?”
乌林答泰宇这才意识到刚才冲金婉儿的态度有些过火,赶忙低下头表示不敢。
金兀术又道:“这汉家公子已经入我大金的怀抱,乃弃暗投明,值得称颂,今日又改我女真姓名为都善,你与他之间以后当以同袍相认,不得无礼!”
乌林答泰宇听金兀术这么说,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恶心,当下嘴唇微动,恐怕是在小声地咒骂,不过不敢再忤逆金兀术,只好一夹马肚,昂起头骑到金兀术身后。
金婉儿回过神来,冲都善轻声笑道:“都善哥哥,我们去帮着收容伤兵。”
都善知道她始终在为自己解围,非常感动,不禁回报以微笑。
二人四目相对,不禁对彼此更加倾心,于是不约而同地驱马去往战场。金兀术似乎并不在意二人亲昵的表现,笑呵呵地看着他俩携手过去。
战场上,宋军伤兵不断地轻声呻吟。
金军如虎狼一般纵马过来,伤兵看在眼中,心中绝望了。依照金军的脾性,只要不虐杀俘虏,直接一刀来个痛快都算仁慈的。不少伤兵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除了引颈待戮,还能做些什么?
孰料金军临近时纷纷下马,伤兵的耳旁传来金军的呼喊声,粗鲁,十分扎耳,但并未听到刀砍剑刺的声音。
有人偷偷地睁开眼睛,看见金军正在挨个检视战场,如果发现尸体就搬到一旁,发现宋军伤员,喝令能动的扔下兵器,站在一边,如果发现身负重伤的,竟然会有金军抬着运到远处。金军虽然举止莽撞,不情不愿,但并无杀戮伤害的行为。
远处又过来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那位男青年身着金军服饰,但是汴京口音十分标准:“诸位勿惊,我们专为救治伤兵而来……”
目睹此情此景,宋军伤兵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性命无虞了。
这边金军正在打扫战场,而战场的北边忽然出现几骑飞驰过来,如风一般转瞬即到,直驱金兀术这一大队人马。
金兀术认出这些军骑,未等这些人落马,冲着领头的将领大声招呼道:“蒲卢浑,校场那边战况如何?”
蒲卢浑也是金兀术麾下的一员猛将,乃金国乌延氏人,名唤乌延蒲卢浑,作战勇猛,智勇双全,又对金兀术十分忠心,金兀术极为欣赏。他听见金兀术招呼自己,赶紧从马上一跃而下,疾步走到跟前,冲金兀术一抱拳,恭敬地禀道:“都统,除了个别逃得快的,我军已全歼刘家寺宋军守敌。”
金兀术心中大呼痛快,追着问道:“那五百门石炮如何了?”
“禀都统,宋人本想毁弃之,但在我铁骑强攻之下,宋人来不及动作,石炮已经全部落入我军手中!”
“哈哈哈……”金兀术再也无法掩饰心中快意,仰天大笑道:“真乃天助我大金!有此石炮,汴梁岂在话下!宋朝小官家,看我今次入不入得你的汴京城!”
乌林答泰宇诸将听了乌延蒲卢浑的话,喜出望外,其中利害关系一清二楚。
年初,金军征伐宋朝,围困汴京,由于力有不逮,不得不撤兵了事,此番南下正是为了一雪前番退兵之耻辱,得此石炮何啻于虎狼生出了翅膀?汴梁城坚池深,难道不惧怕犀利的石炮?
想到此,众人仿佛看见汴梁城落的那一刻,无不跟着肆意地放声狂笑。
金兀术待众人放纵之后,对蒲卢浑道:“既如此,不枉本都统亲率先锋渡河,我看刘家寺地势开阔,适合大军驻扎,便在此地扎营。蒲卢浑,你速速派人禀报右元帅,大军可以渡过黄河。”
蒲卢浑抱拳领命。
金兀术又对乌林答泰宇道:“此地靠近汴梁,已是南朝腹心。泰宇,你亲率本都统的五千铁浮屠扫荡四周,以防宋人勤王之兵集结入城。”
乌林答泰宇赶忙翻身落马,躬身领命。
金兀术安排之后,麾下士兵各就各位,将宋军的营帐拆除一空。
营帐拆了以后,隐没在帐后的宋军士兵尸首纷纷显露出来。有些死状极其惨烈,是伤俘之后被杀害的,金兀术对刘家寺的石炮势在必得,不能让一个活口逃离出去通风报信,所以一概杀了,倒是金人一贯的做派。
金军奇袭之下,一千号宋军兵马毫无还手之力,被屠戮干净,可见金军战力之强悍。
金兀术接受都善规劝,对林子外的伤兵网开一面,此时再看营帐中的惨景,口中连呼:“可惜、可惜。”不过只是嘴皮翕动,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乌林答泰宇看见满眼宋军尸体,如嗜血的饿狼见猎物被撕碎,激动无比。蒲卢浑见状,对金兀术禀道:“都统,要么将这些宋人择地掩埋了?”
金兀术望了望远处的都善,点了点头道:“我已经答应都善,死者掩埋、伤者给予医治,自当如此。此地既为我军大营,亦要清理干净。”
说完心中涌出一桩心事,当下冲着汴京方向举起马鞭道:“哼!南朝的信王给右元帅投书,要我大金善待百姓与伤俘,这话好似我大金天生要杀戮百姓?要将我大金安在大义的对立面,却是耍得小伎俩,我偏偏按他所说的,善待百姓伤俘,看他还要如何?”
金兀术忽然有些激动,忍不住大声喝道:“他要得民心,我偏不让他得逞,且看这民心到底为谁所得?”
正说着,西边、北边陆陆续续涌现出来大批骑兵,轻骑兵、重骑兵分队行进。
蒲卢浑又禀道:“都统,前锋的铁浮屠、拐子马俱已过来,听候差遣。”
金兀术的前锋军马全是骑兵,当中有两支特别精锐的骑兵,一支叫铁浮屠,另一支叫拐子马,铁浮屠乃重骑兵,擅于冲锋陷阵,拐子马乃轻骑兵,擅于迂回追击。
金兀术看着麾下精锐骑兵,心头十分满意,听蒲卢浑请示自己,于是揪了揪颔下的胡须道:“便照先前的安排,将大营驻扎在此地。”
蒲卢浑、乌林答泰宇与诸将恭敬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