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过了大半个月,转眼间到了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日。
数日前,汴京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一场雪连下两天方止,暴雪成灾。
原本洁白无瑕、令人赏心悦目的雪,刹那间化身成憎恶的魔鬼,在汴京城中无情地肆虐。城中冻死、冻伤之人难以尽数,更有无数房屋被大雪压垮,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
斡离不、粘罕的大军已自上月(十一月)二十五、二十六日先后抵达汴京城下,驻扎在京城四野,将整个汴京城团团围住。
掐指一算,城中已经与外完全隔绝十来日。
汴京一贯依赖天下漕运运输,金军围困堵绝了粮道,城中缺衣少食,虽未到易子相食的地步,但隐隐间已有乱世景象。
过了两日,朝廷察觉乱象迭生,急忙采取措施,官家赵桓连续数日巡幸四城,更令开封府开仓放粮,又查处不少囤积居奇的无良商家,汴京内部形势才慢慢稳定,上下慷慨一致对外的势头恢复几分。
今日,赵桓按顺序巡幸了南城。巡幸已毕,天子摆驾回宫,醒目的銮舆自御道一路摆开,慢慢隐入朱雀门后。
朱雀门是内城的正南门,由于战事缘故,这些天城门一直紧闭。
不过帝王自有帝王的威仪,赵桓巡视四城,意在大张旗鼓,引人注目,声势自然极为壮观,沿途军民无不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多少遮盖一些城中沮丧之气。
且说外城南墙上正有一队士卒驻扎在垛墙之后,面冲内城,两员将领站在队伍一侧,瞻仰赵桓光彩夺目的金车玉辂,感觉好不气派。
两员将领中年轻一些的将领不禁感慨道:“官家的车乘乃金玉象牙所制,气度恢弘、精美至极,难怪金人为之觊觎,向我大宋索要五辂之乘。”
另一将领不禁点头道:“恩公所言有理。我大宋物华天宝,引得金贼垂涎欲滴。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正是如此吗?”
这二将领,年轻的将领看相貌乃是杨越,而唤杨越为恩公的将领正是姚信仲。
杨越自上月出城时被冷箭射落入水,后被东城水军救下来,送回姚信仲处。
信王赵榛大部人马既然离开京城,杨越在城中无依无靠,姚信仲索性将杨越收入麾下,顶替了鲍安的位置。
行文到这,笔者不妨透露一下,此时遗落在汴京的杨越其实是赵榛。
十一月二十七日,赵榛在率领众人去康王府前,禁不住众人规劝,让夏言用最后的油泥为自己易了容,却与杨越相互易容,即赵榛易容成杨越,而杨越又易成赵榛的样子。本意是二人调换身份,保护赵榛的安危。
孰料上善水门瓮城里,一支冷箭偏偏射中了易容后的杨越,即赵榛,其他人当时为形势所迫,救护不及出了城,眼睁睁看着赵榛一人独自留在汴京,所以众位看官此时看到的杨越实际是赵榛。
为防混淆,笔者仍以赵榛之名叙述,实则书中人物看到的都是杨越,就连姚信仲亦以为眼前的赵榛是杨越。
赵榛当时被射中肩头,在姚信仲营中休息了几日,其间又用青柑汤炮制了“青霉素”,连续服下,便彻底痊愈了,丝毫没有破伤风的痕迹。
接下来的几日,他与姚信仲也曾忐忑了好久,担心皇城司的人找上门来,好在后来压根没事,二人不过虚惊一场。
姚信仲自是打听过,得到的消息是赵榛能逃离汴京,原因在于开封府办事不力,但官家准备再次启用何栗,为了不让何栗产生顾虑,官家金口玉言皇城司不再查办此案。
此事被官家压了下去。
当然也听到一些杂言杂语,说赵榛与将门世宦交游,不少将领被他拖入其中,官家心中顾忌,最终选择搁置了此事。
姚信仲自然对号入座,心中断定依皇城司之能,既然能跟踪赵榛的行迹,不可能不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为报救命之恩,姚信仲却无怨无悔,将安危置之度外,只将这些打听到的消息大略向赵榛提过,提醒他多多注意,莫要掉以轻心,其他都不多言,更加不会与赵榛切割关系。
赵榛觉得姚信仲乃真正仗义之人,二人关系亲密了许多。
姚信仲平日对赵榛礼遇有加,并不视为下属,始终以恩公称呼,颇有几分良师益友的味道。
这一刻,赵榛听到姚信仲继续以恩公之名称呼,赶紧推辞,道:“姚指挥直管叫我姓名,不用冠以恩公之称。”
为这称谓,他已经提过数次,但姚信仲自有自己做人准则,依然照样称呼恩公,并不改口。
推辞之后,赵榛自知此次说了亦是白说,索性换了话题,道:“官家最近重新启用了何相公,主战一事再次提上日程。观官家近日所为,皆是提振士气、整军备马之举,有此气劲,凭借汴京高墙深壑,与金人决一死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姚信仲听了,默默无语。
墙垛上尚留有一丝积雪,姚信仲本想顺手将其抹去,岂料连日冰冻,积雪看似积雪的模样,实则早已结成一块冰坨。姚信仲连扫几遍,见积雪微丝不动,这才发觉上当了,突然有些丧气,转身往南走去。
宽阔的南城城墙可以行马。姚信仲走了十来丈,才走到南面的墙垛旁,注视前方,满脸忧色。赵榛跟在他身后。
南墙边守卫士卒重重叠叠,手握军器,不敢丝毫松懈。
二人在层层军士中间选个位置,停下脚步,将身体贴在墙垛上,放眼望去,汴京城下一目了然。
冬日的郊野,无遮无掩,突降大雪,广阔的地平线上,原本白雪皑皑一片,但是此刻却有无数如同蝗虫一般的身影在苍茫的大地上肆意蠕动。
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正是围困汴京的金国大军。无边无际的金军营房、栅栏,间或着人走马踏翻出的黑泥,更有无数斑斑点点,想来是杀人后的鲜血灌注出的颜色,将本该宁静美好的平原搅合成一滩滩烂污。
城下死尸如堆,在护龙河两岸积聚成无数的小山。
四下狼烟如坟,大气中股股黑烟直冲苍穹,黑白污浊的大地上空,翻腾着腥酸恶臭,刺鼻难闻。
人吼、马嘶、犬吠、鹰鸣……无时无刻,不冲击着耳膜,令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姚信仲的滑州宣抚营属于退兵,如无命令,一般不能上城,不过今日赵桓出巡,为避免心怀不轨之人借机生事,枢密院临时将这些退兵调到城墙上,为赵桓留出道路。
赵榛这些天始终请求姚信仲借机上城,今日算是得偿所愿。
这是金军围困汴京以来,二人第一次登上城墙。
二人亦听上过城墙的袍泽议论城外金军声势,可惜未曾亲眼目睹,故始终未有直观的感受,今日上了城墙之后,二人当时就迫不及待地窥视城外一番。
乍看之下,城外汹汹之势,如汪洋大海一般将小小的汴京城围在当中,就好像瞪着血红双眼的群狼,张开獠牙,伺机将眼前的绵羊扑倒在地,撕得粉碎。
实在没有料到金国精锐尽出,如险峰压顶,令人窒息,一种直逼心灵的压迫感,使二人甚至产生失魂落魄的感觉。
二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平复胆颤心惊的情绪,此时再回首看城外,心情平静了许多。
周围士卒众多,赵榛说话时有意压低了嗓子,不过姚信仲仍然听见赵榛与金人决一死战的慷慨之词,不禁有些意外,屏气小声道:“恩公,你家王爷对我朝能够坚守京师毫无信心,这才千方百计要出城,避免落入金贼手中。缘何你又这么说?”
赵榛脸上泛出坚毅的表情,道:“或许千军万马当前,直面迎敌、无所畏惧才是大丈夫所为!”
姚信仲只当他年轻未经世事,未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徒有一腔热血,没有将赵榛的话当回事,独自黯然失色,叹道:“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再提与金贼直面决战,已然晚矣。”
赵榛不解地望着姚信仲。
姚信仲附在他耳旁道:“这是我二哥亲口对我说的。”
姚信仲的二哥便是姚友仲,如今已是东壁总统制官。
上月金军刚临城下时,姚友仲提出金兵远道而来,旅途疲敝,阵列未成,可集合京城禁军精锐出城与金兵大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可歼敌于城下。
可惜当时朝中乃陈过庭主政,陈过庭力主与金人和议,如何会采纳用兵一事?时机转瞬即逝。
这些天以来,金军大军云集,完成对汴京的合围。
姚友仲见状又提出,金兵势大,不妨遣使与之和议,伺机寻找制敌的空间。
又是可惜,此时何栗重为首辅宰相,何栗一贯主战,姚友仲讲和之议再次被驳回。
两次奏议未被采纳,姚友仲颇感无奈,愤懑之下曾向姚信仲吐露一些心声。姚信仲记在心头,此时忍不住向赵榛提起。
赵榛听了,默不作声,半晌过后,无可奈何道:“源头却出在官家身上。首脑在战与和之间摇旗不定,白白耽误了良机,所以你二哥才有此喟叹。”
赵榛的情绪影响了姚信仲,意志又有些动摇。
汴京之前途,或许真如信王所言,将落入金贼的魔爪之中。
不能不考虑退路。
想到此,姚信仲扭头对着赵榛,几乎将脸贴在他脸上,小心地询问道:“恩公,事到如今,你离开汴京的初衷有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