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去矣!
种彦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乃少年将军,正是意气奋发的年纪,孰料尚未等到与金兵大战五百回合,不知何故便丢了防区,可谓窝囊至极。
但种彦岑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此时若要反败为胜,与妄图黄河之水往西流有何差别?
想到此,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问赵榛道:“杨兄,你意欲何为?如今西城溃不成军,我们不退亦得退。抓紧下城乃是首要之事。”
赵榛忍不住又劝他与姚信仲趁此时机领军往金明池撤退。
种彦岑斩钉截铁道:“如今西城溃不成军,我已无颜再领军。且刘延庆已经逃出城了,他自会收拢溃军,不用担心溃军无人统领。我便专心跟在杨兄身边,以助一臂之力。”
姚信仲亦一口回绝赵榛的好意,誓言跟随赵榛。
赵榛见他俩意志十分坚定,便不再相劝,想了一会,对种彦岑与姚信仲道:“淑德帝姬住在太上皇的龙德宫,到这时,龙德宫必已得知金兵攻入城里的消息。龙德宫在皇城外,戒备稀松。我猜测太上皇十有八九会摆驾大内,届时人员搬迁,说不定能找到契机寻到淑德帝姬。”
种彦岑与姚信仲都觉得有理。
种彦岑道:“杨兄,恰好我已托到一人,此人可帮我们打听龙德宫与大内的消息。昨日事情繁琐,未来得及告诉杨兄,不过今日发生了如此大事,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
赵榛急忙问是何人。
种彦岑说了之后,赵榛双手一拍,有些惊讶道:“竟然是他!我亦与他熟知,他对我也十分认可。这些天来我曾想找他帮忙,但苦于没有接洽机会。种将军若能联络到他,真帮了大忙。依我对他的了解,此人忠心耿耿,不会逃跑,只要他还在汴京城中,我们终会找到与他接头的时机。”
姚信仲在一边听到此人名字,对此人亦略知一二,知晓此人乃是宫里的公公,却不知赵榛怎么认识的?直到这时,姚信仲依然对眼前的赵榛就是杨越深信不疑。或许杨越出自御医世家,与宫里的人向来熟稔,故能认识这位公公?除此之外,姚信仲想不出其他理由。
既然确定了目标,种彦岑这就要带领亲兵守护赵榛下城。
赵榛挥手阻止道:“且慢!”
见种彦岑面露疑惑之色,赵榛赶紧解释道:“种将军,此行当轻装简马,身边不能簇拥太多人马。”说完,又指着他身旁的亲兵道:“亲兵一概不能带,只我们三人,且要避人耳目,防止他人认出我们的身份。”
种彦岑急忙询问原因。
赵榛道:“我料金军入城后,必定会大索我朝守军将领与家属名单,以作为人质,防止我军生事。种将军作为西壁副都统制,早已为金人忌挂在心,必是金人追捕的重点。将军要么出城遁避,要么在城中隐姓埋名,千万不能招摇显目!”
听赵榛如此分析,种彦岑顿时茅塞顿开,对赵榛又增添几分信服。他乃西军,家属不在汴京,只要保护好自己便可,不必担心家属受到牵连。
想到这,种彦岑将亲兵招到身边,吩咐他们即刻下楼撤退,不必再跟随自己,又见自己与姚信仲身穿甲胄精良无比,找了两个身材相仿的亲兵调换过来,然后下令亲兵离去。
亲兵一走,万胜门城楼下只留了赵榛、种彦岑与姚信仲。三人都是寻常士卒打扮,人海中毫不起眼。事不宜迟,三人这就撤离。
城下远处已经依稀可见金军铁骑。
三人未敢下城墙,而是沿着城墙往北走,一路穿过金耀门到咸丰水门。此门连接着金水河,与龙德宫地理位置最近,三人决定在此门下城。
由于隔着金耀门,金军兵锋尚未抵达此处,城下还是一片和平景象。
城上的宋军尚未与金兵交锋,心中还有些幻想,所以未逃脱干净,留有一些士兵勉强支撑。他们未阻拦赵榛三人,任凭他们下城。
下了城墙以后,赵榛辨认一会,指着东北方一处建筑,道:“那是瑶华宫。”那附近有一处混沌店,田垚曾去过,于是当机立断道:“随我走!”这就领着种彦岑、姚信仲往那边去。
却说金水河一路往东,流入景龙江,即汴京的内城护城河。景龙江再往东数里地,便是龙德宫。
此时,龙德宫已乱成一锅粥。
龙德宫虽僻处北城,远离南城,但金兵攻城声势浩大,早已传遍了全城,龙德宫岂会一无所知?
清晨时,太上皇赵佶还在睡梦中,被太监唤醒了,一问才知金兵已经攻破了南城,当时就慌了。龙德宫地处外城,没有内城藩护,岂不是完全暴露在金兵眼皮底下?
赵佶秉性文弱,听了之后,愣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身旁小太监悄悄提示他退往大内,赵佶才如梦初醒,赶忙照着下令就要退到皇城。
赵芙金也听闻城破的消息,急匆匆赶过来,见赵佶这就要动身,急地一把抱住赵佶,劝阻道:“父皇,不可!”
赵佶已恢复常色。
他这些天与赵芙金朝夕相处,父女之情日益加深,故并未在意她的无礼举动,轻轻地扶起赵芙金,和颜悦色道:“龙德宫没有城墙倚恃,不足以抵抗金军,到了大内方安全。十四姐不要耽搁,与朕一起去吧。”
赵芙金这些天一直怀想起那天到十八哥府上,赵榛最后冲她背影痛呼的那些话,再结合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她冰雪聪明,已经猜出大半。
今日汴京南城被破,一步步印证了这些猜测。十八哥执意要离开,正说明汴京会陷落至金人之手。覆巢之下无完卵。此时去皇城,岂不是自限于死地?
想到此,赵芙金急忙附在赵佶的耳旁,小声地将心中担忧告诉他。
赵佶听了之后,苦笑一声,道:“十四姐,朕之前与你说过,对我皇家而言,若皇城不保,普天之下又有几处地方是安全的?”
赵芙金管不了那么多,急忙打断道:“父皇,如今南城刚破,四下纷乱,父皇正可趁乱出城,寻找躲避之处,可不比去皇城强?”
赵佶哑然一笑:“傻妮子,你当城外是世外桃源吗?金国大军云集,几十万军马遍布城外,朕便乔装成寻常百姓亦可能被金军发觉。更何况朕乃大宋的太上皇,岂可一人一走了之……”
正说着,一个太监来到后殿,匆匆上奏:“陛下,官家差皇城使王宗濋大人前来迎候陛下前往大内,以护安全。”
赵佶仿佛算到这一场景,待太监禀报完毕,挥手让太监退下,然后缓缓俯下身子对赵芙金叹道:“就算父皇愿意出城躲避,你的皇兄亦是不准的。”
赵桓此时让他去皇宫大内,岂是为了赵佶的安全打算?
赵佶心里清楚,即便生为父子,面对皇权时亦不免产生猜忌。赵桓更加在意的是自己的帝位。自己要是出了城,只怕这个皇帝儿子心中更加惊惧。金人并非中原之主,只要想方设法与金人转圜,仍有余地,他赵桓依然可能继续做皇帝。而自己一旦脱离他的掌控,倘若重新称帝,赵桓便一无所有了。
不过这些帝王心术,赵佶不便对赵芙金明说,心中只是感慨,事到如今赵桓还不忘提防自己,默默地黯然心伤。
赵芙金亦猜出皇兄的猜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父亲。
赵佶附在她耳旁道:“十四姐,父皇上月本和你说好的,一起出宫看看你的心头之人,看他值不值得做我老赵家的东床快婿。若俺老赵看上了眼,立时封他做驸马都尉,如何?哈哈……”说到这,赵佶故作轻松,对赵芙金调皮地笑了笑,乃是见她满脸哀伤,想调动她的情绪。
赵芙金不为所动,一脸关切地看着赵佶。
赵佶便正色道:“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你皇兄突然派人将龙德宫把守得水泄不通,你与朕再无机会出宫,一直耽搁到现在。也不知你那心上人还在城里吗?如果在,还是要见一见的。不过朕是去不了啦,只能由十四姐你一人去了。你皇兄如今已经派人迎候朕入宫,朕不能不去啊……”
赵芙金忽然泪流满面,抽泣道:“父皇,我不去宫外,我陪着你入皇宫!”
赵佶听了之后,装作非常生气,瞪了赵芙金一眼,见赵芙金倔强地望着自己,丝毫不松口,无可奈何,伸手扳着赵芙金的肩膀正对着自己,然后叹了一口气,道:“傻妮子,依如今的形势,父皇何尝不知踏入皇宫之后将再难出走?可你清楚我赵家乃皇室,父皇背负天下人望,京中百官百姓无不巴巴看着父皇啊!朕此时要是一走了之,岂不愧对满城军民?日后又将何以面对我大宋子民?”
赵佶以天下大义自居,赵芙金无言以对,但依然要求与赵佶一起去大内。
赵佶忽然小声对她道:“十四姐,你当我不知十八哥的布局吗?”
赵芙金满脸惊诧地抬头望着赵佶,却不知他缘何口出此言。
赵佶有些得意,用手指戳了戳赵芙金的额头:“傻妮子,还记得父皇曾经几次让你出宫与人接头拿回些书信?”
赵芙金对这些事记忆犹新,赶忙点头。
赵佶呵呵一笑:“傻妮子,那便是父皇暗中相助你的十八哥!”
赵芙金一头雾水,不知赵佶话中何意。
赵佶不去管她的神情,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比欣慰道:“哈哈,想不到朕诸位皇子中,能出十八哥这样的人物,朕意心满意足。”又补充道:“嗯,还有九哥康王。他出使去了,如今形势不妙,他定会保全自身,不会轻易入金营。有此二子在城外,脱离金人魔掌,我赵氏宗嗣不得断,则金人必会忌惮。如此,哪怕将来事有不霁,朕与官家反而没有性命之忧……”
赵佶身居皇位二十余载,虽然性情柔弱,但早已练就一双政治慧眼,对将来的形势看得一清二楚。而赵芙金毕竟女儿之身,哪里料得到赵佶这番洞见。
赵佶还想感慨一二,眼角余光扫到太监又匆匆而来,知晓定是过来催促动身的。
时间紧急,赵佶来不及多说,从怀中掏出一卷书轴,塞到赵芙金手上:“十四姐,你孝心可嘉,朕本不应辜负你的好意。但如今朕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做,你不能随朕入宫,朕要指望你了。”
然后,指着书轴道:“今日龙德宫随迁,宫中必定纷扰混乱,看守松懈,你择机偷偷离开,出宫后想法设法找到十八哥,将朕此圣旨交给他。朕为了赵宋基业,必定要助他,以此物作为凭据!”
赵芙金这才看清楚,书轴金边黄页,是太上皇的圣旨无疑。
圣旨以金色的火漆紧封着,不知是何内容。但她见赵佶从怀中掏出来,显然早已经制作好了,一直藏在身边,可见赵佶对此十分珍视。
想到此,赵芙金不能推辞,点头答应下来。
赵佶又附在她耳旁叮嘱了几句,赵芙金懵懵懂懂,姑且先记了下来。
赵佶交代完毕之后,如释重负,看着赵芙金柔弱的脸颊,父爱忽然涌上心田,止不住眼含热泪:“十四姐,你出生皇室,本应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可父皇失德,致国事凌乱、赵氏飘摇,苦了你了!”
赵芙金反而冷静下来,捧着赵佶的脸庞,为他擦拭掉眼泪,脸色坚毅地说道:“父皇,孩儿虽然身为女子,但亦知巾帼不让须眉,只要孩儿能为父皇解忧,虽死亦无憾!”
赵佶见赵芙金透露出几许果敢之色,也深受鼓舞,不住地抚着赵芙金的手掌以示鼓励。
眼见太监就要走到跟前,赵佶忽然想起一个人,急道:“出宫以后,你且去那里投宿。那里住着我们赵家的一位老祖宗,对你或有照应。”说完,便将那人地址告诉赵芙金。
赵芙金自无不听。
父女俩又默默地彼此注视一阵,目含深意,情不能抑,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然后才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