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南城被破,最揪心者莫过于赵桓。
天不过拂晓,赵桓已经呆坐在垂拱殿上,无助地望着殿下的臣子。
昨夜他尚在宫中设宴,赏赐白天反击金军的有功之臣,孰料天不及亮,形势陡然变化,宣化门竟然被金兵攻破了。
消息传来,落差如此之大,好似五雷轰顶,震得赵桓几乎晕厥过去。
天下是自己一人之天下,汴京是自己一人之帝都。汴京如果沦丧,自己将何去何从?
赵桓忍不住打了寒颤,不敢多想。
何栗、孙傅与一众赶来的大臣都跪在殿下,叩头请罪。
有宋一朝,最重士大夫,满朝文武百官均可与官家坐而论道,鲜有下跪议事的。此时,大臣们却齐刷刷跪在殿下,显然深感南城陷落之责难以承受,纷纷向赵桓请罪。
孙傅一直在南熏门观战,亲眼目睹南城被金兵攻占。
当时,金兵如野狼恶豺一般将郭京的六甲兵啃噬得一干二净,随即席卷整个南城。他与张叔夜亦组织宋军予以反击,但力有不逮,力战之下,连连败绩,只能撤退。张叔夜领兵撤回内城布防,防止金兵乘机攻打内城,孙傅则急忙入宫向赵桓上奏。
赵桓脸色惨白,双唇不住哆嗦,好不容易听孙傅上奏完毕,终于有气无力地问道:“朕的成忠郎呢?他不是可以替朕召唤天兵天将吗?火部正神、六甲正兵……都未能阻挡金兵?”语气极度微弱,细若游丝。
殿内一片沉寂,无人回答他。
南城已经陷落,只听说郭京要去普济水门做法,与他的徒儿一起离开了宣化门,到此时还没有消息,也不知是出逃了还是战殁了。
何栗与孙傅只不住地叩头。
赵桓见状,又忍不住一阵眩晕,闭了一会眼睛方好受些,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事已至此,众卿有何良谋尽管奏来,朕一应听从。失守之罪,朕一概不问。”
他这么说,殿下大臣都松了口气。
朝堂安静片刻,何栗抬头奏道:“陛下,如今之计当为趁金军立足不稳,陛下速速离京为妥。”
赵桓心中亦有此打算,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颔首回应。
孙傅向来紧随何栗的政见,亦步亦趋,当即上奏附和赞成。
“陛下,不妥!”
有人不赞成,忽然抬头启奏,乃是耿南仲。
他是赵桓的老师,赵桓向来倚重,不由地问道:“耿卿为何如此说?”
耿南仲道:“陛下,如今南城虽破,但内城无虞。陛下在此时切不可弃祖宗社稷于不顾,一走了之,否则民心混乱,国家真要崩于一时。”
他的话没有毛病,若赵桓此时逃离汴京,则汴京守军的士气将立时崩溃,再无反击可能。
赵桓搓着手,不知如何回答耿南仲,只能听他再说。
“况且,此时再谈出京已然晚矣!金兵已经攻破南城,为防我军突围,必定在城外密布大军。陛下若舍弃汴京,贸然出城,无异于自投于险地,恐立时遭遇不测,尚不如城内可保一时无碍。”
他的话又有些道理。
赵桓飞快地搓着指头,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再者,如今金人虽然占据了南城,但和议之路并未堵绝。康王亦出使金营而去,陛下可以派出使臣继续与金国和谈。只要我方态度谦卑礼让,推心置腹与他和谈,大金国的左右元帅亦不是无理之人,定会打动他俩。一俟和议成功,则汴京无恙、大宋无恙、陛下无恙矣!”
听了耿南仲这一番分析,赵桓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信心恢复不少,脸色红润起来,忍不住就要出声以示认可。
“陛下,万万不可!”何栗生怕赵桓开口,天子金口玉律,说出来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急地立直了身体,大声阻止道:“目下当想方设法离开汴京再徐徐图之。此时决断,未为晚矣!陛下切不可迟疑片刻,否则酿成大错,将追悔莫及!”
耿南仲鼻子重重地“哼”一声:“若不是你与孙同知举荐的好人,宣化门怎么会被金兵夺去?事到如今,还有脸劝谏陛下离京?”
耿南仲这话好似一击重拳重重击在何栗的胸口上。
“咳、咳……”
他面色涨得通红,连咳数声,几乎要吐出血来,终是一句话也回敬不得,哑口无言。
赵桓听了耿南仲一番话,不免斜眼看了看何栗与孙傅,不过这二人乃是他一手栽培的大小相公,他们种种举动自己也有份,总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到他二人身上。
想到此,赵桓除了心中连连叹息便不再说话。
殿内大臣都等着赵桓发话,见他一直闭眼不语,有一人沉不住气,抬头奏道:“陛下若一走,臣等怎么办?金贼必不会饶过臣等,臣等只怕再也无法见到陛下天颜了!”
原来是张邦昌。
他如此一说,殿中不少大臣纷纷小声附和。
赵桓此时若要出走,只能简车轻随偷摸着走,不可能大张旗鼓带走众大臣,否则必被金军察觉。这无异于以殿上大臣为饵料投于金人之嘴,换来赵桓出逃的契机,而众大臣留下后,生死难卜,将完全操之金人之手。
众大臣心中无不怀着鬼胎,生怕赵桓这么一走,自己岂不被直接架在火上烤?
赵桓这才清楚张邦昌之流的心意。
他不禁扫视了一眼殿下,众大臣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赵桓看在眼中,内心再叹一口气,落寞道:“朕知道了。”说完,再也不提离京的事。
张邦昌与诸大臣这才松了口气,本来压抑的气氛莫名变得轻松起来。
何栗与孙傅跪在一起,相互侧首看了一眼,眼中流露一丝惋惜,但终是未出言反对。
何栗思量了一会,忍不住又抬头奏道:“陛下既然决定坚守汴京,实乃社稷之福、百官之福。不过,臣以为单凭京中禁军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自守。陛下当速速下旨,再令天下勤王之兵火速入京。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臣与陛下只须固守待援,待天下兵马齐集京师,或可寻找灭敌之机。”
如果按照现代的观念去看,征召天下兵马实际上就是全国总动员。
先前赵桓听信耿南仲之言,撤回天下兵马勤王之诏,故当金兵围城以来,只有周边几个道府闻讯率军前来支援,如胡直孺、张叔夜的治所无不毗邻汴京,而广大的两淮、浙东、闽越、湖广、西川等地均无军驰援,亦导致守卫汴京的兵源不足,声势不够浩大,影响了士气。
赵桓此时已经察觉这一弊端,何栗再次启奏征召天下兵马,他由不得不重视,征询问道:“何卿所言有理,不知卿有何安排?”
何栗于是上谏,劝赵桓公开下诏召集天下兵马入京,又劝赵桓重新启用李纲。
先前赵桓金口玉言李纲就地安置,不允许他进京,如今时势相迫,赵桓早已改变了想法,何栗所言无不准奏。
何栗见赵桓改变了心意,亦受到鼓舞,接着奏道:“天下兵马纷纭,须得有人统帅。陛下当下旨准开天下兵马大元帅府,统领天下兵马进京卫援。臣认为一旦开设大元帅府,当以亲王担纲元戎。如今只有康王构与信王榛身在京外,陛下可诏令康王为大元帅、信王为副元帅,共领天下兵马。”
开设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乃是正途,赵桓没理由反对,但他忽然听见赵构与赵榛二位弟弟的名字,心头莫名产生一股恼意。面对金人围城,赵构也打过小算盘,但如今他已经再次出使金营去了,赵桓对他的恼意逐渐平息了。而这信王赵榛,挖空心思要逃出城去,还被他得逞了,自己本想治他一治,却始终没有机会,实在窝火。
想到这位弟弟所作所为,赵桓哪里愿意把天下兵马副元帅职位赏给赵榛,摆摆手,道:“开设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乃祖宗惯例,朕无意见。不过信王年岁尚小,不堪重用,只着康王开大元帅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赵桓的意思并不违背例制,何栗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君相无隙,何栗便循赵桓的旨意,当堂制作好圣旨,先用了相印,再由赵桓加盖皇帝之宝。
赵桓又询问由谁将圣旨宣谕给赵构,耿南仲推荐刑部尚书王云。此人曾与赵榛在郑州城外相遇,后在草亭中被秦桧掌掴。醉心与金国和议,与耿南仲乃一丘之貉。
赵桓抬头一看,王云也在殿内。此人自宋金开战以来担任和谈使节,往来金营,熟悉北地交通,与金人稔熟,如果遇到金兵阻拦容易脱身,是个合适的人选。赵桓便点头认可了,王云慌不迭出列领旨,至此开设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这一桩大事算是定了。
经此环节,赵桓胸臆逐渐得以舒缓,暂将南城被攻破的烦恼置于一旁,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道:“太上皇尚在龙德宫,无异于置身虎口。王宗濋你速速将太上皇迎入宫内。”
王宗濋因上奏军情,此时也在殿内,听到赵桓下旨,赶紧接旨,然后火速出宫办理。
众大臣只当赵桓出于孝道为赵佶人身安危考虑,没有多想,无不交口称赞圣上孝心可嘉,为天下楷模。
赵桓也不去多说,见众大臣无事,勉强打起精神勉励一番,让众大臣务必坚持守御,既要防备金人乘势攻打内城,又要防备内城不良之人借机生乱,便黯然失色地挥手令众大臣退朝,只留下耿南仲与王云二人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