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初醒,资良瑜却再也睡不着了。
那几个破碎的梦境就像随着时光流水漂向这神君的花瓣,他本是无心掬水,却叫遐思主动缠住指尖。然而,凭他怎么努力,依旧无法还原一整朵花儿的芬芳。
春芳最是美好,可落英总带着几分惆怅与感伤,是花朵凋零前绝望的幽香,迷人,叹着息,像梦里积年浮沉的人儿,神秘,怀着悲。
与谢玿相会以来,资良瑜尚且不曾与谢玿提起过怪梦一事,若将所有忧愁都压在谢玿一个人身上,灵魂承受不起这般重量,会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成万千碎金。如今麻烦事已经平去,资良瑜心知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机已至。
资良瑜自觉自己脆弱了许多,他不再是云端上醉时看花醒时清风的神君,不再遨游于云端、轻盈如蜉蝣,他来人间一趟,情愁的种子在游云般轻飘飘的心中生根发芽,藤曼疯狂生长,遮天蔽日,缠住那片天际,缓缓垂入人间,万千垂须争先恐后伸向谢玿,轻柔的,霸道的,紧紧勾住。他想他是需要和谢玿一同分担的,他怕他会疯掉,怕他面目全非,若是这般,谢玿将会如何看待他?
或许是曾经不晓世事太风流,轻狂不知愁,如今识尽愁滋味,心因情也柔软,却因情也刚强。
怀中人动了动,资良瑜回神,垂眸端详着谢玿的脸,见他睫毛微颤,眼球转动,随后一双蒙着雾气的眼便睁开。
对视良久,谢玿眨了眨眼,每当他睁眼看见资良瑜,率先略上心头的便是庆幸,如劫后余生般感慨着他依旧在自己身旁,不只是好梦一场。
十年分离,惆怅已然根深蒂固,轻易消不去。
谢玿带着些懒散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描画资良瑜的眉毛,他的手是春雨,势要抚摸过资良瑜脸上每一寸肌肤。
“怎么就醒了?”资良瑜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对饮江边,清风环绕,鸟鸣悠扬,你回眸一笑,面向我,很好看。我太开心了,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就醒了,恰好你在眼前。”
谢玿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痴,声音带着刚醒的稣哑,好似仍沉浸在梦中。
资良瑜也仿佛坐在江边,这风月无边,令他心动不已,只能默默去亲吻谢玿,来表达他的欢喜。
“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资良瑜坐起身子,谢玿不明就里,却随着起身,顺势依在资良瑜怀中,微仰着头,问道:
“什么事?”
资良瑜本想一吐为快,可他听见谢玿的声音,却又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他怕谢玿会厌恶这样的自己。
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资良瑜问谢玿:
“我们要做的事情,都结束了吗?除了回家,这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从今往后,都与我们无关了吗?你心里是否还有别的牵挂?”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在资良瑜心目中,这从来不是谢玿一个人的事,谢玿听在耳中,笑了笑,心里十足满意,嘴上却打趣道:
“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要我怎么回答呢?”
资良瑜埋首谢玿颈肩,语气软下来,竟有几分撒娇与示好:
“且饶了我这回。”
他的脸红了几分,浅笑着,眼中尽是向往:
“我想快一点,明月清风,执剑看花,风月论天涯。”
谢玿被资良瑜鼻尖喷出的热气惹得缩了缩脖子,资良瑜见状笑起来,更是凑前去胡乱亲吻,肆意挑逗,谢玿又羞又恼,打情骂俏间,资良瑜听见谢玿说:
“良瑜,还没有结束。”
“什么?”
资良瑜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思绪回笼,第一蹦出来的想法便是:
要开明,要大度。
他不想让谢玿觉得自己是前途的阻碍。
“无论是什么事,你若需要,我便在,你不需要,我亦陪伴。”
谢玿听着这话,带着故意挑逗的笑坐直身子,两手捧起资良瑜的脸,端详着资良瑜的脸,势必要将他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中。
他看了好半晌,笑容渐渐消失,资良瑜坦坦荡荡,那脸上呈现出来的异样唯独一丝不解。
刹那间谢玿想到此前种种,多少次,资良瑜也这般承诺他,坚定地站在他身后,支持他。
一直以来,谢玿走得太匆匆,时机鞭策着他,有人承诺了他,他只管大步流星向前走,却忘了回头好好看看身后人。
谢玿突然笑起来,眼里却有些忧伤,只见他垂眸苦笑,道:
“良瑜,我何德何能啊。”
资良瑜连忙回握谢玿的手,和声道:
“别乱想,你值得一切。”
“可是良瑜,久而久之,我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那你便心安理得向我索取。”
谢玿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莫非是拯救了苍生,不然怎么叫他遇见了王玢和资良瑜?
其实细想下来,谢玿并不觉得他为资良瑜付出了什么。
可这个人的两辈子,都压在了谢玿一人身上。
除了去爱他,更爱他,爱到死去,谢玿不知道他要如何做才能与这份深情对等。
谢玿看着资良瑜,笑起来,眼底泛红。
资良瑜的心霎时软得一塌糊涂,虽然他认为他从谢玿这里得到的足够多了,他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他想要的只是谢玿的心,谢玿会心疼他,这叫他更觉得无比满足。
若他身后有尾巴,只怕此时已经摇到天上去了。
谢玿感觉心里冒出一个泉眼,甜水泛滥,美好的,梦幻的。
爱意在心里呼啸,谢玿四肢百骸都兴奋地叫嚣着,他费了好大劲才按耐住这种激动,对资良瑜道:
“我要去漠北戈壁,见一个故人。”
资良瑜刚得了些甜头,谢玿此话一出,他心里醋坛子瞬间打翻,酸溜溜地说道:
“让步孤?”
谢玿有些吃惊:
“良瑜你还记得他啊?”
资良瑜简直要酸死了,哦~故人~
“你要去找他?是想去助他入主王庭吗?”
谢玿刚想开口,忽而察觉到资良瑜状态的变化,他不禁噗哧一笑——
这厮,原来是吃醋了。
资良瑜被谢玿笑得回惊作愠,恼羞成怒,质问谢玿道: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这么可爱。”
谢玿忍着笑说道。
资良瑜本还想生气,可听见谢玿说自己可爱,他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几分,气性也被这轻飘飘两个字全然打消。
这是第一次,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
谢玿对资良瑜的反应简直欲罢不能,他笑得脸都红了,才道: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他,我是汉人,没道理去帮异族。眼下汉与南诏战事不歇,新朝百废待兴,匈奴好战,虽说妖道已死,然猃允野心不息,我只怕他们趁虚而入。如今这光景,于他们而言,中原虽不说是探囊取物,亦如有神助,天下承受不起。”
谢玿的目光沉重了几分,道:
“我的想法很简单,想让匈奴安分,那就让他们乱起来,这样才无暇顾及大汉,而我们正有这样的契机。”
“单于暴力即位,你且看,让步孤乃是匈奴先王最爱之部属,然见逐戈壁,大部族小部族十余众,势力变动甚异,所谓一统,不过是貌合神离。”
“让步孤乃是古来之大族,因得先王信任,无辜见弃,反倒是一蕞尔小部占了风头,且不说让步孤心有恚恨,就是其他部族,也是藏怨于心。只要能说动让步孤,草原上虎视眈眈的恶狼,自然就找到了自己的王。”
谢玿挑了挑眉,语气恢复轻松,有些散漫不羁,言语里却显得冷漠无情:
“说实话,眼下草原势力一分为三,新王,旧主,中立,胜算五五开,这是以身涉险,让步孤能有多少胜算?”
“我不在乎成败,是死是活,谁主一方,重要吗?败了又如何,历经内乱,匈奴实力受挫,想要再重振旗鼓,势必好生修养,无论如何,都是大汉受益。”
“不过,他若是能入主王庭,自然也是最好的,让步孤识时务,与单于相比,更为亲汉,若他胜了两族修和,五年?亦或十年?大汉足以恢复气血。”
“是草原上的狼,还是待宰的羔羊,他最好自己心知肚明。”
谢玿眼里闪着冷漠而跃跃欲试的光,资良瑜看得入了迷,脸红心跳,浑身血都在躁动,恨不得将谢玿的唇紧紧封住,攻城略地。
纯良如兔的公子固然受喜,可浑身狠劲的文臣如何不叫人心惊?
能祝让步孤入主王庭,已经是谢玿最大的念旧。
了无睡意,谢玿干脆拉着资良瑜起身梳洗,在清晨中漫步。谢玿走在前,资良瑜跟在后,两人步履极慢,流连于花丛。
谢玿姿态懒散,微微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好久没有这般走在府院当中,犹如一别经年,恍如隔世,竟有些不习惯。”
资良瑜略有些吃惊,随后笑起来,和声道:
“你本是世家公子,娇生惯养,如此感慨,却是难得。”
谢玿将“嗯”字拉得极长,方方正正地转身,目光清澈,询问资良瑜:
“在为我可惜?”
“实话实说。”
谢玿点着头,倒退两步,转身背手向前走,清朗的声音传来:
“你本是九天神只,一世无双,为了区区凡人,孤身入世,一无所有,着实可惜。”
资良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可惜,伴你左右又岂是一无所有?”
谢玿闻言回头,冲资良瑜狡黠一笑道:
“此言同理。”
左敬府中院子里栽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红海棠、粉桃花、鹅黄迎春,谢玿不禁笑他“满园娇艳,粗人不识”。
“这厮定是鲜少踏足此处,应是夫人喜爱。”
谢玿笑着往前走,突然一树雪白撞入眼帘,满满当当,迎风飘落。
资良瑜即刻被吸引,错身上前站在梨花树下,仰头望着漫梢春雪。谢玿不自觉停下来,张扬的笑容凝在嘴角,变得愈发温柔。
资良瑜看着花,回头笑道:
“天上少有这般好颜色。”
谢玿看着眼前人,浅笑回应:
“人间哪有如此真绝色。”
资良瑜耳尖红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气,幽香入鼻,他眉眼带喜。
花瓣飘落,停在资良瑜发梢、肩头、手中、裾下,又被风扬起,落在谢玿眼眸、唇角、喉间、心湖。
“良瑜。”
资良瑜回头,笑容烂漫:
“嗯?”
“我们一起去巴蜀吧。”
心跳瞬间如鼓声擂响,由急到缓,一声一声,震得资良瑜面红耳赤。
“为何?我们不是要去漠北吗?”
“我改主意了。”
谢玿笑着,道:
“弱水河畔梨花盛开,再不去,该迟了。”
资良瑜愣住,一双眼愈发明亮,笑意与爱意争先恐后,从那双琥珀般的眼中奔涌而出。
谢玿走上前,抬起手,又不忍拂去资良瑜身上落英,只垂落在腰际。他笑着,与资良瑜额头相抵,音色温润如清风拂面:
“弱水西山,羁縻州畔……很早之前,就想和你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