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虎终于退了烧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都静得要命。
院里没有他奶每日必备的河东狮吼,也没有段江山拐着八道弯叫小云,一时之间,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就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自己个儿。
他的耳朵里也只能听到自己胸膛内咚咚咚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段虎舔舔干燥的嘴皮,不作声地捂住心口,没急着下炕,也没急着喊人,
拧紧眉心,脑子里蓦地闯进噩梦中零星散碎的片段。
随后,愈发陷入沉默。
再往前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就记得段江山临走的时候俩人说的那几句话。
没过一会儿,孙巧云端着碗面汤走进来,才带上门这一扭身就愣住了,
差点没把手里的面汤打翻。
段虎迟缓地看向她,对上她肿到几乎只剩下个缝隙的双眼,
那双温柔又美好的眼,如今已然被苦痛浸满。
他张张嘴,艰难道:“谢谢妈,我这... ...是够饿的,肚子里都叫唤半天了。”
孙巧云恍如梦醒,连忙端着面汤上前。
她要去搬炕桌,段虎拦道:“您给我吧,我自己端着吃就行,等不及了。”
语气中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沉稳。
神似段江山。
孙巧云泪意顿时又要涌上,慌忙把碗递给段虎,偏过脸去不想叫儿子看见。
怎想段虎端过面汤,呼啦啦的灌下大半碗,完了一抹嘴,“咱家出事儿了是吧,妈。”
这句听起来好似没啥起伏的话,就像是一根无比尖锐的针,瞬间刺进心窝子里,孙巧云打着哆嗦泪眼朦胧的看向段虎。
眼泪儿哗啦啦地往下淌,张嘴张了半天,一个字儿都挤不出来。
段虎双手颤抖着,重新仰起头灌下剩下的面汤,喝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剩。
完了翻身下地,站在炕沿子前头搂住孙巧云,啥都没再问。
这天以后,家务事全被段虎包揽,孙巧云像是后怕,又像是想用尽全力抓住最最重要的牵挂,总是跟在段虎身边,不错眼儿的盯着。
段奶奶跟段爷爷基本都是天老黑了才回家,一回来就把孙巧云叫屋去说话。
渐渐的,段虎自然知道他爸是咋出了事,现在又是怎么个情况。
有一天,他们少有的凑在一块,围在正屋的圆桌上吃饭。
段虎今儿炒的菜没再有糊嘎巴,除了稍微有点咸,也算是有个正经饭菜的样子了。
段爷爷实在是遭不住,看着大孙儿那张跟他爸老像老像的脸,如今就这么深沉的绷绷着,端碟子端碗送筷子,啥话也不说,终究是捂着脸趴倒在桌上。
段虎动作顿住,看了看他爷手边的烟叶盒子,又看看他爷佝偻着的背影,
默默地站在一边,打开烟叶盒子开始卷烟。
在这之前,段爷爷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抽烟了。
是段奶奶连打带骂的管着他戒掉的,因为他老咳嗽。
可眼下,看着段虎抿完了卷烟的纸,把烟裹好递给他爷,段奶奶却默默地推开洋火盒,划着了一根火柴,凑上去帮忙点。
这顿饭吃得所有人都难受,但大家伙谁都拼尽全力使劲往下咽。
中间的时候,段虎他爷突然嘶哑着嗓子说:“虎子,过几年你当兵去吧。”
“爷给你报名。”
段虎胡乱抹次把嘴,耷拉着眼皮道:“回头再说。”
“我跟我爸说好了,这事儿得等他回来以后我俩再唠。”
“... ...”
段爷爷梗了老半天老半天,才无比干涩地挤出个:“行。”
吃完饭,孙巧云到灶房去找段虎,要接过他手里的活儿,说:“虎子,你往山上玩去吧,这些事儿妈能干。”
段虎摇头,语气中带着近乎霸道的不容置喙:“不成,我爸搁家的时候就不叫您干。”
“您不许干,要不等我爸回来指定得骂我。”
孙巧云定在原地站了会儿,扯了扯嘴角道:“甭跟妈来这套,你啥时候怕过你爸打你骂你?”
“我不怕。”段虎蹲地上,把一摞碗放桶里,道:“我不怕他,我是敬着他。”
“因为他是我老子。”
“老子说的话,儿子就得听。”他言之凿凿,稚气未脱的眉目间一片毅然。
孙巧云也蹲下了,“那你老子听谁的话?”
她问。
段虎动作滞住,“... ...听他媳妇儿的话。”
“嗯。”孙巧云弯起眼眸,笑得温柔:“他都得听我的话,你也得听,知道不?”
“... ...”段虎拗劲上来了,接着刷碗,不作答。
孙巧云想想:“咱家没有鸡蛋了,你去瞅瞅摊上有没有卖野鸡蛋的?妈想给你爷奶补补身子。”
“但妈道走不好,不乐意出门,你知道的。”
段虎一听这话立马起立,“行,我给您买去。”
孙巧云要给他钱,他转身就走,“不用,我那还有,您先留着吧。”
撂下这话,便出了家门。
这几天温度上来了,一过中午大多数人都回家躲热去了,村头就只有几个零散的摊。
段虎还算运气不错,瞅着个自己上山打野鸡野兔子,捡野菜的,
脚边有个小筐,筐里就是好些大小不一的蛋。
段虎走过去蹲下,拿起个老小的,蹙眉问:“叔,这是野鸡蛋吗?咋这老小?”
猎户道:“诶妈呀,这哪能是鸡蛋,这不鸟蛋吗?你没见过鸟蛋啊?”
“我这是上山就摸着几个儿,嫌麻烦一块搁筐里了。”
“... ...鸟蛋?”段虎脑瓜有点嗡嗡,视线像是被手上小小的鸟蛋粘住了。
下意识的嘟囔一句:“鸟蛋可不行。”
说完,他自己都有点被惊着了。
不禁在心里寻思:这说的叫啥话?没道理啊。
为啥鸟蛋不行呢?他之前还上树掏过鸟蛋呢。
须臾,额角传来阵阵刺痛,心口也像是被啥东西死死的压住,就跟要上不来气儿似的。
段虎手一抖,小小的鸟蛋“啪”一声,摔地上了。
“!”他倏然站起身,脸色发白的看着地上被摔烂的鸟蛋,就像是发生了啥老可怕老可怕的、过不去也想不开的事儿。
都把猎户吓得连连安慰:“娃,你别害怕,不碍的嗷。”
“就是个小鸟蛋,叔不叫你赔钱。”
段虎俩眼使劲到泛出红意,执拗的盯着鸟蛋,说:“不成。”
接着顺嘴道:“这、这不是普通的鸟蛋... ...”
“啊?”猎户纳闷道:“咋就不是普通的鸟蛋啦?这玩意儿是你叔我亲手掏的,我还能不道啊?”
“哈哈,你这娃说话可真招笑儿,不是个普通的鸟蛋... ...还能是凤凰蛋?”
“能孵出神鸟不成?”
“神、神鸟?”段虎漆黑的瞳仁猛然收缩,随后一把捂住脑瓜,
魔怔似的不停重复:“神鸟、神鸟... ...”
这下可给猎户大叔整慌了,直接把筐举到段虎跟前道:“娃啊,你这到底是咋啦?”
“喏,你自个儿随便挑成吗?”
“你想要哪个要哪个,叔给你算便宜点成不?”
“再、再不成,叔就全送你!”
他心惊胆战道:“娃啊,你这小小的年纪,可不行跟那些瞎讹人的大爷大娘学嗷!”
“叔这一年赚的钱也不够你讹的啊!”
“... ...我讹你大爷啊!”段虎嘶一声,气急败坏般拍了把脑门儿,掏兜拿钱:“一筐我全要了。”
“你看这钱够不够,不够我再回家给你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