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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昭景四年的霜降。距离魏奏入执荣王亲事府已有近六载春秋。虬髯已蓄长,鬓间有华发,上阵杀敌未曾换来的累累伤痕,旦夕之间却烙在一些隐秘地方。典军典军,掌有守卫陪从是谓典军。而今手下卫士无存,扈从无主,还称何“典军”?谢罪于皇帝,更易入神武军为都尉;又接旨领军泽远堂,显然要试其忠心。陇安郡主前几日吃了药昏梦不醒,魏奏都不敢近前探视;而今听侍女倒人转醒无碍,更加避嫌不及。今皇帝宽宏,顾念郡主遇袭受惊,内堂一应用人差遣、衣着洗浣、饮食药理,一概特准以公主之礼郑重相待。当面赦旨是在初醒后的黄昏,魏奏躲于善诚殿太师壁后,闻听那庭中三跪九叩声音瓷实,接旨谢恩字正腔圆——她居然不愤怒,甚至不惊惧。其后一连数日,泽远堂内胃口大开,对所有赏赐慰抚更是来者不拒。除开有些自知之明,承认腿疾未愈没想着走亲访友之外,陇安郡主李木棠的日子,简直比荣王在时更加活色生香。

魏奏因而闻听了许多不满:大多鄙夷不置一词,有些做事后诸葛自我吹嘘:“早知此子用情不真,贪名图利。而今免了后顾之忧,至此得意忘形!”他们以为做一名亲王的遗孀便是李木棠所有的志向,是一个贱籍奴婢能奋斗的最大福祉。那就是他们小看了木棠。连平夷——区区畜生,自遇袭时便走失,不止自何处山野一路奋蹄发狂——为自己主家,都得来给木棠上三柱高香。魏奏隐于暗处见得,为何迟迟不呼人执缰驯马,是隐约也生出些反败为胜的空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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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他到底是个武人,不过想给弟兄报仇。

执仗亲事原十六人,折损在燕人刀下有三人(幸而方路氏受段孺人荫蔽暂且平安,不负小方之牺牲),奉命北上随侍襄安公主出嫁有五人,剩下八人中,魏奏已见了四人尸首,旁观了三人受刑,独童昌琳一人至今不知所踪。魏奏并非无情无义,他只是年岁更长,早年卫府里摸爬滚打尝透了人情冷暖,他知道自己不在战场,皇帝不是他的仇敌。更何况他还有母亲。所以分析到这儿,忍气吞声改旗易帜也便罢了,这世间的降将不少他一个,只要主公用人不疑。可问题又出在这里。他一共只掩埋了十五人尸首。还有一个。除开童昌琳,还有一人。

李木棠对此很笃定。“他当然还活着。”这话是当面对魏奏说来,颇为波澜不惊,显然成竹在胸。在此之前魏奏几经冥思苦想,到底没有拿定悄无声息接近郡主的妙计。可李木棠却反倒简单,只以“公主”之尊,挥手招呼他来拜见便是——怎么,你们这群奴婢又侧目而视做什么?大可回禀陛下,他所谓愧疚万方的郡主娘娘,连见了故友叙叙话都不能够?她现在的确学去了些段孺人举手投足,训起异姓家奴劈头盖脸,让人反驳都不及,已经魏奏近前。然后她大大方方就说,毫无顾忌就说,从“咱们的皇帝陛下毕竟至纯至孝,这天下人人皆知”,一路高帽戴到自己小小女子愿感沐天恩,受福万一云云,当场提笔要魏奏转交长丰台的自然理由更加充分。比如臣女天命将至,只求死前瞻仰天颜,死不足惜;比如臣女无福,幼失怙恃,笄礼无主父母,既为郡主,斗胆请皇兄陛下赐福;再比如什么阴气盛阳气镇之类的胡言;或许最终起了效用的是:陛下不往观礼,怎知臣女受惊过甚,一时如何胡言。毕竟这末一条近来已有甚嚣尘上之意。便就是皇帝殚精竭虑要荣王以田财得罪诸子百家使无人冒死肯谏,又以佛堂火起一处矫饰“赤帝之子”归天之说;然天下芸芸众生,自有心明眼亮之辈。皇帝弑兄板上钉钉,燕使几番进宫痛陈不快;广王殿下直入昌德宫更是密谈入夜;老太尉连上十道奏疏;那民间更加物议如沸,有博才者做诗篇,有好事者传内情;甚至于内宫嫔御亦人人自危,抱病者不在少数,也颇让皇帝有祸起萧墙之感。弥补陇安郡主过甚,更像是一种自证清白,又或许实则罪己天下。李木棠以此为要挟,又有纪王妃并信国夫人甚至于前内使刘炎等进言力劝,焉有他反复无常断然拒绝之理?

是日,高张烈阳,荣王府增兵百余,因郡主气弱体虚,唯恐癔症再发,王府祭酒早多方致贴,谢绝诸府观礼。人不至,礼却不缺。王府仓房曾被皇帝洗劫一空,而今也满当当又要触及房梁。所有金银玉器、书画古玩、奇珍异兽、瑶草琪花,陇安郡主不屑前往一观。昨宵但有半帘好梦,今晨鸡鸣未晓,笄者业已梳洗。半绾发髻,未着素衣,她额外讨了些清酒盥口,颈上另配有狼牙珊瑚珠串,并腕间垂有金镂空填香镯,腰间暂不着玉佩荷包,如此,就等善诚殿主者大驾光临。因国丧之故,今日府内上下不簪红缨,不兴炮竹。仪门外列阵车马齐至便听来犹为真切。赞者恭迎皇帝陛下,又迎皇贵妃娘娘,其后再不曾闻听寒暄,善诚殿主宾就坐,一切繁缛无趣,乏善可陈。

而后魏奏进门知会,该当她入场了。

婢子左右搀扶,魏都尉不入内廷。自此而后,便是她孑然一身。穿堂有寒风,单衣未持手炉,可笑此时占据脑海便只有踟蹰难行、与寒凉刺骨。你瞧她一个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的泥腿子小丫鬟,一步一步走到如此无上席面,却居然无心招摇反以为艰难——岂不可笑?

对面主座,隐约皇贵妃有泪。她俯身参拜,向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行三跪九叩,更感念陛下所谓宅心仁厚——一番辞藻斐然,本就是请左司马写就的谢文,李木棠勉强自己打足精神一一背过,就为今时今日借题发挥,稍后掏心掏肺狗尾续貂一番——当然不在此时。她尚且要沉心静气,谢皇贵妃娘娘纡尊降贵为自己初加、又作二加。赞者溢美之词泠泠,空响在这处业已失了主人的殿宇。再拜再叩,李家的女儿,今日得以成人么?

忘了说,月前她已与晋郎同榻而眠,大声奚落过此等华而不实之风。成不成人,有无有字,李木棠至今也无心在乎。遂于皇贵妃三加,笄者受制承训更衣之前,酝酿已久的背水一战,终当拉开序幕了。

她起身,以再行三跪九叩为始。

“今日成人,受陛下宏愿,有如再造之恩,臣女不胜惶恐欣喜。”这话有几分真,你看她双腿颤抖愈烈,口中冷气正倒吸不休,“臣女惶恐,斗胆,敢请陛下不吝赐恩,为臣女,三加冠,行,臣女夫君,未尽之事——臣女万死,莫敢忘恩!”

未行婚礼,告禀天地祖宗,妄称夫君,要挟皇帝——陇安郡主果真癔病不轻。可此言既出,皇帝又不得不受——但凡李木棠此时摆出他已逝的兄长来,都是胜券在握的阳谋。所以他走过去,特别磨圆不会伤及性命的发簪一支支抽取在他自己手里,沉甸甸八树花冠自箱中郑重取出。赞者三颂,皇帝亲加冠,而后礼成。李木棠发难,就在他即将放手离去的,此刻。

铃铃铛铛,红色珊瑚落在地上。拽穿珠串,狼牙刺上皇帝喉管。磨断前者,是昨宵前晚近来功劳;磨利后者,却是康旺饭庄变故后长久无心所为。一切养精蓄锐,只为此刻一招制敌。李木棠今日便就是来赴死,只要问出晋郎所在,殿外魏典军自有应对,她既成人,还有何憾?

露华殿陪嫁姑姑木棠曾摔下五佛山,折断了的木簪锋利,拼尽全力就刺穿匪徒脸面;新丰郡主的贴身婢木棠曾落入燕军大营,晋郎赠与的金贴银匕首凶蛮,不知如何就刺入敌将胸膛;陇安郡主李木棠如今立于善诚殿,行伪善之事,作不诚之举——譬如力弓长满,流矢飞射,她做死鱼打听,有一瞬杀气毕露,她瞧见皇帝眼中惊恐。

而后?而后她败了。方才即说死鱼,现在匍匐于地倒卧花冠蜷身颤抖,那便是连死鱼也不如。在咫尺之遥,有一物先击中她的手腕,立时腕骨碎裂,凶器偏斜飞出。需要声明的是,千钧一发救驾的并非冲出座前皇贵妃娘娘,也非一左一右行挟持之势两名女婢,皇帝身后,常福比她们任何一人离得更近,出手更快,发力更狠——嘿,人人皆知荣王身后有个荆风,怎么谁也没想着堂堂皇帝也豢养有一名影子杀手?常福甚至于比荆风更加狡猾,更加无情。他可以十年如一日养精蓄锐,一心扮演他的御前大太监、如今的内侍省首脑。荆典军哇,善战非功,这道理你不明白,怎么,李木棠你也不曾想清楚么?

“奴婢……求……您!”喘息之间,至少她已将眼下情形看清。就像统御下属要雷霆手腕,祈求皇帝本该低声下气。她不是个刺客,别无他法胡乱出招输了也便输了。或许正该输个一塌糊涂,才好她涕泪横流来祈求饶恕,“奴婢千刀万剐,万死不足惜——戚晋——!他无辜!!!”若非常福手似鹰爪借以力道,她甚至无以支撑自己抬起头来,拿满面狼狈姿容,去冲天下共主斥骂叫嚣,“你不能够弑兄——还给我!!你还给我!!!谁都不能——皇帝也不能——”

常福已经拽不住她了,扑到皇帝脚下,她将那尾明黄衣角拽住,又滑落在手,她再去撕扯,哪怕腿也断了手也毁了——所以她认输:“荣王死了,我披麻戴孝……戚晋死了,你高枕无忧!!可是你的兄长——啊!你连、我、我区区四无丫头!无计可施!你动不了他,你还给我,我们回、回陇州……不做戚晋、不做荣王……还给我……您是陛下,千秋万代……!我们、平头百姓,不敢——高攀!”

素襦单衣拽在常福手里,她还要往地上撞头三响。你就看那殿外,一时连天公亦为之变色。云聚三路,穿堂有风,皇贵妃怔然四顾,却古往今来成王败寇——赢家通吃,怎会稍有为之动容?

他能有两滴泪将落未落,已经是极尽兄友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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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没有看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似乎褒奖,却道来尽是叹息,“连困兽之斗,你如他都比如无二致……可你说为什么,造化弄人。我情愿他来取我性命,他无从下手;你当真要报仇雪恨,朕、却恕难苟同。”

还要抓他的衣角,还要够远方的凶器。皇帝没有将她踢开,居高临下见此情形,倏然只觉哀戚:

“朕答应过皇兄,不会杀你,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他甚至属意常福将她放开;哪怕转身离去之前,复又挺住步伐,回身长望已久,轻声似做告别;那是做弟弟的,是戚亘来和她诚恳道一句:

“……对不起。”

只三个字啊,太轻描淡写,却太沉重酸楚。可无论那样——李木棠瞪直了眼睛——

她都已经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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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忽而觉得自己很愚蠢。纵然在尸横遍野的此刻,“愚蠢”二字显然已不足以概述他的所作所为:无臣子本分,无自知之明,以兄长自居,越俎代庖屡行功高震主之实;却不扶持党羽,不培植心腹,以社稷为重,殚精竭虑常怀济世救人之心——所谓有造反之相,无篡位之能:古往今来该杀必死。何况他近来自认了无生趣,多作随波逐流。今日天威降临,岂非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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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邵华血溅三尺,鲁显当胸中刀,刘安滚落坡道,童昌琳携阿蛮及俩婢子消隐无踪……是他自以为郡主纛帆仪仗高张寻常无人敢犯,在此崖高山陡之地界停车住马,折山茱萸来耽于儿女情长。敌军山头设伏,发箭纷纷如雨,杀声震天并非绿林豪杰,进退有度分明北衙禁军。三十二名亲事,仓皇之下如何应对。况乎反水捅刀,又有二十名亲事原为细作——准是昌王府“慷慨相赠”的那批。戚晋何其愚昧,还乐得开门揖盗,难怪立时溃不成军!眨眼瓮中之鳖只余他戚晋一人。层层包围之外,君不见此时此刻,又京城荣王府佛堂火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谓称孤道寡,却何曾孤家寡人。荣王府三千众性命,为他一人折损,他该当跪地痛哭、抑或仰天悲鸣么?

你瞧,云沉沉,雾隐隐,连天上都飘起雨。鲜血濡湿衣袖,冰冷了颤抖指节,他已经拿不住剑,忍气唯有攥拳。肩头方才中刀,至今迟迟未显出痛意,反倒面前围而不发的兵甲,使他重瞳发昏、脑中似海尖啸。着火的车厢、受惊的马、铺天盖地的雨、不知所踪的阿蛮——以上这些或足够心焦力疲么,为何他乍动念反以为委屈,竟无从忧心如焚、更无以追悔莫及?他不过是仍旧站着,站着站着却好似万壑秋风穿胸过,隐约就要倒毙——该说戚晋本人惯是个忧心忡忡的劳碌命,大事小情首先反躬自省,从小到大几度憋死——如果没有阿蛮。他总是需要阿蛮毫无理由的偏袒,正如此时此刻,小姑娘会跳出来对敌军口吐珠玑,骂他们胜之不武,骂他们视人命如草芥,骂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畜生也不如——总之是追本溯源,与戚晋大意失荆州一点干系没有。是的,在丝丝冷雨切入骨髓的当下,他需要这些灼人的热度。为何阿蛮不在身畔,当真要他来以死谢罪么?

他而后出离愤怒,尤其当见到敌军分开一线,常福缓步上前做了代言人,而幕后真凶居然打算稳坐钓鱼台隔山观虎斗的当下——然后他就看清,哪里还有亘弟,从来都是皇帝。经常福的口,在这雨地中蠕动叫嚣的是个什么东西,几乎连人皮都快要融化了,正甩脱经年幼嫩纯真的模子,在黢黑天幕下抖出它怪异狰狞的身形。“是兄长您不识抬举。”那恶鬼给自己开脱,“北上戍边,南下抗倭——那些边陲之地,尽可占山为王,天高皇帝远,届时朕能奈何?是你固辞不受,朕又岂愿骨肉相残?今日无可挽回,是兄长你,罪无可逭。”

如若那小子胆敢对面来见,戚晋一准要打他满脸开花了——又或许并不,他甚至不想沾上这玩意的血——必定腐臭,或许还冒有毒气,能腐蚀脏脾,烧透心肺,令曾经怯懦的举起利刃,令曾经受难的不吝杀戮。荣王府执仗亲事——为大梁在丰安出生入死,二十上下的青葱生命——它竟然无畏置辩,张口吐气格外振振有词:

“兄长别故作清高,杀人害命你与朕从来不遑多让。既生于万人之上,饮食乃炊金爨玉,衣着乃绫罗绸缎,出行受人牵马抬轿,出入受人跪拜迎奉——一点一滴,哪少了民脂民膏?我们的存在,本就是茹毛饮血、敲骨剥髓。你与朕妄称大义?”它矢口冷笑,“身为将士,死于沙场,是朕的褒奖。那天下子民——太平盛世赏一口白饭,荒岁饥年不至典妻卖儿——便算是明君功德。兄长以此质问,不怕错了君臣之分么?”

不等戚晋搬出纲常伦理,皇帝真龙天子于那云头显出真容,也尽可不屑一顾了:“父亲昔日教导,兄长全数忘记么?为君者,不是凡人。天命所归,念什么人间道德纲常——那些虚情假意,不吝于朕之又一北衙,统臣御下之兵刀。所以你的人,朕今日要杀。弑兄之逆举,朕今日,也必须为之。”

他说罢,晃晃脑袋又扯两条闪电,明晃晃与戚晋对面而视,竟不惭愧,更不惶恐,就来一件件举证,耐心分说诸般罪名:是你,荣王:勾结燕贼,先密谋刺驾,又在边关沆瀣一气、卖国求荣;是你,荣王:蛊惑百姓,散布赤帝之子谣传,又震慑群臣邀买人心、意图篡位;还是你,荣王:威逼孙固,盗取兵甲,又勾连虔金号私设武库、密谋反叛。凡此种种你亲王府整理有十条不赦,古往今来,为君者岂容姑息。

戚晋仰面站着,听着,半晌想是要笑,雨水却从重瞳冷冷落了。对面常福见得,忙要两厢转圜,替做哥哥的说一切照拂幼弟,从来别无二心;又替做弟弟的悲怆垂首:朕如何不信。“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尽是莫须有之言……”长丰台上,此刻戚亘临风负手,千言万语,不知向哪处云海托付,“可就算凭空捏造,因为从前有这些凭空捏造,而后永世不绝总有这些凭空捏造,所以,朕不能不听信。三人可成虎,众口能铄金,有兄长你一日,便如同卧榻之旁有人酣睡。你敢自比周公又如何,你忠心一片胜于比干又如何。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这,就是谋反。”

我当然相信哥哥,可皇帝,不能够相信荣王,更不能够相信,众臣万民的心。

抹去面上雨水泪水,重瞳你可看着:大雨轻而易举,正模糊亘弟面容;狂风翻江倒海,阻绝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雷霆声重,闪电艰涩。怎奈何,怎奈何,金鳞遇雨化龙,扶摇而上,已不可相望,更斩断红尘!生杀予夺,自然冷酷无情;防微杜渐,乃为江山社稷!尔等逆鳞,岂不俯首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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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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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山涉谷而来,一时拍起林间千层树冠推浪,沙沙然是阿蛮、或何人?——声声嚎啕,经久不绝。皇帝久居内廷,不闻天下哀哭。戚晋多方行走,毕竟见证过人间喜悲……太多热气腾腾的面庞,太多形销骨立的身躯……!天南海北,各有处心积虑;庙堂林野,谁不曾拼尽全力?不止名姓,并非祭品,生来两只眼睛一双嘴,见得是一样风景,讲的是相同道理。什么皇帝、什么亲王,放在茫茫宇宙尘寰,岂非偶然,何须得意?就说你戚亘难道不也是血肉做的皮囊,随便俗兵凡铁一戳既破?!

“吉祥缸早不复存世了哥哥。”细皮嫩肉一个弟弟,蹲坐抱膝在他脚下,眉目哀戚,“皇贵妃,视其如污泥;娘说但有罅隙,总有种子落在其间。可是那苗儿夭折了,哥哥,你亲手将它拦腰斩断——我两岁能赋诗,三岁能上马,四岁宴饮奏对群臣的好哥哥——你那光芒太甚,我为何从不妒忌?

“我以为那是属于我的太阳。可是长夜永至,没有了。你如今也失去同样灼热的颜色——李木棠,她不会回来了——沦落至此,你或许略知我心头所恨么?”

戚晋不知。哪怕他曾经眼红长姊深膺父亲期望,所以发奋图强,愈发要事事争先。他又是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学堂马场消耗不了的精气神足够墙头屋顶把自己晒得黝黑而茁壮。亘弟不同,那小家伙生来瘦弱伶仃,长一双女儿似的细长眉眼,生一双娇美娘似的柔嫩双唇——他就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生对自己的兄长亦步亦趋、誓约忠诚——这或许才是戚晋对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的主因。戚晋享受着弟弟的无能与懦弱吗,否则弟弟何至于如此惨烈地反抗他呢?效仿长姊,即为元婴,他逞能总要做英雄,时时刻刻包容拯救自己的手足至亲于水火,再来构筑相亲相爱所谓大同。他经年为此迷惑,拒不承认戚亘的真身;非要今时今日人对面变化显像,他才肯放弃所有固执的幻想么?

他轻视了这头猛兽。戚亘,从来都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自欺欺人、疑神疑鬼的是你;假仁假义、无情无义的是你;外强中干、两面三刀的也是你。

“你,不是我的弟弟。”

俯身捡起宝剑,今日便杀上长丰台。他要把那颗心剖出来看一看,再给阿蛮贴一副药,给弟兄祭一炷香。他着长剑,神武军着环首刀,常福贴身只握匕首,一气冲开雨幕,卷走雨珠,即在右胁添有新伤。说来讽刺么,最大彻大悟的时候,是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最大言不惭的时候,是最溃不成军的时候。当失手而激起愤怒,一层层错乱了身法,消减了谨慎;当伤口叠加至深,当无可奈何生命手中流逝——你也会如李木棠一样,错然惊慌,挥臂高呼“救命”么?

戚晋自认算是个战士,终局未定,尚不肯弃子认负。只要还活着,便不能坐以待毙。阿蛮一本正经:“否则,我岂非早已死了十数回?”宝剑还撑在他手边不是么?雨水冲淡一池血泊,他的手,已异常地燥热。

风清清,水泠泠。树叶起了又落,半山落了茱萸。云高处的殿宇,缄默、冷静,不会轻拨天平,制造一些足以流传后世的奇迹。今日九月初二,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缓慢,而固定。血流汩汩不紧不慢掺进雨水,直到如同河流,头也不回奔海而去;寒风一鼓作气灌进心肺,就好像那条曾几乎扼死他的白绫,再次缠上他的脖颈。

尖刃直插地底,他稳住身子,视线掠过周围密不透风的墙,停在……你看,天空有只飞鸟,几乎与他的重瞳融为一体。他要说些什么,满口的鲜血啊,无以相诉。他要求些什么,长丰台高头的皇帝,已经听清。

“哥哥所求……弟弟、不敢,不应……”

墨色的龙袍倏忽融入阴沉的暗夜。耳畔哭声炸响,似乎是自己那胆小而善良的弟弟,又蹲在面前泣不成声。他想走过去,却动不了身子;又怎么张嘴,告诉他自此不必再害怕?

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他垂下手去,阿蛮回过头来。最后模糊的视线里,他嗅到一朵粉色的木槿。

“晚安。晋郎。”

一片寂静。

一片、寂静。

皇帝转身而去,耳畔除了山崩海啸般的心跳,剩下便唯有呜咽,模糊不清的呜咽,好像云朵塞住了河海。那是夜夜梦中,母亲于梁上回首,最后哭出的悲声。

他快步逃离。

这夜啊,漫长得反常,他似乎等待了一辈子黎明,为什么,上朝时周遭还得点着烛光?望一株火苗出神许久,他出神了抬酒,甚至没听清下首群臣为何又在争论不休。有呈表递上殿来,他转手交给常福,然后是第二封。

他其实并没有读那封呈表,只是有那么一瞬,思绪不经意又落了,拍在地上,令他五内生疼。他好像突然意识到那官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回过神来之前,他便已经泪流满面。至于其后殿上那通撕心裂肺的呼天抢地,连他都分不清到底有几分是政治表演的身不由己,有几分是拨云见日的喜极而泣,又有几分是痛失至亲的肝肠寸断——

他戚亘,再也……

再也没有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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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的长安伶仃又下起些雨,在皇帝离开之后,在陇安郡主及笄礼成之前,飘摇得缓慢、精细,将门前两盏红色风灯喜字濡湿。殿内屏风覆着,宾客离席。花冠倒卧在地,伤了碧玺南珠,折了凤尾花树。所谓异国他乡的奇珍,冰冰凉凉不过是些石头。什么精妙绝伦的工艺,也原来如此不堪一击。那么瘫倒一旁所谓陇安郡主呢?没有娘亲,没有阿兄,没有爹爹,没有晋郎,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四无丫头。她甚至连生命都在这样缓慢、精细地失去,一如殿外这场缄默的秋雨。你说新生到底如何呱呱坠地,是从云上天宫,就这么乘一场雨,悄无声息展开的一段故事么?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是否又身轻如燕,摆脱泥土桎梏,就飘飘然、逆风而上回到一些温暖的地方?李木棠的呼吸已经很粗重,如果连她的眼眸都开始溃散,那么就和皇帝临别时传的焦奉御说一声,免了一程辛苦,此间回天乏术,先生请莫劳顿。这话不是矫情。在回陇安之前,连戚晋都不得不承认,一些大限将至的征兆已经在她周身显露。就算坟前立誓不死不屈又如何?官道受一场颠簸,昏梦吃多了迷药,醒来便是国丧,从早到晚她近来实在又磕了太多的头。这双绵软无力的膝盖就不是三跪九叩的支柱,她摇摇欲坠的腿脚更不听从卑躬屈膝的安排。哪怕为蛰伏待机——可那奋起反击毕竟溃不成军。她连皇帝的衣角都已经捉不住,还说什么弑君,想什么拯救?

她都不觉得冷了,有些冷雨吹在睫前,摇摇晃晃雪花一般,她竟然以为好看。像戏台上优伶的头面,金碧辉煌、灿然灼目,比身畔真金白银的冠冕更使她心向往之。或许这就是她李木棠,并非天生的皇子凤孙,所行不过逢场作戏,所求也不过荡气回肠一番感受。哪怕节节败退,或许也有满堂喝彩——你看台下众人眼含热泪,所恭祝期许的,难道是她在此憾然落幕么?

怀中什么东西滚热了,她嘴里尝着些甜气儿,一点点,受人搀扶,能抬起脑袋了。瞧着她的、救了她的,不知面前令人错愕这位皇贵妃娘娘,该说还有早先在令熙宫里耍了十八般武艺,最终以一道炙子羊肉赢回皇贵妃赞赏的御膳房八品女官徐弥湘;再或者还能填上为陇安郡主扼腕叹息延盛宫柳孟二位宝林;以及此前无辜横死,杜氏桃灼(她坐罪受刑,死后封位一概削去)。有件事情或许众人忘记,苏以慈曾经以后宫主母自诩,得意于自己庇佑妃嫔媵嫱大小手段,以为与父亲镇守边塞有异曲同工之妙。父亲说修身以忠,齐家以奋,治国以慈。父亲既死,弃了战场兵戈,更见不得杀生。方才御前救驾,她甚至于奋勇不输于常福。可更有件要事,连她自己也忘记——她仍旧是名女子。她甚至还肖想继续做一名女儿。这些柔软细嫩的情感,与皇城宫苑、与皇帝陛下天生相克。自出嫁那日隐秘怀揣的轻蔑与猜疑故此至今不能免除。甚至于宫闱数年,犹以去年始,几次多番人命官司又使通透机敏如她也几乎成为怨妇。

而当怨妇想要报仇,众所周知就应该杀死她们的男人。苏以慈现下正揣着如此大仇得报的快意么?抑或为自己慈悲胸怀而庆幸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泄露了天机,甚至一路调兵遣将为他们安排了后路。成、或败,都是苏以慈最后的痴心妄想。她该从阳关长城下来了,视线离开城下沙场浓烟、旌旗漫天,你要告别故乡热土,你现在立于兴明宫长丰台。

皇贵妃而后叩头请罪,从八月初三日受陇安县主蛊惑,一路告罪知道今日放走陇安郡主。“妾,侍奉御前,有一日听闻……”不是什么堂而皇之的宣告,皇帝不过是问了一嘴宣清公主府如今修缮如何。可别说两位宣清长公主,连经手此间事务的荣王府眼下也难以为继。沙场宿将的女儿眉头一跳,心下立时便有论断。或真或假的,左右她已经告知了李木棠,还差殿外魏都尉立时按住狂奔而来的平夷吗,就载她前往所谓“荣王修养之所”。“陛下宽宏,不计前嫌,容荣王颐养天年,可陇安郡主命不久矣,妾以为,以为……”

以为让他们鲣鲽相见诀别便是好意?不过胜者无足轻重一点怜悯。皇帝莫说在意,甚至闻言反倒失声苦笑,亲自上前将她搀起。苏以慈毕竟只在边城父亲身边长到十五,太多谋略算计实在算不得娴熟。譬如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今日自己一番义举,原是皇帝故意放纵。他想要这个结果,首先想要她铸成大错——一个万死难赎却偏偏被自己原囿了的女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再俯首帖耳,做自己蝇营狗苟绝佳伴侣?“更何况。”灯下他笑起来,双眼落在雨幕阴影里又像是想哭,“她不出府,荆风——如何能显出行踪?”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什么军师,不过被她背弃的主公算计。皇贵妃瞠目结舌却不过片刻,心头反而有什么郁气更松活。“让你的千里马,快快多上些炙子羊肉。”皇帝将她的手拍一拍,又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让给她看,“南海似有飓风之相,白州一战兴许不用打,反要筹谋救灾;陇州的永业田原来失起大半……千家万户,不知多少流离失所,一般无二那些性命……朕还想,明年为南北两衙新增一科武举,让你哥哥主考;再看内侍省情形拣择白衣卿相……”

明黄龙袍伏案垂首,许久,沉沦在什么盛大的惶恐与哀戚。皇贵妃这回终究是不曾犹疑。她上前,牵住他的手。

“所以,朕只能成为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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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京城之中,不同于荣王府、兴明宫何等愁云惨淡,却是另一番翘首以盼景象。桂枝往复段家何府传了不间断的话儿,落香庵寮房很容易又安排下远至躲避追杀的同袍。大街小巷,有镖师耳聪目明;酒肆馆驿,更由得张家小四一篇又一篇的打油诗兴风作浪。只这一切到底白费力气,如果陇安郡主离不开那座府邸,如果荣王无以转危为安。

所以当魏奏纵马逃出,片刻那巷尾便有车马接应。两厢见了,泫然垂泪的不是李木棠,反而她二哥百感交集。不仅为自己妹妹遭逢苦难,为自己弟弟生死未卜,更为他这一路左支右绌,妻子夙夜忧心。“……文雀——无碍,身子笨重,我让她不必露面。”草草揭过此章,他自然不会对自己身上大伤小疮多加描摹——天纵英才如何,武功盖世又如何?躲得过日夜不休那些父母官,躲得过一拥而上的卫府士兵?乱拳尚且打死老师傅,况乎成编制的军队。能护得曹文雀及腹中孩儿安然无恙便是万幸,剩下的,连荆风也得问问天意了。“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现在安全了。”他却和妹妹说谎,抱起她时却有多心痛呢?简直不像是个猫儿,已经轻得仿若幽魂——今日霜降,她甚至只一身单衣。魏奏在此与他们别过,驾车的乃是韩告。到底镖师走南闯北经验丰富,车内手炉披袍各样齐备,食盒里还有温好的药,热乎的粥:

“你们、不知道、我今日……怎么……?”

韩告在外驱车不会来自夸,荆风自然也不会替别人讲述这份一天十二时辰实时挂念的心意。他想说为了庆贺妹妹今日及笄成人,往后余生幸福安乐。可在此情景,此言却莫非诅咒么?他不能说。李木棠倒张口,没事人似的,好像已经将此役推演有千遍万遍:“宣清、公主府。”这是个简单方位,“眼下,晌午——人困马乏,厨房。我知道、怎么走……做饭的奴婢,胆子不会太大,哥哥。”荆风便点头,“而后要、放火。引人注目,拖延时间……找到了晋郎,韩镖师,此前、前去请广王,然后,就戳穿他们……”

她俯下身去,毫无预兆的,几乎将荆风吓个半死不活。苍天垂怜,如何力不能支,那双眸子却依旧燃着烈火,仿佛已经见得宣清公主府火光冲天——她出资修缮、亲自督工的殿宇,她来付之一炬,岂不快活!“……我、我去……我自然去……你甩不脱我……”这话倒有几分实诚,此刻绞着荆风袖口的左手,用力已经蛮横,“我和他说……回家……我们接他,回家……”

她继而将左手金镯褪下。

其实不用什么功夫,就算右手受挫绵软无力,到底那镯子圈口本就能捋到她大臂,甚至于怎么东倒西歪有所撞损——无碍她一番心意。“给……给我侄子、外甥……见面礼,你拿给姐姐……寿星的礼,不许、推辞。”

如何不能是你自己拿给她。荆风哀大莫过于心死,伸手仓皇接了,半晌无以致谢。可是你看,到底车外雨声挺了——李木棠目不能视,耳朵毕竟好使;怎么好似千秋万载,马车还是停在同一个白天。在她十五成人的这个霜降,她要去找回她的晋郎了。

他们停在两个巷口以外,荆风先跃下车去探查情形,李木棠于后独自慢行,分明时时下坠、一步一摔,却自以为胜券在握,冲回头搀扶的二哥还要挥手笑呢。有处狗洞——从前小之逃家开凿的(也不知她收到自己晋封郡主的炫耀了没有)——后来陇安县主巡察时专门保留,可惜狗国者从狗门入,她效仿晏子,自然不屑于此。况乎二哥在旁,能赤手摆平角门的守卫,拿刀撬得开角门的锁——如此一路开道在前,她李木棠只管安步当车不就是么?有什么艰难?

“你在此稍候。”

二哥让她稍后,她就睡在地上略作享受。借了二哥一把匕首,举来做镜,略略能将狼狈不堪的脸孔收拾体面。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刀为镜?她立刻就参透此役胜败。少顷接了晋郎他们还要汇合广王殿下痛陈皇帝昏庸无道的,自然她改打扮漂亮些。方才甩脱了花冠,又撇下了鞠衣,是因为那些重重限制本就不适合她这自由来去的凡鸟儿。正十五岁青春光华的女儿,素面朝天,照样明艳动人哩!

瞧,那头起了浓烟,二哥来接她了。说是一路守卫俱已拔除,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将要前往乃是烧竹馆,远远瞧见那漆色新鲜,颇有一番悠闲雅志。撞开门来先有一地深青的秋叶铺满。她软身跌落撞在石阶。院外兵戈声找对方向,正向他们逼近——这就是她要同行的好处,二哥御外敌,她来拆锁头——怎么、倒比方才所见二哥之轻巧,要艰难好些?木门一扇无从借力,她得费好大劲举起酸胀不已的左臂,用二哥给她的小刀敲击锁头。那锁头是银质的,光洁如新,敲起来声音清脆,泠泠然与院外沸反盈天的喊杀相印成趣。这就可惜李木棠不懂阳春白雪,生来粗鄙,当下竟无焚琴煮鹤之雅兴,只一指勾住银锁空档,将自个烂泥一般的身躯提将起来。匕首无处可放,随意就握在手心,她觉出温热,却已经分辨不出痛意。

海潮汹涌,谁还会在意一盏涓涓细流呢?

她握得更紧,搭上右手,将银锁死死扣牢,接着前后一摇摆,因来不及侧身,便拿脑袋顶在前撞上去:“哗啦”,一声响,她摔倒在烟尘缭绕。所幸没有撞到额头,她如此暗自庆幸,在扬首已经晓得春风化雨——

可那屋内啊,空空荡荡。躺在地上只有一枚荷包——

她绣的荷包。

剧痛,骤起,直冲天灵,搅烂她的春梦,吵醒她的愚蠢。何以抵抗?她一口咬在手背——不是留着有用的左手,她的神智尚且清醒。而后你听,果不其然,就有那关切立时响起。那么近,栩栩如生,她的眼泪就在他的重瞳倒影里啪嗒嗒尽数落了地。

“做什么?苦肉计不是你这样演的。”

她的晋郎啊!穿一身天青色长衫,拉过她的右手,边轻轻呵气边小心上药。所以连眉头心田也不痛了,周身痛楚一并抚平,阿蛮轻抿双唇,笑看他染着铜青色的细眉;看他眼中春水拂柳,碧波轻漾;看他鼻梁如葱郁青山,雄伟壮阔;看他双唇……

他的双唇里藏有李子的清香。

李木棠放纵自己沦入一场浩大的缠绵。春雨淋漓,丝丝浸润入地底,微风一过,揭去她掩人耳目的外衫。内里的亵衣是褪了色的生青,单两支拂柳,没有戏水鸳鸯。“大婚时那件我要绣的,我才刚开了个头。”她呢喃着低喘不休,她的爱人便用颤抖的声音回应,“这件也好,不用管那些虚礼。让什么礼部太常寺都见鬼去!我们不用三媒六娉,不用八抬大轿,不用三拜之礼。娉书、手实都不过是一张纸,只要佳人成双对,天长地久,这就足够!”

“好,我们今日便补全周公之礼。”木棠带着泪水呓语,“以此吻为凭,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再也丢不掉我,生生死死,我都与你纠缠到底。”

“……生死不弃。”

温热的血腥溢满口腔,他二人唇齿相缠,十指交扣向旁展去,不意撞翻了荷包——针脚疏漏,布料粗糙,是她的手笔。她单手扯开系绳,“叮叮当当”倒出小山般的碎玉,而后再抖,便扬起一阵飞灰。小山一样的碎玉变成小山一样的灰烬。她瞪大了眼睛,而后切切地笑:

“这是宝华寺里,开过光的那道符纸,你可还记得?”李木棠抵住他肩头,满腔兴奋。同样激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上一张符纸,救了我之后便燃尽了。这张,应是一样道理。”

“多亏我有先见之明!”

她嬉闹着抬头,却看见他忽而半面带血,重瞳的左眼竟不知所踪。他满不在乎,反倒闲话来揶揄:“如若布庄门前初次相见时,你没有这目重瞳,我是不是就不会将你刻在心上,一生一世念念不忘?”

“不会的。”她亲吻着他空洞的左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是生来注定的,没有那么多如果,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

“木棠——”

山那头忽惊起一声啸叫,她不知从何生出的气力,一撑手便能站起身,还能奔去庭院当中堵在二哥面前。眨眼不见,二哥已然浑身浴血,哪些属于敌军,哪些属于他自己?已经没什么分别,你听他正微不可察地喘息。皇帝陈兵于此,乃千百神武精锐。再是独当一面的战神,也总有强弩之末,他甚至已经在高声叫嚣:

“木棠!殿下——走!”

她只微微一笑,伸手将他牵住。在他回望惊恐的目光中,她轻轻,摇了摇头。

晋郎不在,荷包染血。兵丁浩浩荡荡——这是个圈套。我和他,不要走脱了。

有朝一日她会死,有朝一日便是今日。

二哥或许能只身逃掉,但加上自己?绝无可能。尚未出世的侄儿不能没有父亲。二哥护了他一生,这一次,总该,换她来做英雄罢。怎么这会儿扯起谎来竟然不打磕绊,长篇大论你甚至一鼓作气:

“兵分两路。”她终究得来哄骗二哥,“你走偏门,我和晋郎去正门。广王等在门口,我们得要当面揭露皇帝阴谋。你找到姐姐就离开是非之地,如果后续安全,我们再去找你。我们不分开,他是亲王,他们不敢对他怎么样。在你身边我只是个累赘。你走,离开京城,问姐姐,在当时出京第一次歇脚的客栈会面。就算事与愿违,我们会去那里找你。”

细雨早就停止,北风却兀自哭号不休。喊杀声就快近在咫尺,眼前的身影却定定不动。李木棠用力眯眼,忽然看清读懂了他的神色——戚晋至此依旧没有出门,荆风自以为已经明白一切。

“他不在里面。你也不必再去找他。他能成功,他能活下去,仅靠他自己。你有姐姐。落香庵——谁知道——!剑留下,你走!”

如若必要,她想她也会扇他一个耳光的。可是二哥显而易见远比晋郎聪明,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教训经此一遭,谁又敢忘怀?他猝而上前,将李木棠狠狠拥住,将他所有的温度交到她心底,将他所有的悲戚在那一刻讲得分明。淬血的剑已被换在她手中,眨眼,她看见那片黑衣飞身掠过院墙,消失在那浓云密布的天。

天空苍白,没有鸟儿。于是她放开手,任染血的荷包跌落忘川之河。那双曾盛满满天星河的眸子此刻已然空无一物,她长长地吐气,接着却突然抿唇而笑:

“晋郎,我不去救你了。

“对不起啊,我可能、真的、得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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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对不起,猪唠唠。”

她的爱人歪头靠过来,那双圆钝浓密的眉头在笑,清正干净的眼睛在笑,柔软略薄的双唇在笑,骨节分明的手也在笑,厚实宽阔的胸口更在笑:

“今日是霜降。”

今日是霜降。

“我们、回家,好么?”

阿蛮、阿蛮、阿蛮。

她不用转头,就能看见爹爹,看见娘亲,看见阿兄,还有……他的父亲,他的妹妹。

我们回家吧。

阿蛮。

他走近前来。

泪花就是在这一刻闪遍她的眼眸,那万千光华任祂什么日月星辰都要黯然失色。她淡淡地笑、用心地笑,笑出了无数条皱纹、笑过了无数的年华。她却并不在凝望未来,她只记起曾经。她记起和邻家伙伴玩得满身泥泞遭了阿兄嘲笑,记起阿兄给她做猪油拌面挨了爹爹的一通好打,记起爹爹拿丰年存余的粮食换了羊肉过年得了娘亲一通说教;记起娘半夜不睡瞪着眼睛给她纳鞋底挨了她一通撒娇;她记起李家村土炕上的数年安眠,记起林府小院里的第一顿饱饭,记起皇宫内院新得的满是绣样的锦鞋,记起协春苑的落花、塞外的腊月、南山的天,和他的眉眼,他的笑颜。

然这些都已逝去。天大地大,我已经无法回家。

泪水倏忽而逝,那些繁华而熙攘的幻景随之散尽。檐下灯笼被风吹落,纸罩带着流火落在她面前。她眨眨眼睛,看见院内雨水零落、院外火光冲天。不过都是幻象,愚者自欺欺人。我已无家可回。凡鸟成不了凤凰。

我会死去。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

手中那柄凡铁已经然碎裂了尖刃,却正好够她拄地,帮她撑起摇摇欲坠的三尺青天。她曾经怕极了这般结局,可当这天终于到来,她却不会再畏葸不前。她已经死过三回,监义院、丰安城、康旺饭庄,难道还怕宣清公主府里这第四回?

无娘亲,无爹爹,无阿兄,无晋郎——那又怎么样?君不见阿蛮的蛮,原来是野蛮的蛮么?

再抬眼,这方不大的院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李木棠杵着把破剑,歪着身子迎面向敌,却好似横刀立马,一人阻击三军。她手无寸铁,只有手背一层泥,手心一层血。她却不是背水一战。

“……来吧。”

方才那番诓骗已经磨穿了她的喉咙,她不过双唇翕动,若有若无地呜咽,世界却好像瞬间锣鼓喧天。

地动山摇,阳光从深渊里长出来。

于是李木棠知道,她已经、不战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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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雁成双,闯过黄昏,印入夕阳。

秋高气爽,马蹄铿锵。

一前一后两骑,正沿着小径飞奔疾驰。马上衣衫尽是血色深沉,阴暗胜过大雁尾羽。他们颠扑向前,越过山丘,涉过浅溪。雁侣低掠,清声啼鸣。前方不远小镇熙攘内有人烟喧嚣,高旗招展下有院落清净。大雁盘桓在屋顶,直到马蹄停驻在门前,那二人下得马来——

一人沉淀成黑衣,一人褪色成缟素,他们牵着手走进满堂喧闹,就坐在大门前头。跑堂伙计擦净桌面,摆上几样小菜,斟满两杯清茶。热气氤氲弥漫,左手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右手边走商行队比划着酒拳,他们二人坐在当中,只是静默,却不举筷。

今日霜降,秋日已有些许微凉。门帘腾起,或许是风,或许不是。

他们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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