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桂花桂花?”
谁在叫...我?是在叫我吧?对,我是桂花!
我怎么就是桂花了呢?
这熟悉的混沌感,眼神还没聚焦,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从“姚立华”重新回到50岁的方桂花了。
“你刚说么斯啊?”她听到自己发出熟练而镇定的反问。
(上文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你刚刚说什么?)
“......”赵玉灵被她一问问卡了壳,刚我问啥来着?一拍脑门,“哦哦,我是说,你家的老三”
“我家老三?”我不是只有两个女儿吗?
“对,你家老三,那个那个......”已逾古稀之龄的赵玉灵迟迟捡不回来要说的话,气恼之下,回身去拽蹲在她背后的韩笑,“你自个跟你妈说!”
猝不及防之下,韩笑尴尬地缩了缩脖子,顶着一脸谄媚的笑走过来,把张小脸趴到坐着的方桂花的膝上,“妈妈,我的好妈妈呀,是我呀,我就是你家老三啊——”
“你?”
“对,我。我想”
“你想?”
“你们娘俩别想来想去的了!听得我那个急哟!”好不容易快要探出面前这突然冒出来的三女儿想说的话了,旁边却突兀地插进来一个急性子大姨的声音,“你女儿就是想今年不在家过中秋了,要跟她同学一起去......去什么来着?”
还不得我自己说!大姨你专心勾你的海绵鞋得了,没你插话刚我都说出来了,腹诽完韩笑冲大姨假笑了一下,才转回脸冲自己妈妈方桂花开口解释到:“去游学!简单来说,就是去看看未来想要读的那几个院校,主要想了解看看清华丘班具体怎么个情况。”
“诶?清华丘班?吹牛吧你!我只听过人家主动在全国范围内寻访人才的,没听过像你这样上赶着凑上去的!而且,那是你去看了,就能进去学习的地方吗?你当自己天才呢!”一个公鸭嗓的男声钻出来,酸溜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大概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一边说一边自我肯定地连连点头,说完话点完头,就撅着屁股往后坐,想坐回之前坐的那墙根石条上去。
“咚!”地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众目睽睽之下,他难堪地手脚并用,只想赶紧爬起来,怎么就摔了呢?这多影响气势啊!
“张大姨,你儿子搞哒了!哎哟!他好像爬不起来了!快过来看下儿啊,怕是哒断了脚了哦!”该!叫你瞎说,摔不死你!韩笑一边装模作样地帮着喊人来看顾“公鸭嗓”,一边赶紧拿鞋跟把黑糊糊又邋遢、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香蕉皮踢到墙根最底下去。
(上文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张大姨,你儿子摔倒了!哎哟!他好像爬不起来了!快过来看看,怕是摔断了腿了哦!)
公鸭嗓怎么忍不住哭爹喊娘的,张大姨怎么“心肝啊我的宝儿”的跑过来的,韩笑都不敢继续看,只赶紧撇过脸去,死死压住嘴角,不让满的溢出来的嘲讽的笑、得意的笑爬上眉梢,再被人看见。
好半晌,韩笑都没转过脸来,留意到这边动静的几人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先是一耸一耸的,再是一颤一颤的,好半天才平复了一些,只余一点小石子丢入水后,水面产生的那浅浅的涟漪一样的动静。
把个方桂花看得目瞪口呆。
因她从头看到了尾,只不好开口拆台,怎么说也是自家人嘛。
尽管在她的记忆里,一丁点“三女儿”的印象都没有。
一般这种时候呢,就会有人跳出来“和稀泥”,试图息事宁人。
也算是特定的一种人的生存之道,不分城市或农村,也不分男人或女人,甚至不会是固定的那一个人会这样做。是中华传统文化里的一种独有现象了,下意识的息事宁人,回避任何可能会发生的冲突,哪怕只是情绪激烈一些的交流——俗称“吵架”。
只除了一种。
那就是“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
长到现在的年纪,作者我也没明白这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是因为夫妻之间有性爱的关系吗?觉得男人会为了性爱的那点儿甜头,不至于把女人打死打残?
婚后被男人打死打残的女人数量就不配谁来认真花点儿时间统计出来吗?但凡统计过,就会知道,绝不会少于已婚妇女的20%。也就是说,十个进入婚姻的妇女中,至少就有两个无法安然无恙的从婚姻中退出来,并且有机会、有资源、有资本去重塑一个别的可能会好、可能会不那么好但至少安全的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好了好了喂,你一个男伢儿,莫嘞受不得痛哇!莫嚎了,不就是哒一下子乜,嚎得人耳朵疼!秋香,你搞快把你大孙儿领到屋去躺一下儿。嘞几高点儿哒的啊,地下都是昨儿晚上下雨浇湿的泥巴,能有几严重啊!要不了两天就好了喂!”
(上文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好了好了啊,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受不得痛哇!别哭了,不就是摔一下子吗?哭得人耳朵疼!秋香,你赶快把你孙子带走,带到屋子里去躺一会儿。这才多高点儿的地方摔下来的啊,地上都是昨天晚上下雨浇湿的泥巴,能有多严重啊!要不了两天就能好。)
这是对“公鸭嗓”和陈秋香这一对祖孙俩说的。
“你也是!一个女伢儿,宽容一这儿嘛,”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双眼快速扫过虎视眈眈又素有彪悍之名的婆婆、儿媳妇、小孙女三人,咽下一句“嘞凶,以后还莫样儿嫁得出去”,另外从嘴里迸(音,beng四声)出一句,“他就是嫉妒你乜(音,mie一声),你进不进得去那么斯清华丘班,还不晓得,但他肯定是进不去滴啊!......是吧?”
(上文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你也是!一个女孩子,宽容一点儿嘛;想说但不敢说的下半句——这么凶,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实际说出来的下半句——他就是嫉妒你啊,你进不进得去那什么清华丘班,还不知道,但他肯定是进不去的啊!......是吧?)
这是对赵玉灵、方桂花、韩笑这一血缘关系天然形成的三人阵营说的。
说完这两头“和稀泥”的话,这位民国25年(即公历1936年)出生的老婆婆,大概在脑子里自己补充了不少后续“可怕的剧情”,自觉自己危险了,赶紧踮着虽然没裹到底就拆开了,但不幸还是变得又残又小的脚,拄上拐杖,快速溜走了。
这场景,用文字描述起来一大篇,其实整个过程从发生到落定,也就不到10分钟,根本就没造成什么大影响。
这不,纳凉闲聊人群的另一侧,已婚男人和青年男性为主,男老头为辅,一群人正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个没停。
杭州第19届的亚洲运动会,第五次中东战争的巴以冲突,c919大飞机的首次商飞,沙特伊朗的世纪大和解,中亚峰会的召开,日本核污染水的首次排海等等等等都是他们讨论的目标。
咦?奇怪!听她们话里话外透露的,这眼瞅着就要过中秋了,大家怎么这么闲?都聚在这儿聊天,不去忙秋收的吗?那收完早稻,播晚稻,秋收完了,还有秋播啊。花生差不多也到摘的时候了。还有,田埂上的绿豆、黄豆和蚕豆,小块地里的包菜、大蒜、韭菜和小葱,菜园子里该种辣椒、菠菜、胡萝卜、莴笋、香菜和茄子,墙上该有爬藤的冬瓜、黄瓜和苦瓜啊!还有那最最最挨太阳暴晒的,给棉花摘顶啊!
“妈,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方桂花回过神细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还把自己当80年代的“姚立华”了。现在是21世纪了,大家早都不怎么种田了,毕竟不用再去指望着靠种田的收成过日子。而且看这样子,大家都不“居家隔离”“保持安全距离”了,也没人过来喊着让排队给做“核酸检测”,新冠疫情应该是已经过去了。
就是不知道今天具体是哪年哪月哪日。
我怎么不在医院病床上躺着了呢?呸呸呸,不对不对,我说错了,老天爷原谅一下,我重新说,我是说,我不希望自己在病床上躺着,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会坐在这30多度的天气里,吹着这午后的偏北风,我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之前那些80年代重新见到的人,那些80年代重新换种方式发生的事,都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或者,现在才是我在做梦?我成庄周啦?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有事你就说了吧,可别再喊妈了,我头疼!”诶?这句话我好像说过?跟谁说过来着?
“游学,你答应了?”韩笑小心翼翼再次确认,总觉得今天的妈好像不太一样,咦?我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傻念头,什么今天的妈明天的妈,我统共也只一个妈呀。
“答应啊,为什么不答应,没看刚那小子都嫉妒成那样了嘛,不遭人嫉是?”方桂花循循善诱。
“妈说得对!我是天才,所以才遭人嫉妒!哈哈!”韩笑强行夸了自己一波,转头又担心起来,“那今年中秋节我就不能陪妈过了哈,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机票都提前买好了的,你,一个人要怎么过中秋啊?”
“嘿!你个鬼精鬼精的丫头,敢情你票都买好了,那你还跑过来求我帮你问你妈?你妈就是不同意,又能咋的?”说着,赵玉灵就放下了手里的保温杯,大松一口气——可算喝完了小儿子韩国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每日必喝三次的胖大海凉茶了。
“......用胖大海,菊花,决明子,陈皮,冰糖,甘草,橘梗片,槐蕾,按比例调配而成,功能主治:清肺热,利咽喉,清肠通便,最适合你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在天干物燥、内火旺盛的季节里温服下去......”
念叨得我都能背下来。
早知道当初就不拦着大儿子韩国华南下广东打工了,要是国华去了再回来,肯定就不会回来一个这样草木皆兵战战兢兢啰里吧嗦的小儿子韩国生了。
“嗯,我想想......能,得到跟她三女儿、本天才少年吵一架,然后没吵赢转而同意我去的口才锻炼机会,嘻嘻!”
韩笑左手抱胸,右手手肘支在左手上,用食指拇指摩挲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秒,脱口而出这么一个“妈见打”的回答。然后在她妈妈的手真的要打过来的瞬间,灵巧地往后一跳就躲了过去,笑嘻嘻地冲婆媳两人挤个鬼脸,就远远跑开了去。
“要不要帮你收拾行李?”方桂花并没有真的生气,她笑看着韩笑跟个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回一旁自建的三层小楼,很快就从二楼右侧的卧室窗帘上看到人影一晃而过,她习惯性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习惯?我,习惯为女儿们操心?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不是一直嫌弃小女儿没有如我所愿,生成个男儿身吗?
“妈...婆婆,我家老大和老二什么时候回家,跟你说过吗?我这两天手机出了点小问题,没法儿接电话。”其实根本不知道手机放哪儿去了。
“诶?你家老大和老二,你问我一个老婆子干啥?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就没用过手机。那玩意儿有辐射,你最好也不用!”
对味儿了对味儿了!这就是我那个坚称一切现代的东西都有害,只有坚守传统方式过日子才是上上之选的婆婆!不过她脾气倒是变化很大啊,从刚才到现在,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居然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说话也依旧细声细气的,而不是我记忆里的阴阳怪气、话中有话、挑拨离间。
“你婆媳两个还在嘞儿聊么斯啊?大各都走噜。明昼就中秋了,走哇,跟我嘚一路去GAI上逛下儿,七买些供祖人的璜纸、香跟鞭炮!”
(上文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你们婆媳两个还在这里聊些什么啊?大家都走了。明天就中秋了,走,跟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去买些供奉祖先的璜裱纸,线香和鞭炮!)
方桂花看一圈左边,又看一圈右边,的确没人了,拿手一指自己,满脸问号,跟我说话?
“哎呀,来不及了,时间要来不及了!我着急我先走了!你们后面慢慢来吧。”她们一行五个人,除了最开始说话的中年妇女之外,另外又跳出来一个急性子、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已婚妇女说完就脚下不停,想要尽快走到不远处的308国道旁去等那去镇上的公交车。
只因固定跑“四水明(镇)<—>甫方河(乡)”线路的那趟公交车,卡时间不卡次数,每天一到下午4点,就直接开到镇上的公交场站里面去了,不再往下面包括芯侨村在内的各乡镇村庄跑了。(注:甫方河,甫,音fu,三声)
而现在已经2点半了,人还没坐上车呢,更别说还得额外留出逛街购物的时间了。
她这一走,还真就带动了两个妇女脚下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迈了几步。
“不用急,再等会儿的!”慢慢悠悠、毫不慌张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已婚妇女出声劝道,“我刚刚就跟我那个研究生毕业刚回来,就带我们两个老的去医院做体检的大儿子说了,让他把我们家去年才提的那辆车开出来,足足七个位子呢,就是不算司机的驾驶位,坐我们5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啦。 ”
一句话说出来,紧凑地塞进去了八处她的炫耀。
“......”大家一时定在原处,不知道该吐槽她,还是该感谢她。
干脆就闭嘴,啥也不说,等着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