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介回府,便径直跪在了父母院前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沁着夏夜的暑气,火炭一般。
他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双膝早已麻木,浑身燥热难耐却又满心悲凉……
“要跪就去祠堂跪!”
寅时的梆子声飘入耳朵,门扉突然洞开。
春夫人披着素绒外衫立在阶前。
“带着那贱婢跪到祖宗牌位前谢罪!”
顾介扑倒在地上,“母亲,求求你了……”
春夫人冷冷看着他,砰一声合上房门。
顾介痛哭流涕,膝盖透骨的痛,那扇门再没有开过。
一直跪到第二天晌午,日头大了,屋内才传来靖远侯的咳嗽声。
“让那孽畜滚进来!”
春夫人看着丈夫,到底也心软,让小厮扶儿子入屋。
靖远侯靠在榻上咳嗽,药碗搁在案头,褐色的药汁凝成一层薄痂。
春夫人捏着银剪,在修剪窗边一盆紫杜鹃,侧开头去,不想看儿子那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
“父亲,母亲……”
顾介额角的青筋,随着叩头声突突跳动。
“孩儿求二老垂怜,救盈儿一命。”
靖远侯将药碗掷了过去——
“逆子!再为那贱婢求情,别怪我家法伺候。咳咳……”
顾介想去扶父亲,脚步踉跄,方要站直又跪了下去,膝盖将袍角压出几道凹痕,跪行至榻前。
“孩儿不忍心,看她和孩子,一尸两命。”
“啪!”
春夫人剪断一截花枝。
杜鹃花的花瓣,坠落在地上。
她脸色铁青,满是愠怒,突然笑出声。
“你要护着她,便别认你的爹娘了!”
那个孩儿,原本也是她和侯爷真心渴盼过的……
薛月盈回府时还死活说是顾家的孙子,待侯爷要去请太医来把脉诊断,她方才改口,当众说出“许是那夜雨大天黑,没瞧清楚人”……
其实,没有孩子的事,薛四和魏王私通也是板上钉钉,赖不掉的。
春夫人想不通自家的儿子,到底着了什么魔怔。
为何一定要袒护那厚颜无耻的恶妇?
当真如侯爷所说,陷得越深,执念越深?
春夫人慢慢放下银剪,一脸怒其不争。
“你对她这份情意,你的这点良善,要是有一半放在六姑娘身上,又何尝会有今日?”
顾介喉结滚动,一脸苦相,“孩儿知错了。可她是孩儿喜欢过的女子……孩儿不忍心,她眼下求救无门,薛家也不接纳她,孩儿再不管,她和孩子便再无出路了……”
靖远侯气得怒目圆瞪,喘不过气来。
“好个不孝子,情根深种,不问秽行,你真是顾家百年来独一份的痴情种!”
春夫人替侯爷顺着后背,又对顾介摇摇头。
“也该你尝尝那噬心刺骨的滋味。个中之苦,都是报应,是因果,你们都受着吧。”
顾介泪流满面。
半晌,靖远侯突然转头,满眼血丝地盯住他。
“要保住她母子,唯今只有一个法子。”
顾介脸露惊喜,眼中乍亮,“父亲,您说……”
靖远侯朝他招招手,像是被抽去了力气。
顾介急切地跪行过去,却听靖远侯冷着脸一字一句。
“对外承认——薛四腹中孩儿,是顾家的血脉。”
顾介双肩一僵,良久才回过神来。
“父亲是要孩儿吞尽屈辱?”
“错!”靖远侯猛地撑起身子,痛极反笑,怒视着他。
“是顾家要为你的愚蠢,吞尽屈辱!”
-
次日早朝后,崇昭帝去宁寿宫探望太后,远远地,便看到靖远侯长跪在殿前,脊背佝偻如虾,模样很不体面。
崇昭帝觉得头皮胀痛。
“怎么回事?”
内侍王承喜躬身,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侯爷是来找太后赔罪的……”
李炎干的那事,崇昭帝心里门儿清。
他上前将靖远侯托起,唉声叹气:“端王别苑的事,朕都听说了,说来是朕的儿子不像话,该赔罪的,是朕呐。”
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朕这个皇帝,也难断内宅之事。”
他边说,边让人将靖远侯请入殿中。
太后半躺在软榻上,神色恹恹,但面容白皙红润,一看便知没什么大病。
崇昭帝行了礼,在上首坐下。
靖远侯毕恭毕敬地请了安,伏地便哽咽赔罪。
“陛下圣明,太后恩泽深厚,是臣教子无方,有辱家门,还连累了魏王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崇昭帝眉头深锁,没有出声。
太后微微一瞥,玉如意轻轻敲在榻沿,“顾家三代都是忠义之臣,莫要因后宅妇人闹出的丑事,污了门楣。”
靖远侯连连称是,“多谢太后宽宏大量……”
不待声音落下,只见靖远侯带来那侍卫模样的胖子,突然除去帽冠和宽大的罩衫,扑嗵一声跪下去,再抬头,竟是那挺着肚子的薛月盈。
她唯唯诺诺地三个叩首,额头一片青紫。
“民女冒死觐见,恳请太后垂怜。”
太后脸色大变,手中的玉如意差点摔破。
“你,你怎会在此?谁让你进来的。来人,把这个伤风败俗的贱妇,撵出去。”
她恨极了薛月盈,害惨了她的好孙儿。
看到她便厌恶至极。
因此,哪怕崇昭帝连连咳嗽示意,她也丝毫不肯理会,根本不给靖远侯的面子。
薛月盈跪在冰冷地砖上,额头冷汗涔涔。
“太后若杀我,便是让魏王背上弑子之名……”
“好大的胆子!给哀家打出!”
太后一怒之下,径直从榻上起身。
见崇昭帝一脸疑惑的皱着眉头看过来,忽然想到自己在装病,又慢慢悠悠的躺下去,咳嗽几声。
“哀家何曾说要杀你?”
靖远侯看着太后和皇帝各自的神色,忙上前一步,沉声斥责薛月盈。
“不得在御前无礼。你再胡说八道,别想再安心养胎了。”
薛月盈伏跪在地,那隆起的肚子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昏暗的殿内灯光下,显得沉重而又突兀,“民女求陛下和太后宽佑……”
靖远侯道:“陛下是宽厚圣明之主,太后更是信佛之人,慈悲仁善,怎会要你一个怀胎妇人的命?更何况,祸不及无辜胎儿,你肚子里还怀着顾家的血脉,切莫再口出狂言。”
人是靖远侯带来的。
皇帝和太后自然知道靖远侯是什么态度。
皇帝道:“顾爱卿,你我从小相识,你的性子我最清楚。可你那儿子,得好好管教管教,玉不琢,不成器啊。”
靖远侯忙双手伏地,恭敬道:“多谢陛下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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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靖远侯灌下一大碗茶水,久久没有出声。
春夫人一脸心疼地替他更衣,眼眶泛红,喉头满是哽咽。
“老爷何苦为那痴儿,赔上顾家百年清誉?老夫人都气病了。”
靖远侯神色凝重,长叹一声。
“要烦劳夫人照料安抚老母亲了。唉,自古忠孝两难全,这次,为夫选的不是忠,也不是孝,而是‘活’啊——”
春夫人手一哆嗦。
靖远侯接着说:“魏王的事,五郎搅和得太深。我们明面上是吃了亏,替皇家背了这个黑锅,落下一个不光彩的污名。但如此也好让陛下放心,顾家和五郎,才会有前程……”
春夫人听了,眼眶一红,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老爷,是妾身对不住你,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拖累了侯府,都是我的错……”
靖远侯缓缓抬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抚。
“这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顺遂,尽是坦途呢?一家人,便是要携手共担。春娘,你是个好的,就是心思柔软,性子太过良善,往后也该学得凌厉些……”
春夫人连连点头。
靖远侯又道:“听三姑娘的意思,赵家郎君倒很是不错,你得空多去走动走动,合适便把亲事定下来……”
春夫人哽咽着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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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顾介喝得酩酊大醉。
他脚步踉跄地从醉香楼里走出来。在街角处,便撞见了魏王李炎。
李炎带着几个贴身侍卫,神色悠然,仿若无事人一般。
他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靖远侯府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这个罪魁祸首却毫发无损。
是皇子便可肆意妄为吗?
顾介借着酒意,摇摇晃晃地上前。
“王爷。”
李炎听到声音,慢悠悠地回头,看见是他,不由挑眉。
“顾五爷,找本王有事?”
酒坛“砰”地炸碎在青砖上。
看着李炎脸上的轻蔑的笑,顾介咬牙切齿,眼底血丝狰狞。
“你招惹她,为何又要弃她如敝履?”
李炎看着这个莽撞的愣头青,居然对薛月盈那样的女子情深意重,不由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顾介咬紧牙齿,冷冷地盯着他。
“王爷如此行事,就不怕遭天遣吗?”
“天谴?”李炎扬鞭抽向他。
“本王便是天!”
宫里的事,李炎也知晓。
对于年纪轻轻已经有好几个孩儿的闲散王爷来说,薛月盈肚子里的孩子,生或者不生,他不怎么在意,却也不想轻易要了薛月盈母子的命。
但顾介这么一说,他便不乐意了。
李炎跃下马来,将缰绳交给侍从,走到顾介跟前,拎起他的领口,便是结结实实的几拳。
醉酒的顾介,没有还手之意。
李炎打得没意思,擦了擦手,低低在他耳边,轻笑威胁。
“滚吧,窝囊废,好好替本王养好孩儿。若那孩子有半分闪失,本王便让靖远侯府鸡犬不宁……”
魏王打马扬长而去。
顾介如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街边。
白日里艳阳高照,夜里竟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冷雨浇身,他恍惚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薛绥浑身是血蜷缩在泥泞中,而他为讨好平乐公主,亲手将一盆粪水泼向她。
还有那年大雪天,他被逼无奈拿起的烙铁,烫在她后腰时发出的“滋滋”声,和想起来便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谁能想到,彼时薛六眼中淬毒的恨意,终是化作利刃,刺穿了他自以为是的人生……
他低低笑着,笑着笑着便淌下泪来,大声喊着让雷劈死他。
然后,稀里糊涂地倒在湿漉漉的街上,昏睡过去。
再睁眼,看到的是平乐那张娇艳却又带着几分冷厉的脸。
就他所知,近来平乐公主过得也很是不顺。
外传她身染重疾,没有禁足,却形同禁足。
跟范秉的事,也惹怒了驸马。
陆驸马冷落她,从那天回府以后便不再入公主的绮凤院。
这对心高气傲的平乐公主来说,简直比奇耻大辱更为难堪,难以忍受。
顾介酒气熏天,呵呵发笑。
“参见公主,小,小的参见公主……”
“哼!”
平乐不想跟一个酒鬼计较,可看着顾介没出息的样子,又心生厌烦。
“尤知睦死了,姚围残了,姚家也倒了……郭家兄弟近来总避着公主府,本宫眼前得用的人,都不怎么得用……”猩红指甲划过他脖颈,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你想出人头地,只有本宫能给你机会……”
暴雨中突然传来的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顾介本能地抖了一下,想要躲闪……
“你不是恨薛六吗?正巧,我也恨!”
平乐捏住他下颌,指甲几乎掐入皮肉,“不想报仇吗?”
顾介错开的肩膀,慢慢停下,耳边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多日以来的混沌。
薛六那句“打蛇要打七寸,咬皇子要断龙脉”,应当也适用于公主吧?
他艰难起身,缓缓抬头看向平乐,醉眼里透着一丝阴鸷。
“请公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