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为上术,兵不厌诈也。
珈佑急切地夺过大寒手中的物件儿,那方棕色的帕子也被一并抓了去,随手搁在桌上。他先是瞧了瞧底部刻着的字眼,当即眼眶猩红,摩挲着匕首上干涸的血液,额角隐有青筋起伏。
“你们都先出去。”珈佑吩咐道。
大寒本是不必听珈佑号令的,可见他神色肃穆,下意识地回身望向楚恒。楚恒轻叹了口气,微微颔首,让他们退出门外侍候。
雪夜中的风声,如同鬼魅的低语,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在耳畔呼啸而过,吹得满园空枝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你可知,”珈佑双目猩红,眼中蓄满了泪,想几近哀求地失声痛哭,却只是执着地咽下了哽咽,“若你娶长姐作公子妇、作妻子,何益之有?”
珈佑心乱如麻,只觉脑中茫然一片,生怕那匕首上的血液出自长姐。一想到此处,便愈发慌张无措,他强行定了定心绪,又接了半句:“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她作妻。”
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面前的楚恒。
自小到大,他想不出的法子、决策,只有楚恒能给他答案。
“你年纪尚幼,”楚恒答道,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腿上的毛毯,“况且此事,与你也无甚干系。”
“我方才见你远眺思索,便知道你自有打算。甚至长姐一事,我再如何筹谋规划,终是抵不过你去。”他一手按着桌上的地图,一双眼在烛光中闪烁明灭,“可我只有一个要求。林后诱你前去,是想借刀杀人,自然要用到朝堂上的人脉,另楚王起疑。这一遭,由我来替你走,出了事,我便是替罪羊;若成了事,林后的性命——由我来手刃。”
“阖府上下,阿佑,你和你长姐一样,是难得的明白人。”楚恒侧目,迎上珈佑早已崩溃紧张的神色,他的冷静却堪比冬日结冰的深渊,“若成了事,我自当应你所求。只是这接应之人,另有他选。”
天地昏黄不可鉴,满目尽是黑夜里烛光的沟壑。珈佑怔怔然望着楚恒的神色,像是隔着千万条无法跨越的洪流曲折,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心计城府。
他的执念一直都有寄托,一直都还活在世上。可是楚恒的执念,是他如影随形的痛苦,是数年前便已经销声匿迹、沦为枯骨的亡母。
只要楚恒,不回答珈佑亘古如一的疑问,他便无懈可击。
“我一直以为,”珈佑苦笑道,“只要我学得足够像,足够好,我就能成为你。”
“可是我错了。
“我永远都不是你。”
珈佑半垂了眼,只觉视线模糊,险些滚下泪来。
楚恒看着他逐渐颓废的神情,收了视线,仰头瞧着除了黑暗,一无所有的天穹。
“二十四使里,是亲生兄弟姊妹的,无不是同一组里便于区分的。譬如大寒与小寒,大暑与小暑。你就不曾想过,为何我把你和珈兰分作两处么?”
珈佑心中惊动,右手攥紧了轮椅上的扶手。
“那年你刚到玉京时,我曾找太医验过你们二人的血缘亲系。这么多年,你隐匿得辛苦……”
“住口!”珈佑慌忙打断道,“我已经这样恶心了!已经这样恶心了……你为何要这般为难于我……我若不是她的弟弟,她一定会十分厌恶我……一定会十分厌弃我!我……我就是她的弟弟,我永远都是!”
听珈佑哭嚎咆哮,楚恒倒是默默了良久。
“是啊,”他瞧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天幕,笑了笑,牵动的嘴角看似十分勉强,“你就是她的亲弟弟。”
可你是南郡人。
若是我母妃的旧事,还有死去林虞池的旧事被参奏,而珈佑又去宫中寻亲,那林后……要如何为自己开解,如何向族中旁支交代?当年为林后提供药物之人已无踪迹,如今白露在宫中,若是当着众太医和天下人,道出十里之毒的来源,林后要如何解释在她宫中的……南郡人呢?
蜡烛摇曳,光影交错,墙壁上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舞动而纷乱不安。夜风轻轻,雪落风声碎,高昂而低垂,热烈而柔情。
“替我书一封拜帖,过几日,去二公子处,吊唁二嫂。”楚恒吩咐完珈佑这遭,轻唤了外头的大寒入内,“命人将这把匕首送去秦将军府,说明缘由。他,自有打算。”
“我倦了。”楚恒话音刚落,房门便悠然大开,大寒稳当地在珈佑这儿取回了匕首,推着楚恒往外去。
铺天盖地的冷风从外头鱼贯而入,吹得珈佑脊背发凉。
……
晨光熹微。
经由昨夜朝堂之事,楚王特免了今日早朝,作诸臣子的休沐。长街上的店面铺子皆是一如既往的客满如山,可一路行去,大寒愣是一个熟面孔都未瞧见。想来宴饮之后人人自危,若真是不得不出门采买,也只是叫了小厮婢子前来。这些个大家的奴仆也都是脚步匆匆,恨不得踩着七彩祥云,一个跟头就翻回自家院子里。
反观二公子府外,却是门可罗雀,无一人上门吊唁。
他虽然是如今京中唯一健全的王子,然于其他官员来说,此刻上赶着巴结,易引得楚王关注不说,更是对林氏一族的挑衅。且二公子一大早就放出声来,紧闭了门户,谁的拜帖都不收,连自家妻子的父母都不曾相邀。
可他接下了三公子的拜帖,甚至还着小厮来回话,一早就准了门房放行。
楚恒心里明白,这是二哥心有郁结,更有疑心,才允准了他前来。
二公子府上的陈设并无多大变故,只是庭中有三两株盆景,三两棵矮树,如今也拔高了不少。入府时,抬头便是匾额上的一挂白麻布,紧接着是两侧大开的房门。
楚地习俗,为保亲人能寻到回家的路,头七天都是要这般开着正院儿的门窗的。二公子府上未摆宴席,且未请人来主持丧事,甚至二公子何时回到府中,都不好说。看这寂静模样,恐怕连招魂哭礼,也不曾有过。
楚恒见状,不由心下感慨万分,想是楚煜伤心过度,家中又没旁人能操持,只将将命人买了些白事物件儿,匆匆装上。和他幼年所见的不大相同,那时林后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白布之多,风一吹便可飘上屋瓦;可今日二公子妇逝世,楚煜恨不得无人知晓,好欺骗自己,还能与妻子白头偕老。
院中坐着楚煜的一双儿女,皆是十分听话懂事地捧着一卷书。他们年纪尚轻,不知死为何物,只知父亲让他们不得乱跑,每日都要在这里坐上一天,直至七日期满。
楚恒顿了顿,命随行的奴仆将那些给孩童的礼物送去,遂吩咐大寒将他领至灵堂外,抬手推开了灵堂紧闭的门扉——
微小的尘埃被惊扰四散,漂浮在空中,将整间屋子染成一片混沌。堂中摆了一具棺木、供案、蒲团,还有些稍显干涸的瓜果点心。屋里闷了厚重的香料,隐隐飘过几团白烟,叫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二哥。”
楚恒开口,在朦胧的视野中,搜寻到蒲团上跪坐的潦草身影。
那人忽而颤了颤身形,还是那日大殿上杂乱的衣冠,愣愣地偏过头来。他只扫了一眼门口的人,便再度跪了回去,仰首望着那具还未定钉的棺木,失魂落魄的模样。
“淇儿他,应该也会想见你。”
楚恒顿了顿,察觉出楚煜言语中的苦涩疲惫,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他命大寒将他推入灵堂,随即关了门,将庭院里两个孩童的朗朗读书声隔绝在外。
屋里的气味着实不好闻,潮湿阴冷,即便有厚重的香料味道作掩,还是褪不去死牢中带出来的那股子腐败血腥气味。楚恒皱了皱眉,见大寒已经关好了门,这才定好了轮椅,在搀扶下站起了身。
供案前头横着排开了三个蒲团,依着二公子府上的人丁,楚煜跪在正中,一左一右,应是他和妻子所生两个孩儿的位置。楚恒稍推了推大寒的手臂,独自越过楚煜身侧,取了三支香点燃,回到正中俯身祭拜。
楚恒一身白衣,衣料上也只是些王家所用的暗纹,束发之冠为白玉所制,朴素寻常。与楚煜相比,他更为冷静自若,还有时间整理衣冠,沐浴斋戒。
至少在礼仪上,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的。
楚煜只知一道白影从身边行过,步履矫健如风,哪里似个病态模样。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楚恒躬身行礼祭拜,他才猛然回过身,望着完好无损的三弟。
“你……”
楚恒不答,依旧行了三回拜礼,才将手中的长香递给大寒,去供上香案。
“二哥见到我,”楚恒理了理衣襟,拉直袖口,“好像很惊讶。”
“你的腿……”
“我身边有一神医,”楚恒肃然矗立,极尽哀悼的模样,“二哥,应是已经知晓的。”
楚煜顿了顿,苦笑一声,到嘴边的话默然咽了下去。他还是那一身脏污不堪的朝服,却不合礼仪地跪拜自己逝去的妻子,若是叫楚王和文官瞧见,定是要大大斥责他的。
可是,自己最珍视钟爱之人离世,纵然顾不得繁文缛节,也是情有可原。
“你今日前来,”楚煜开口道,“若还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管说来便是。”
“二哥,我知你心有疑虑,否则,也不会接我这一份拜帖。”楚恒道,“有一桩事,不妨先说与二哥,二哥且亲眼瞧过、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楚煜未答,只是静静瞧着棺木,等他的下文。
“京中仵作验尸,若是遇着王亲贵胄家,是要得了父家、夫家的允准,才可细瞧的。那日阎将军回的匆忙,仵作又不曾得你许可,只得说是执匕自尽,草草了事。前些时日二哥伤怀,我却发现王宫中,多出了一柄不当出现的短匕……”
楚煜闻言怔住了,茫茫然地失了神,慌张扶着桌案起身欲问。长时间的跪坐,致使他双腿麻木不堪,险些连站立都不稳。大寒当即上前去扶,可是楚恒权当不曾瞧见,遥望着眼前棺木,接道。
“短匕是在林后宫中发现,到我手中时,锋刃上还沾染了干涸的血迹。听仵作说,二嫂自尽用的是一把粗刃宽锋的镶宝匕首,尖锐处早已磨损,毫无内息之人是极难用它划出伤口的……”
楚煜强撑着回过身,一手还扶着桌案,大寒也费了好些气力,才助他稳住身形。抬眸时,这位公子的面上已是泪水横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喉头都有些喑哑了。
“可我捡到的那把,我拿与那日的仵作瞧过。说这匕首做工精良,锋刃锐利,且上有特制的旁刃血槽,能加剧放血,乃暗杀之利器……”
“你出去……”楚煜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苦涩,推开身边的大寒,“你们,都出去!”
这是真相。
楚恒,只是掩去了其中些许细节罢了。
而且,他需要一个人,帮他验证。替他看一看,那匕首上的血迹,究竟是何人的伤处。若她真因一丝善念换了匕首,不愿让林淑淇死前还困顿凡尘,那她现在——
尚是安全的。
楚恒默然回身,坐回轮椅上,示意大寒和他一并去外头等候。短暂的光明过后,灵堂的门扉再度紧闭,楚煜跌跌撞撞地从一旁的剑架上抽出长剑,奋力去推开棺材上的盖板。
她的妻子睡容安详。
楚煜扶着棺材的边沿,纵身翻入其中,双手颤抖着解开妻子的衣襟。他解开妻子腰上的系带,露出心口处的伤痕,流着泪握紧了锋利的剑身,一点点沿着痕迹割开。长剑的刃锋利无匹,很快他的掌心便淌下血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林淑淇的颈畔。
仿佛这样,就能体会妻子离世时,同等的痛楚了。
珈兰的短匕是二十四使独有的,血槽处十分奇特,且锋刃较细,七宝短匕的宽度足矣覆盖其上。可是再如何覆盖,也无法掩去额外撕裂的血管和伤痕,果然在内里的血肉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痕迹。
并非七宝短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