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林后活着,林氏一族便不会冒险造反。一旦林后倒台,林氏没了主心骨,定会想方设法推出另一个来。最有可能的,便是阖族拥护老二,更甚者,他那年幼的王孙也要被卷入这场争斗之中。
老二耳根子软,也是个脾气懦弱的,难保能拦下林后东山再起。如今的局势,为稳住林氏,他必须寻另一条路,分散林氏心力,令他们族内自生分歧。况且,他身后继承王位之人,他早已……
“孤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恐怕也是你留给那好儿子的最后底牌罢。”楚王垂首,眼底彻底退散了先时的丝缕情谊,唯余帝王之色回荡,“即日起,王后再不允踏出殿门半步。亲近者,以天葬之礼慰藉英灵,宫内有宫阶者赐二十杖,遣散出宫。”
言毕,侍候的宦官立即跪下应诺,等待楚王的下一句吩咐。
“林氏瑶溪,才情出众,持躬淑慎,应王后之求许入三公子府。三公子尚无正妻,然瑶溪倾慕之心上感天听,特许三公子恒,以迎妾之礼,择十日后完婚。”
“诺,奴立即去传旨。”
一个妾侍,原翻不出什么风浪的,但贵重在是楚恒后院里头唯一一个,多半会让她的父母生出些不臣之心。再则此事原本就是林后开口求得,哪怕有些怨言,也怪不到楚王的头上去。
如此,林后失势,林氏旁人拥护谁,便有好一番说道了。
“还有一桩事,有劳秦将军替孤分忧。”楚王继而道,虚扶了一把跪在面前的秦典墨,“当日除却大殿,其他各处守卫松懈,酿成惨剧,令孤颇为痛心。这几日便有劳秦将军,替孤好好肃清这宫内——不当有的眼线。”
“末将自当为王殿分忧。”
……
回到府中时,天刚刚擦黑。
楚恒还是一副羸弱模样,让人搀扶着下了车,静静地望了一眼深远无边的竹林。大寒和小寒对视一眼,在他身后缄口侍候。再往后瞧,正门两侧是守门的小厮和管家,门内的重重树影下立着神色闲散的小雪,顶着冬日的北风。
双腿被寒凉的北风一扎,残存的寒症毒素复又鲜活了起来,化作令人难耐的刺痛。少年衣冠齐整,端坐在轮椅上,由着漫天的竹叶割裂他的肌肤,砸痛他的眼。
母妃最爱漂亮了。
可她却……
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脑中天葬的模样却如走马灯般幻化出景,还有每一次他父王婉拒时,对他不加吝啬的斥责。
少年眼中微涩,收了目光,示意大寒推他入府。府内万般场景一如往昔,他已不记得这是守坟的多少个年头,只打今日起,林后罪责已定,他纵然死了,也能得见母妃故颜。
大寒推着他,徐徐往白露和珈兰居住的小院儿而去。楚恒半垂着眼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直至在院中,发现了珈佑和大雪,他才破天荒地抬起眼皮。
“叩见主上。”大雪后撤了半步,躬身行礼。
“如何?”楚恒问道。
烛光轻抚窗棂,映出斑驳的痕迹,激得外头的人影儿也随之摇曳。冬日的夜来得早,暗得也快,四周被一层厚厚的黑暗包裹,星辰未现。
二人眼中跃动的光明,无一不来自亮着烛火的小屋。
未等大雪开口,背对着楚恒的珈佑便出声答道:“白姨说,旁的也罢了,只是些皮肉之苦。只是那双眼睛,即便是好了,恐怕也是畏光模糊,大不如前了。”
“你想不想,为她和南郡,报仇雪恨。”
楚恒拒绝了大寒的好意,自行拉动了轮椅,与珈佑并坐一处。二人之间,隔着一道齐整的石板路,那是他们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珈佑闻言一震,惊诧地回头去瞧,只窥见楚恒被烛光照暖的侧脸。
“你……”
楚恒一向,不喜珈佑插手。
“几日后,”他的脸像是涂满了落日余晖,又有细腻的黑暗勾勒,“林氏女嫁入府中,玉京必定热闹非凡。宫内守卫皆由秦将军调配,我已与他说好了,你大可借机混入,瞒天过海。”
珈佑了然,是楚恒不能亲自动手,以免背上不孝的罪名,有碍承继大统。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且对林后同样有深仇大恨的人,替他动手。
而珈佑,恰是如此。
“小时候,每到夜间,我总会被噩梦惊醒。”珈佑收回目光,望着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可我只要看见她在身边,听她唱哄睡的歌,我才想活下去。才知这世上,竟有后世之爱,值我一条性命期待。”
楚恒不曾答话,只是微斜过眼,瞧着他眼中的执念和希冀。
“你连林氏女都能接受……你一定会娶她的,对么?”珈佑见他许久不答,复又问道,“……会么?”
烛火明灭,像是被什么妖风刮倒,猛烈地颤抖着身形。每一粒烛光都沙哑着嗓音,摧枯拉朽般迎上夜的痛击,势要染出一片光明。
无边的沉默蔓延开去,填满了鸿沟中的空隙。
良久,楚恒扶着轮椅的把手,站起身来,显然是瞧见窗影上倒映出的女子身形。那影子发髻梳得微高,是常用妇人髻的白露,正立在门边,下一瞬便要拉开门来。
万籁俱寂,只有微风轻抚树叶的声音。千片、万片的竹叶仿佛在遥遥回响着,叫人沉醉此夜,奔赴万重山峦。
“她会好的。”
楚恒丢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答案,快步走上前去,迎上刚拉开门的白姨。
珈佑怔然瞧着他,目光空洞无神。
风还在吵着。
摧折了满地树木的倒影。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日白露带着他来到院中,就看见棋盘前自信温和的长姐。潦草的一个干枯将死,窥伺着梅树下一双璧人,任凭风再清,云再淡,也不及他心底的凄凉。
南郡灭亡了,不堪的陋习自当随之消亡。他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像是看见那日奔向他的长姐,可下一瞬,眼前便是长姐离开时的决绝。
是他如何攀登泥石,混作蝼蚁,也叫不回的人。
白露离开时,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一回眸,便瞥见一左一右的两架轮椅。她哭笑不得地阖上门,稍稍走开了些,才敢回话。
“这是作什么?虽说年节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贴个门神对联儿的。可跟你们似的一左一右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祖宗显歪了灵……”
“白姨,”楚恒急忙开口,问道,“她……”
“我刚替兰儿换了药,”白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囫囵个儿的没什么大事,便也打消了替他把脉的心思,“你若是想去瞧,进去便是了。只是小心着些风,别叫给人扑着了;若能不点灯,那是最好的。”
白露一一吩咐完,注意到神色有异的珈佑,脚下顿时一停。她思索片刻,终还是快步上前,推着无声的珈佑往偏殿离去。
眼前的视线骤然一转,掠过晒药的层层竹筐,便扯入漆黑的飞檐翘角。他仰首瞧着,忽而回过神来,猛地回首去寻长姐的方向——
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满目凄凉的院落。
白露曾说,珈佑心中有疾,自珈兰不顾他阻挠离开后,愈演愈烈。这病症叫人束手无策,即便妙手如白露,也只敢保守治疗,不敢说定能痊愈的。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这孩子的心药,是什么呢?
一笔拓开的黑暗,仍有飞灰簌簌跌落,开满寂静编织的花。
随着木门快速的开合,屋内浓郁而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凝聚成窗棂下、熹微天光前,坐在榻上的瘦弱女子。她倚着白墙,眼前蒙了厚厚的纱布,在黑暗里赫然连旁人轮廓也瞧不见了。
少女的面色苍白如霜,犹如一场烟雾缭绕的迷离,纤细下却有另一番风韵。听闻木门合拢,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腿上的被褥,另一手摸索着探到枕下,攥住了短剑。
满腔的药味,阻碍了她的判断。
来人步步靠近,缓慢而坚定,忽在她的榻前顿住,捡了妆台旁的椅子坐下。二人在黑暗中静坐,近在咫尺而无言相对,岁月不居。
渐渐地,珈兰意识到来人对自己并无攻击之意,才松开了枕下握着武器的手。窗棂中透出的月光宛如银纱,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白皙纤瘦的手背上,也隐隐在黑暗中,描摹出楚恒模糊的影子。
她缩了缩腿,似有些冷,打了个寒颤。
面前之人默不作声地从妆台上取了汤婆子,递给珈兰。那是白露一早放在那儿的,正是她坐到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可她如今瞧不见,又明确地知道房中有人,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瑟缩地又蜷了蜷身子,作不曾瞧见。
楚恒轻笑一声,将汤婆子搁在她的被褥上,微微下压的重量拉动了布帛。他这才重新望着面前的少女,眼中神色复杂,道:“是我险些忘了。”
珈兰愣了愣,紧攥着被褥的手一松,心中的警惕终于燃烧殆尽。很快,她才反应过来,在黑暗中慢慢扶着床榻,踉跄着向楚恒声音的方向躬身爬去。
膝下是松软的布帛,摸索时还触到了他搁下的汤婆子,暖洋洋地温了好一片被褥。她继续往前,直至双手摸到床榻的边缘,她才敢伸出手去,微颤着触到了他的衣袍。
少女衣袍松散,长发如瀑,美丽而温婉,似水如雾。
沿着记忆而上,冰凉的指尖抚上楚恒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肌肤,描摹着他的下颚。珈兰大胆地动了拇指,触到他平静温和的唇角,立即如着炮烙一般缩回了手——
若她能看见。
一定会惊讶于楚恒眼中,汹涌如潮的、不再加以掩饰的爱意。
更不敢相信,他眼底,竟也有远胜珈佑的、不为人知的执念。
他及时抬手,攥住了珈兰的手腕。
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连发间也沾染了许些缱绻的光辉,光华绝代。
“从容州带回来的玛瑙石头制好了,当真如清水一般晶莹通透。”
“是奴拖累主上,”珈兰下意识答道,声音还有些沙哑,“当在被捕之时,便服用毒药。”
“我特地叫小雪着人赶工,前两日才做出来的。你若来不及试一试这些石头,”楚恒眉头微蹙,并不直面她的自责,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打消,“我今日,绝不会如此轻易出宫。”
空气再度陷入诡异的沉寂。
唯有二人的心跳声,近在咫尺,却恍隔天涯。
“月色柔和,”楚恒抚上她的发,玩笑道,“如白头一般。”
珈兰闻言微滞,她眼前漆黑一片,自不知楚恒所言如何。少女抽回了手,微微收了腿跪坐,眼前的漆黑实在叫人难以适应。可她又不敢茫然叫楚恒点灯,生怕他看见丑陋红肿的眼周,更怕他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没有接话,而是想起年轻美貌的林瑶溪,恐不日便要嫁入府中。珈兰的聪明才智从不逊于楚恒和珈佑,只消稍稍思索,便知楚王用意。林后倒台,楚王绝不会让林氏一族寄希望于林淑淇的遗子,否则,便是滔天的萧墙之乱。
那她又算什么?
借着黑暗,她端直了腰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子婚期,定在何时?”
“什么婚期?”
“迎娶三公子妇,林氏……瑶溪。”
“我无林氏妻,不昏林氏女。此媒乃王命,亦父之妁言,不可违背,故得而为妾。”楚恒道,心下早已有了打算。即便林氏十分看重此次纳妾之礼,他也不会出面接亲拜堂。
珈兰一怔,没想到楚恒会这般作答。
对他来说,林淑淇也是曾经间接害死他母妃的凶手之一。林淑淇虽有恩于楚恒,可这些恩情,早已在漫漫时光中,被二公子和长公子无尽的侮辱磋磨消耗殆尽。二公子妇一死,楚煜断不会轻易放手,楚恒若能接手林氏哪怕少数的支持,在王位之争上,也是大有裨益的。
可楚恒想的却是,要借成亲之日的喧嚣,方便珈佑混入宫中,报仇雪恨。
说起杀害他母妃的帮凶。
他父王又怎么不是呢。
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无论母妃,是因何缘故护下自己性命,她终究给了自己许多年的爱。
那些他往后余生都奉为奢望的偏爱。
迷雾之后,赫然赤忱之爱,明珠般璀璨,在黑暗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