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沉默着。片刻后,他撩起下摆跪在皇帝跟前:“臣有私心。”
楚明焕有些意外于他会这样说:“说说看。”
两个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份地位也悬殊,宋听身上流露出来的威压却丝毫不输给楚明焕这位真龙天子。
楚明焕又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多年以前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端王楚明耀为大衍鞠躬尽瘁,皇上心里肯定明白老王爷是被冤枉的,臣斗胆,求陛下为老王爷洗刷冤屈,还端王府一个清白。”
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抬眸时额心已是血迹斑斑。
这是宋听第一次对着楚明焕行这样重的礼,所求之事足够他掉一百次脑袋。
所有人都知道,端王楚明耀才是先帝认准的继承人,端王谋逆才让楚明焕这个被废弃的皇子走到台前来,成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者。
但如果现在要证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就相当于将楚明焕推上了风口浪尖,更加坐实了他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甚至会怀疑当年的阴谋诡计就是楚明焕等人设计的。虽然小皇帝当时只有十一岁。
到时反对声恐怕会更大。
宋听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在他的计划里本该要徐徐图之。明明已经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朝一夕。
但可能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这里,也可能是想到了随时会蛊毒发作、饱受痛苦的淮序,他忽然就不想等了。
“朕……”楚明焕叹了口气,“说出来不怕爱卿笑话,事实上朕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朕没有证据。”
这是宋听今晚第二次被这位小皇帝给吓到。
“爱卿为何是这个表情?”楚明焕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打趣道,“是觉得朕一定不会答应你,甚至会治你的罪?”
宋听垂眸,算是默认了。
“朕不是没有良心之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朕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就算背负一点骂名也无所谓,左右朕还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将来功过是非,还尚不可知。”
“朕记得那个人说过,下棋的时候切忌心浮气躁,不要为了一时的得失打乱整个计划,所以朕这样做不光是为了端王,也是为了朕自己。”
宋听此刻是真有些佩服眼前这个小皇帝了。
“臣知道了。”
“起来吧。”
宋听站起身。
又听小皇帝问:“他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想办法。”
回长安的路上楚淮序身上的蛊毒发作,皇帝亲眼看见过,瞒也瞒不过去,宋听便索性说了淮序被种了蛊的事情。
“这里有顾颐盯着,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吧,将王广鹤他们几个也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办法了。”
宋听并没有告知小皇帝鬼面神医的事,至少不能让皇帝知道人此刻就在他府里。
小皇帝虽说表现得如此大度和明事理,甚至处处为淮序着想,但宋听仍旧不会全然信任对方。
他于是从善如流道:“多谢陛下。”
……
朝臣们都在,宋听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离开,因此他是趁着后半夜大伙儿都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离开的。
府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宋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及至回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仔细听的话,是从淮序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么晚了,淮序还没睡?
宋听心里疑惑,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树,下一瞬,一道房门被从内至外轻轻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果然是淮序。
淮序又换上了那身白衣,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宋听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这么晚了,淮序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宋听心里更纳闷。却见淮序提着那个小竹篮,走到了假山后面。
夜里天黑,藏身于假山之后便很难让人看清,要不是宋听此刻在树上,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人藏在那里。
只见淮序抬手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接着便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到了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纸钱。
“父王,母后,儿车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太后死了,张炳那老贼也死了,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吧?”
“大哥肯定不用说,我猜他一定蹦到三尺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母妃您看着他点,别叫他丢人。”
“还有二哥,前两日我看到顾颐顾大哥了,他如今受到小皇帝的器重,是顾大人了,但他……看着挺想你的,有时间的话去梦里看看他吧。”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明明在笑,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戚
宋听心如刀绞。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放心,我过得也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等到大仇得报,我便……我便下去找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我来赎罪……”
“到时候,你们可别骂我啊……”
这句话他分明说得很轻,若是听得不仔细,便会如一阵青烟般随风就散了。宋听却偏偏听见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宋指挥使在这句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陡然僵住了身体,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凝固,叫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淮序果然早就不想活了。
他想死。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仇。
等到他的仇人们都死了,等到他觉得终于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淮序便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宋听忽然想起周桐的那番话,也许周桐是对的,宋听心想,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将亡未亡的行尸走肉。
周桐苟延残喘是为了信守对楚淮清的承诺。
而淮序活着,是因为恨他。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早就知道。
幸好。用力地闭了闭眼,宋听心想,幸好他一直也没有将真相告诉淮序,否则不敢想淮序会有多崩溃。
就是因为怕淮序会这样,他才不敢说。现在只觉得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永远不要说,永远不要叫淮序知道。
我要活得久一些,让淮序恨得久一些,他心道,就让淮序一直恨着我吧。
怎样都没关系,就当我自私,想要淮序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