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宵禁时分,凌当归纵马长街上,东梧卫随后,禁军无人敢拦。
他去了黑市,直奔当初买下生死蛊的铺子。
此处幽暗阴森,灯都是暗黄色的,透着神秘与不可告人。此处也比清都其他地方的夜晚还要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黏腻的血腥味。
往时入夜,黑市是最热闹的,然而此时寂静无声。
出了攸关的人命案子,禁军已将这里团团守住。
凌当归下了马,掀开铺子的卷帘,只见那炼制生死蛊的商人已经面色灰白,了无呼吸。身下一摊血,已凝成黑红色。炼制解药所需的药材也全部遭殃,蛊虫俱死。
“殿下,他昨夜便被人杀害了。”闫庚将调查来的信息告知凌当归,“我问了其余商铺,据说看见了一个穿黑衣的人敲门进入。不过黑市本就设在地下,灯光黯淡,又着黑衣,掩盖容貌,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具体模样,也没个特征。”
生死蛊铺子在黑市中尤为特殊,本非开门迎客,而是客敲门,得到准予而入,且这老头性情古怪,爱用蛊虫戏弄人,在黑市并无朋友。因而过了几日,直至气味难掩,才被发现。
凌当归皱着眉点了点头,又问:“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
闫庚道:“大理寺已有仵作验明,这人是死于一柄卷了刃的钝刀,所以脖子豁口处有多道伤痕,致死一击甚是利落。殿下您看他的脖子……”
说着,闫庚将白布往下拉了拉。
凌当归只扫了一眼那狰狞可怖的形状,便胃里翻江倒海,转身过去扶着槐树好一番干呕,脑子里下意识划过雁州时被自己杀死的井屏山与井庭父子。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几乎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闫庚自知过错,“属下该死,殿下……”
凌当归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仍旧止不住地干呕。晚风捎着寒意,他微微颤抖,眼前甚至有些晕乎。
直到一抹温暖将他覆盖住,含着清冽却不冷的香意。
“阿凌。”一声低沉。
凌当归身子一颤,扭了扭头。陆观南正替他披上棉披风,系好结带,道:“这里晚上阴冷,怎么不多穿些。”
凌当归讷讷无言,心中说不清是何感觉,只是朦胧间有些贪恋温暖。
半晌后,凌当归回过神来,暂且将其余事抛在脑后,干咳了一声,问:“你……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陆观南抽出布巾,给他擦擦唇角,温声说道:“况且此事又非阿凌一人之事,我岂有缩头之理。”
这么多人在呢,闫庚又突然莫名其妙气鼓鼓地瞪着,凌当归有些尴尬,劈手夺过布巾,“我自己擦……你来这里,韦太傅应该不知道吧?”
陆观南垂眸看他,“我担心你,等他睡着之后出来的,他若知道,也不让我来。”
凌当归将布巾丢给他,本要习惯性地刺他几句,但这般诚恳,搞得凌当归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干巴巴的毫无杀伤力道:“担心什么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
软绵绵的,跟小猫小兔子似的。
陆观南一下子便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凌当归被摸了个措手不及,顿时全身紧张,四周看看,瞪他:“……喂!”
“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尸体,回来告诉你。”陆观南含笑道。
温柔得不行。
凌当归气得不行。
陆观南掀开帘子进入店铺,戴上手套检查尸体,神色沉静,仿佛不受外界丝毫所扰。
凌当归偷偷挪动,在门外偷看偷听。
“虽然看起来手法粗糙,但实际上这些粗糙归根结底是凶器的原因,凶手本身绝对是个熟手。”陆观南边检查边说,“有找到凶器吗?”
闫庚脸色很臭,语气微妙:“没有,附近都搜查过了。”
陆观南对他语气不甚在意,“屋里再搜,我怀疑凶手是就地取材,为了防止被发现破绽,用的是铺子里的利器作为工具,就算丢,也不会丢多远,极有可能就藏在屋里某处。”
“……”
闫庚没动,有些不满,“你是在命令禁军?”
陆观南瞳中极冷,“禁军便是你这样的手段吗?连凶器也找不到。还是说,你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讨好太子身上了?”
“你……”闫庚愠怒。
陆观南不再看他了,脱掉手套,淡漠道:“我如今叫不动你,那就去找能叫动你的人,找太子殿下。”
“不必!”
闫庚吃了个闷头亏,气恼地派人搜查屋子。
竟真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把菜刀,凝着干涸的血。
陆观南转身与凌当归道:“应当和点星楼一事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人,这次也聪明,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线索。”
作为原书读者,凌当归其实心里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但按照剧情走向,此时的陆观南应该还没有识破那人的真面目,他要不要……暗示一下呢。
凌当归正琢磨之际。
忽听陆观南道:“我知道是谁,冲着我来的,此事确实是我连累了阿凌。”
凌当归一怔,问:“谁?”
“端王,陆玄宁。”
凌当归瞪大眼睛,他居然知道了!他就这么水灵灵地说出来了!!他对他居然这么信任吗这种秘辛都告诉!!!
“长陵皮影戏一事,看似与他无关,实际上却是他最初挑起的。此人城府极深,也足够狠辣。”陆观南眸色深沉,放低了声音,“许国这次出使的队伍中,也混有他的眼线,目的便在于除掉我,或者通过除掉阿凌,来除掉我。”
他既然这般说了,但凌当归也不遮掩,道:“如此看来,确实计谋狠毒,对他来说,百利无一害。若除掉你,许国的皇子死在宜国,俨然一桩足以引发两国战争的大事;若除掉你我,既可引发战争,我父亲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儿子,储君即国本,宜国必然更摇摇欲坠。而不管除掉你,还是除掉我,有生死蛊在,性命一体,防无可防。”
“正是这个道理。”陆观南笑了笑,颔首,“阿凌自是十分聪慧。”
凌当归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陆观南原先想着留着生死蛊,好歹能知晓阿凌是否受伤,又凭借此去威胁昭平帝出兵相救。可如今看来,生死蛊的隐秘已经被旁人知晓并加以利用,他与阿凌都陷入险境。
生平第一次悔然,不该丢了那颗生死蛊。
“现在第一要紧的事,就是找到解药。”凌当归走来走去地开动脑筋,“然后既然有你们内部有细作,那就要揪出来,此事就交由韦太傅去办吧。还有黑市这边,人多眼杂,未必真的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找不到,我得再找找人,但又不能大张旗鼓,免得打草惊蛇……”
陆观南看着凌当归,表情相当温柔,还带着宠溺,似乎在说,阿凌真厉害。
凌当归猛地一拍掌,“有了!”
找李十三、芰荷、迟迟那些个藏匿在清都的许国细作!这些是秦从云的手底下,也是最早混迹清都的细作,必然有门路。
后半夜,凌当归又没睡,干劲十足地在清都城,这边跑到那边,活脱脱大忙人一个。陆观南则陪着他,被凌当归好一顿挤兑,“你这样如影随形的,对方不是正好,来一个杀一双吗!”
不过只是开玩笑,禁军、东梧卫紧随其后,料定对方也不敢再出手。
陆观南莞尔:“何为一双?”
凌当归没听明白,翻了个白眼,策马到祁王府,禁军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生死蛊的解药没了,只能寄唯一的希望于原先那一颗丢了的。没办法,找啊,只能继续找,否则真就给别人留下了巨大的把柄。
点着烛火的缥缃堂,凌当归提着一盏灯,里里外外翻来翻去,一边抱怨:“怪不得昭平帝生气,要是我,我也生气,好好的解药,你丢了干嘛?!现在好啦,大半夜的不睡觉,看我们两个滑不滑稽?”
“别恼了,这事是我不好,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陆观南也提着一盏灯,轻声说着,“我哪知道他这般阴险,我中了生死蛊之事,本是隐秘,竟叫他也知道了,必然是处心积虑刺探到的。”
凌当归越说越气:“你回长陵,多的是人盯着,想治你于死地,还不谨慎些。”
“别担心,我在长陵……”
凌当归惊觉自己又忘形崩人设了,跳脚怒道:“谁担心你了!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本太子是担心自己的性命!”
陆观南划过一抹笑意,“好。”
凌当归不想理他,转过身去,飞速在博古架上翻,只要能藏东西的,一寸一寸看过去。他相当积极,斗志盎然,都能掀起一阵风。
陆观南相比,则文雅很多。他翻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些书,拿出来翻了翻,忽然落下一张纸。
“这是什么?”
凌当归以为有什么收获了,立马回头:“什么什么?找到了吗!”
结果提着灯盏一看,不由泄气,就是一张发黄的纸,顿时拔高声音强调:“我们要找的是个黄色的荷包,里面放了解药!”
但陆观南好像没听见,捡起了纸,看得尤其细致,眉梢唇角上扬,带着笑意。
凌当归更加来火:“找解药啊找解药!”
啊啊啊不争气拖后腿的男主!
陆观南展眉,并将宣纸递过去,道:“阿凌,这是你的字。”
“废话,这是我以前的书房啊,当然是我的……”随着他低头看去的动作,声音戛然而止,而且身体有明显的僵硬,他顿时劈手夺过宣纸,却夺了个空,眼见着陆观南慢条斯理地将宣纸对折,放入了衣裳里。
凌当归咬牙切齿。
陆观南打高灯笼,照见凌当归红得滴血的耳根与面颊,逗弄人似的,悠悠温润道:“阿凌,我们继续找……应该不会再找到其他东西了……吧?”
凌当归更加咬牙切齿,丢下灯笼,捋起袖子,将陆观南给推了过去,“砰”的一声,狠狠一关门。
陆观南轻声一笑,从衣裳里拿出那张纸。
只见满纸字迹,或认真或潦草的“陆观南”。
门又突然被拉开,凌当归阴恻恻道:“那不是我写的!”
陆观南往后退下,又让他抓了个空,复又将信放回,笑着“嗯”了一声,“不是你写的。”
这一看就是不信,凌当归怒道:“我都说了!不是我写的!”
陆观南再“嗯”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巨响。
门内的凌当归气得抓头发。
别说陆观南不信了,就他自己也不信。这纸还是一年多前,与陆观南初次分离的那个雪天写的……他心乱,字迹很乱,一方面是祁王突然出事,另一方面就是……咳,他被强吻!
气死了真是。
当初收拾的时候,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