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花接着垂首替陆之杰擦拭脖颈处的抓痕,指尖按在血痕上突然加重力道:\"昨夜若不是世子出面去颍州府衙救你,你现在还在牢里跟那些地痞无赖在一起呢。\"
陆之杰闷哼一声往床里侧躲,瞥见公主端起米粥的手,腕间翡翠镯与青瓷碗沿相碰发出清响:\"世子妃,你怎的亲自来了...\"话未说完便被伴花截断,沾着药酒的棉片重重拍在他结痂的小臂上:\"还知道顾忌尊卑?昨日要不是花月谷人看在世子的面上并未做多纠缠,今日怕不仅仅是皮外伤!\"
公主舀起一勺米粥吹了吹,汤水在瓷勺里晃出细碎涟漪:\"伴花说话总是这么锋利。\"她忽然将粥递到陆之杰唇边,指尖掠过他手背上的抓痕,\"世子昨夜在书房坐了整宿,案头的文书翻得哗哗响,倒像是那书页得罪了他。\"
陆之杰耳尖发烫,喉间滚过滚烫的粥却觉不出滋味。伴花扯开上衣,替他擦拭背部的伤痕,这颍州的百姓到底是“凶狠”,陆之杰身上全是小的伤痕。此时她的语气到底软下来:\"此次探查花月谷入口的差事,世子交给了崔哲——你当是随便安排的?至少崔哲能沉得住气,听从世子安排。\"
陆之杰手指捏紧被角,指节泛白:\"我只是...只是不甘心。\"
\"那又如何?\"伴花突然拔高声音,背上的伤痕涂抹后,伴花收起了药膏。\"如今颍州城的百姓疯传世子的得力手下竟是调戏妇女的街头混混,世子的脸面往哪里放,今日世子妃一早差人去颍州府衙,这才将事按了下来,若是传到南都,你自己想想吧!\"她转身从药箱里翻出金创膏,声音却轻下来,\"世子也只是嘴上逞强,说了你几句,原是要你养精蓄锐——进入花月谷后,才是真正需要你的时候。\"
公主的指尖轻轻叩了叩食盒:\"这米粥得趁热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见陆之杰低头喝粥不再说话,她轻轻地笑着,\"伴花总说我惯着你,可你可知,世子昏睡前还在责备自己,他是不是说话重了,你心里会不会难受。\"
晨光里米粥的热气直扑陆之杰的口鼻,他忽然觉得喉间发紧。伴花整理药箱,临走前她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掷过去:\"里面是新配的金疮药,每日换两次——世子交代的,伤口好的快些!\"
看着锦囊上绣的歪扭小老虎,陆之杰终于扯动嘴角。公主起身整理裙摆,临别时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碎发:\"好好想想,沉下心来,别为昨日的事情烦恼。\"
\"其实你该明白,世子从未怪你暴露行踪。他只是...担心因为暴露后花月谷人不是善茬,会失去像你这样的手足。\"公主站在门口,投向温柔的目光,像是在陆之杰心尖投了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颍州西南“夕颜花原”深处——一片终年开着蓝白色夕颜花的荒野,花藤攀附在唯一的赭红孤崖上,形成天然屏障,隔绝花月谷与外界。
崔哲奉世子在这里埋伏在这里,目的是窥探外界进入谷中的方法。此时南都盲女(银铃)背着沐荣,踩踏着花草碎石一路朝着花原而来。中毒的沐荣现在处于昏睡中,身上缠着藤蔓系在银铃身上。
崔哲的靴底碾过碎石的刹那,指尖刚扣住崖壁缝隙——赭红孤崖的阴影里,蓝白色夕颜花突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他浑身肌肉骤紧,后背贴着温热的岩壁,视线透过繁密花藤,看见那个背着昏睡男子的墨绿身影正穿过花原中央,手腕银铃随步伐轻晃,惊起的花尘在晨光里像浮动的碎雪。
“月魄草汁液的味道...三日后便会溃烂成花斑呢。”银铃的声音混着铃响传来,指尖划过沐荣腰间缠着的牵机藤,藤蔓突然在她掌心蜷曲,“躲在崖缝里的朋友,可是想学谷中‘踏花步’?”话尾的“步”字未落,脚边三株夕颜花突然扎根暴起,花茎化作手腕粗的毒藤,顺着岩缝间的喘息声破土而出。
崔哲佩刀出鞘时带落几片花瓣。他早听说谷中盲女能借植物“视物”,却未想连崖壁阴影里的呼吸都能被捕捉,好绝的耳朵。毒藤擦着他肩头扫过,藤刺勾破衣袖,露出的皮肤立刻泛起蓝白色花斑——正是银铃独门的“幻藤毒”。他旋身挥刀,刀光斩断三根毒藤,断口处却喷出淡绿色雾霭,混着夕颜花香钻进鼻腔。
“省些力气吧。”银铃侧耳辨着刀风方向,双腕银铃突然急摇,“叮——簌簌——”高频颤音里,整片花原的夕颜花茎同时绷直,如千万支淬毒的箭镞指向崖壁。崔哲只觉脚踝一紧,低头见牵机藤已缠上小腿,藤蔓表面的绒毛正渗出透明毒汁,忙举刀欲砍,却见更多毒藤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周身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银铃背着沐荣缓步靠近,墨绿长袍扫过的花茎纷纷倒伏,为她让出路径,“世子派你来数脚印的?可惜谷中弟子的‘踏花步’,每一步都踩在百年老藤的节点上。”话音未落,崔哲脚下的碎石突然崩裂——原来他方才踩中的,正是老藤延伸出的气根。
毒藤骤然收紧,崔哲的佩刀“当啷”落地。他感觉胸腔被勒得几乎窒息,皮肤上的花斑正迅速蔓延,视线开始模糊,却见银铃停在丈外,左眼角的靛蓝色花钿在晨光中明灭如鬼火。她抬手轻挥,缠在沐荣身上的藤蔓突然分出一支,末端开着朵异常艳丽的夕颜花,花瓣上凝着的露珠正是他方才砍藤时溅出的血。
“带句话给世子:”银铃指尖划过那滴血珠,花瓣应声枯萎,“若再有人窥谷,便送他一筐浸过‘金缕花煞’的夕颜花——”她顿了顿,银铃在寂静中发出最后一声清响,“连筐带土,埋在他的营帐外。”
晨风吹过花原,蓝白色的花海翻涌如浪。银铃的银铃声渐远,只余崔哲被毒藤捆成茧状,悬在孤崖边轻轻摇晃,像朵被弃置的夕颜花。花原外的英俊久等崔哲,迟迟不见人影,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眼。
趴在地上的他,猛的拍向地面,肥硕的身子腾空落在一旁的树冠之上。他向着远处的花原望去,看见昏迷的崔哲垂着脑袋,好像中毒了,推测银铃带着沐荣已经进入谷内,眼见四下无人,脚步匆匆地前去救下崔哲。
待英俊背着崔哲消失在花原,微风吹过,夕颜花海里出现一双眼睛,隐花堂的阿昙浑身涂夕颜花汁与夜露调和的隐身膏,奉谷主的命令,已在花海中静止了三日不动。此时她接着闭上眼睛,等着秀水的盲女青笛和韵哨。
英俊背着崔哲冲入伴花的营帐,其他营帐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帆布帐帘被正午热风掀得翻飞,伴花手中的陶制药碾“咔嗒”磕在榆木案上,惊得围在四周的众人齐齐缩手。她转身时,月白长袍袖口的水波纹暗纹拂过漆成靛蓝的药箱,箱角螺壳徽记在阳光下明灭如鳞,映得陆之杰的甲胄汗珠闪闪:“都杵着作甚?毒斑过肘便无救!”她话音未落,床榻上的崔哲突然发出嘶哑的喘息,蓝白色毒斑正从手腕向肘弯蔓延,皮肤下的藤蔓暗纹如活物般抽搐。
“卯时中毒,巳时毒发——是花月谷的‘幻藤毒’。”伴花指尖按在崔哲腕脉,陶碗里的井盐混着菖蒲汁“滋滋”冒泡,眼角余光扫过攥紧药包的可安,“木毒喜燥,可借用颍州的井水润性——去西巷老井打三碗正午活水,记得刮半块井壁青苔!”话刚说完,可安已提着帐前木盆冲了出去。
陆之杰凑近些,盯着她手中闪着银光的河蚌片银针:“这针头比姑娘的绣花针还细,能治得了藤蔓?”伴花冷笑,银针刺入崔哲三阴交穴:“别忘了,我是秋水岛的人,岛上的‘润生针’借的是日中井水的阴柔,毒藤顺着血气往上爬,先断其‘水根’。”针尾河蚌片随脉搏轻颤,崔哲手臂皮肤竟沁出细密水珠,在阳光下连成晶线:“看见没?毒藤遇水润便萎缩。”
当可安捧着浸着青苔的陶碗回来时,伴花正将晒干的水蕨投入铜臼,“河月散”混着潮生盐碾磨。她手腕翻转,雪白的井盐如细雪般撒入水蕨灰,花月谷的毒甜腻如朝露,井盐的涩劲可破其黏连,就像河汊里的芦苇,专克塘底的腐藤。
药膏敷上崔哲肘弯的瞬间,毒斑边缘的暗纹猛地蜷缩,崔哲动了。
未时三刻,崔哲突然剧烈咳嗽,黑血混着半透明细藤呕在白瓷碗里。伴花眼疾手快,用河蚌壳接住血块,正午井水的燥气逼出了藤身的毒根。
帐内暑气蒸腾,伴花盯着崔哲腕间未褪的蓝斑,仔细看着崔哲的变化。当阳光移过帐帘时,崔哲的呼吸已渐平稳。
伴花看着公主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忽然发现药箱底层的水蕨正是叔叔去年晒干的,叶片上还沾着颖水河的细沙。
蝉鸣在亥时末渐渐低哑,世子握着盛满热茶的青瓷盏,看着桌上从崔哲毒斑中拓下的谷中暗记,此刻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冷光。帐外夜风卷着大营外山中的凉风,将桌上另一纸张上写的,“三十三”“四十七”两组数字,正是陆之杰和崔哲先后记下的“谷中人数”,如今看来更像嘲弄。
“之杰在街市受皮外伤,崔哲夕颜花原中幻藤毒,都留了活口。”贞孝公主的指尖划过伴花记录的“毒斑过肘而止”批注,鸦青鬓角垂落的银步摇轻晃,映得帐中烛火明灭不定,“之杰被颍州百姓围困处做了标记,崔哲的毒发时间分毫不差——谷主在教我们‘适可而止’。”
是啊,朝露若是在街市使出月魄银针,银铃若是在花原入口痛下杀手,两人此时便不会在营帐内酣睡,这显然是谷主的命令。
世子捏紧茶盏,釉面冰裂纹硌得掌心发疼:“母亲当年……若真在谷中,为何不肯露面?”话音未落,帐角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夕颜花香,比营帐外的露水更清冽三分。烛火“噗”地一跳,青石板上投出个纤长影子,月白襦裙的褶皱里绣着未合的三瓣蓝花,正是那日在集市戏耍陆之杰的丫鬟朝露。
“世子可是忘了,谷中弟子踏花无声?”朝露的声音像浸了潭水,从阴影里浮出时,鬓角的夕颜花簪正沾着夜露,“世子怕是已知晓谷主的用意!”她指尖掠过案上的数字,墨迹突然泛起荧光,在青砖上投出三叠月崖的轮廓,“有些人,总爱用伤疤写请柬。”
公主的指尖已按上一旁摆放的长剑,却见朝露轻轻俯身,从袖中取出片泛着荧光的夕颜花瓣,花瓣中央凝着滴浑圆的水珠:“三叠月潭的子时露,可解百种毒。”她抬头时,眼尾的金粉在烛火下明灭如蝶,“谷主已在三叠月潭边等候着,太阳升起前得返程,此刻务必快些。”
帐内寂静如水,朝露纹丝未动,帐外的守卫却毫无声息,显然已被谷中迷香放倒。世子起身正打算随朝露前往花月谷,公主温暖的手掌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当心些。
朝露转身时,月白裙摆扫过烛台,七盏烛火应声而灭,唯有她手中的夕颜花瓣荧荧如月。世子跟着那点蓝光迈出帐门,忽觉脚踝一凉,低头见青砖上蜿蜒着淡蓝色荧光,正是那日崔哲中毒时的藤影轨迹,却在此刻组成箭头,指向颍州西南的山峦。
“世子的样貌果真神似谷主,尤其是这眼睛。”朝露的声音在夜雾中漂浮,指尖划过崖壁,三瓣夕颜纹应声而亮。
世子的脚步猛地顿住,环视四周,夜雾里,三叠月崖的轮廓渐渐显形,朝露已隐入藤蔓深处,唯有手中的夕颜露还在掌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