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次的请愿信比上次的檄文写的还要好,有人还提议摁血手印。”病房里陈进峰当着村长的面对贺兰说道。
“你觉得能有多少?”贺兰一派轻松地问,“能不能占932个人的一半?”
陈进峰怕村长听到伤心,不敢说实话,“不知道,不过也有很多人从头到尾不参合,一门心思就认准咱们。”
贺兰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有些挫败。九百多人的担子她怕自己担不起来才想出这个办法减员,目标是给自己减轻一半负担,如果没达到预期她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减员的办法有很多,不着急,让省里主动撤销她去新厂当厂长的决定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因此贺兰比所有村民都希望那封请愿信能够如期摆放到叶高官案头。
村长旁听许久他们两人的算计,没发现什么纰漏,长叹一声说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在医院里也是待着,还不如回家去。”
贺兰以为他老人家又要“省钱”,刚想劝说,村长紧接着又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我想回去走百病。”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座碧霞元君祠,又叫娘娘庙,每到正月十五人们习惯成群结队去庙里走一走拜一拜,传说泰山娘娘去百病功力不俗,许多人都曾达偿所愿。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村长这位钢铁一样的唯物主义革命战士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选择了烧香拜佛。
贺兰心里阵阵酸楚,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陈进峰更加镇定一些,说道:“我去问问大夫,大夫没意见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
大夫早就对村长的病情束手无策,所以并没有强加挽留,叮嘱陈进峰一些注意事项便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
村长听说当天就能出院后精神立刻大好,在贺兰的搀扶下走到窗边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
来的时候山呼海啸,走的时候静悄悄,一辆松花江面包便将所有人和物都载了回去。
贺兰想的远了点,走百病重点在一个走字,以村长现在的身体状况无疑是走不了的,总不能让儿孙背着他去庙里,于是她在医院门口的药房买了一台轮椅。
村长看见那台轮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车到家门口,村长扶着门垛站了好一会儿,跟左邻右舍打了招呼,望望天看看云,一步一挪自己进了屋。很快他出院的消息便在陈庄村里传扬开来,乡亲们开始自发来探病。
但此时此刻的探病情形与他在卫宁二院住院时截然不同,首先是人数少了很多,其次便是不论谁来,气氛始终如一的沉闷。
到后来陈进峰索性将来人都引去自己房间说话,留出空间让村长好好休息。贺兰就坐在陈进峰房里,不论来人是谁她都笑脸相迎,言谈间颇为热络,与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有人看得分明,这个时间点能来探病的都是厚道人,贺兰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才与之周旋。
高远达听说后则有另外一番不同的见解,同时也是许多人的内心真实写照:贺兰怕了。
他们认为贺兰被声势浩大的请愿吓坏了,为了保住她未来厂长的位置,不得不想办法缓和自己与村民之间的关系。
“孩子死了她来奶了,可惜晚了。”高远达胸有成竹地一锤定音,“乡里特别重视咱们的意见,连夜把请愿信送去了省里,等着瞧吧,以前贺兰有多狂,以后她就有多窝囊。”
这番窝囊论传到贺兰耳朵里时贺兰打从心眼里高兴,恨不得亲自去给高远达加油鼓劲,就怕他说的不准。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贺兰原本想跟村长一起去娘娘庙的,奈何前一天晚上收到江仕春的传呼留言,对方说有重要的事约她今天见面。
不用想贺兰就知道因为什么,肯定是罢免她厂长职务的事有眉目了。
还是老地方意大利咖啡厅,贺兰带着一身寒气在江仕春对面落座,满面春风地问:“找我什么事?”
江仕春踟蹰良久沉声说道:“叶高官有意让你当厂长那件事,出了点岔子,可能要费一番波折。”
贺兰实在装不出失望的表情,不过江仕春话里带的波折两个字令她感到些许意外,听这意思,叶高官是非她不可?于是她用费解的语气问:“出什么事了?”
不出意料,江仕春把请愿信的事陈述一遍,略显为难地告诉她:“虽然信上的传言是假的,但是舆情猛如虎,省里不得不重视。叶高官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可能要暂缓。”
是暂缓,而不是如贺兰所愿彻底将她从厂长候选人的名单上剔除,这实在令她感到匪夷所思。至于吗?她不过是在叶高官面前小露过一面而已,见面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事,叶高官至于这么“看重”她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仕春思索许久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主要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叶高官手里的候选人当中你是最适合的一个。”
贺兰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考量,但她知道政治的本质是权利之间的互相博弈。听江仕春的话音,叶高官俨然把她当成棋子跟对手打擂台。
也就是说叶高官的对立方手里应该有比她更合适或者能力不相上下的一枚棋子。脑内风暴骤起,顷刻间贺兰便想到了一个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对手的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不是有人想让海鑫厂的刘志国当厂长?”
江仕春眼中有讶异与惊喜一闪而过,“为什么这么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光明厂被海鑫兼并了,刘志国这个海鑫前任总经理顺理成章应该是下一任领导者之一。何况他跟乡里的关系不一般,两家企业合并是乡里一手主导的,他们百分百会推荐自己人来当下一任厂长。”
江仕春对贺兰能够迅速想通其中的关窍感到意外与满意,忍不住便想考考她:“你认为你和他谁的胜算更大?”
“请千万不要把我跟刘志国那头猪放在一起比较,因为我和猪一样都不愿意。”
江仕春忽然发现每次和贺兰见面他都会忍俊不禁,勉强压住笑意,他接着问道:“可是现在明显刘志国的胜算更大一些,你准备怎么办?”
“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吧?”贺兰挑挑眉,看着江仕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小同志,实话实说是不是叶高官把难题推给你了?既不能将厂长这个处在核心地带的岗位交给外企,又不能让对手如愿以偿,你是不是正在左右为难啊?”
江仕春嘴角的笑影扩大,将计就计道:“是的没错,还请贺厂长指点迷津。”
贺兰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咖啡,拿腔拿调道:“哎呀,一山总比一山高嘛,管他什么样的候选人,比他更有资历的人大有人在。”
江仕春顿时被心有灵犀的感触电得浑身酥麻,“比如你们村长?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他都无可指摘。”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过。”贺兰狡黠地朝江仕春眨一眨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