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王怎么也想不到,刘一清这一走竟是永别。一清为了能面见圣上,先去后宫向太后寻求帮助。太后已到迟暮之年,正是需要人手伺候的时候。一清事无巨细,对太后照料有加;太后渐渐地离不得他,便将他留在了后宫之中。
不出三个月,太后病症加重,撒手人寰。刘一清本想回塔支城去,怎奈皇上也对他颇为赏识,将他调到了司礼监任职。
“我为什么这么糊涂……”邠王无力垂下的手中捏着一清的来信,“亲手把自己的左膀右臂送走,甚至是送到对头的眼皮底下……”
“一清进了司礼监,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咱们在皇上身边有人了,能递上话。”南宫覆抽过信件看了一遍,点点头道,“机会要来了啊,王爷。”
“什么机会?让我看看!”真觉又把信件抢过来看。
“皇祖母国丧,父皇伤心过度卧病在床。这回,他怎么也该立太子了吧!”
“是这样。但……不得不说句泼冷水的话,晟王比您有优势得多。”南宫覆愁上眉梢,“皇上没有召见您,却已经召见过晟王两次。在对西蛮的态度上,皇上也很坚定地要与他们修好,连一清也没有办法。听说西蛮辗转驻扎在北境,日行十里,步步为营。圈下的地盘,朝廷都打算拱手让出。唯有古阿卫由恒家军镇守,恒狄老将军态度强硬,未曾做出退让。”
“有恒狄恒朔父子,真乃上明之幸啊!”邠王似乎受到了些鼓舞,眼神不再黯淡无光。“我能理解父皇做的决定,但我不希望割地求和是永久的。迟早,我要让西蛮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邠王腾地站起,脱下外袍撸起袖子,“南宫,铺绢,研墨!我要让自己记住此刻的感受,也要告诉父皇:诸葛家的人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能放弃上明国!”
整整两日,邠王伏在桌案前几乎没有合过眼,吃饭都不知食味。
“黛墨重,丹脂乱,落凤飞麟,叠影难望断。冰凌浮水笔锋寒,皂条磨尽,尚恍无人援。点游蛇,挥厉电,纱绢怎惜,袅袅沁薄烟。不得功成不忍还,三分木透,且得千古篇。”
一幅《青山图》一蹴而就,邠王放下笔时方感到周身僵硬,酸痛不已。
“上明国的大好河山啊,那些掠夺者又怎么懂得珍惜?”邠王看着图上的峰峦叠嶂,不禁泪洒满襟。“南宫,把这幅画裱起来,我要把它献给父皇!”
“啊?”南宫覆面露难色。
“怎么,你有意见?”
“倒也……只是,王爷题的这首词,可能不太好。”
“直抒胸臆罢了,哪里不好?”邠王听了这话很不舒服。
“这‘无人援’三个字,难免不让人联想到西境之战,好像您在影射朝廷延误军饷一事。还有‘不得功成不忍还’一句,好像在表明您无心回朝继位。这些都不妥当……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过分解读了。倒不担心皇上会多想,只怕皇上身边会有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啊!”
“‘无人援’就是这个意思,我得让父皇看见我这么艰苦还获胜的功劳!‘不得功成不忍还’,不是在说我自己,而是在暗示父皇。我要让他惦记着西北战事,惦记着被西蛮侵占的河山!”
南宫覆耷拉着嘴角,无话可说。
“没错!”真觉道,“皇上现在只在意晟王,王爷就该时不时地吸引一下皇上的注意。否则,还怎么让皇上想起来王爷也是太子的候选人呢?”
“嗯!”邠王把画卷起来,递到南宫覆手中。“去吧,送给父皇。”
“要不要……”南宫覆仍惴惴不安,“要不要先问问一清?”
“本王做什么决定还要写信问他吗?”邠王本就对南宫覆坏了他的兴致不满,“本王下令,要你把这幅画送给父皇!”
“是!”南宫覆无奈,只得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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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晟王跪在龙榻边,侍奉病重的老皇帝。
“你弟弟……今日送了什么东西来啊……”皇上半睁的双眼被白翳糊满,除了微弱的光晕已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回父皇,是一幅画。”晟王回答。
“什么样的画……”
“是我上明的大好河山。”
“大好……咳咳……河山……”皇上深深皱起眉头,“大好河山……他怎么有心情……咳咳,画,大好河山!”
“他打了胜仗,当然会高兴。不像儿臣,连运送军饷这件小事都做不好,险些耽误了战事。”
“国库空空……咳咳……让你凑出那么多军饷,也为难你了……”
“应该的。其实要不是为了百姓,儿臣愿全力支持邠王征战。只是在儿臣的封地东川,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儿臣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有人死去了!父皇,北部边境的事,您要怪就怪儿臣吧!儿臣是想,北境反正是大漠,荒无人烟;用那一块荒地换取上明腹地的丰足,不失为上策。但儿臣也知道,割地乃为国耻,要背千古骂名。不过为了上明国,为了黎民百姓,儿臣愿意背负这个骂名!还请父皇立邠王为太子,让他在期年之后夺回失地,一雪儿臣的前耻!”
“咳咳……”皇上连声咳嗽起来,晟王忙为他捶背递水。“他……他的画,拿来……让朕看看……”
“呃……”晟王表现出踌躇的样子,“父皇,看画太费眼睛,您眼睛不舒服,还是多休息吧……”
“怎么了?那画上,咳咳,难道有不能让朕看的东西?”皇上坐起来,对内侍摆手道:“去,把放大镜拿来……”
“哎!”晟王叫住内侍,“父皇,真的没有什么。您先养好身子,再慢慢看不迟啊!”
“哼。好吧,你跪安吧。”皇上闭上眼睛。
“是,那儿臣告退了。”
晟王退到殿门口停下脚步,将皇上身边的内侍唤了过来。
“那幅画在御书房,上面有一首词。如果皇上一定要看画,千万要捂着词,别让他看到。明白了吗?”
“明白了!”内侍连连点头。
然而殿内的皇上虽在闭目养神,却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晟王前脚一走,皇上后脚就命内侍将青山图取了过来。
“写的什么,念。”
内侍不敢违抗圣命,只得一字一顿地将邠王的题词念了出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皇上龙颜大怒,把茶盏摔得粉碎。“逆子,他是在抱怨晟王运粮不利吗?他想把上明国都掏空吗?为了成就他的胜仗,朕和晟王耗费了多少心血,上明百姓耗费了多少心血,就换来他的一句‘无人援’?咳咳,咳咳!好啊,他不是‘不得功成不忍还’吗?那就,咳,让他在边疆呆着去,等到功成再回来吧!”
“皇上,皇上您息怒,龙体要紧啊!”内侍吓得跪地不起,殿外几位大太监也忙赶来安抚皇上的情绪。
“传,传内阁首辅……和,和司礼监的人来……咳咳……朕,朕要拟旨……立,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