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曦。”
溟若在嘴边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终于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又一次念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那本应坐于高台的“神像”,跨过几百个四季轮转,她再次与曾经的欲望对视。
“好久不见啊,梵曦。”
东海平洲城地心深处,巍峨的神像此刻碎裂一地,连同着那些四散溃败的尸骨一齐倒在了溟若脚边。
和神像如出一辙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
神姿高彻,不染凡尘的一张脸,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对生命的悲悯。
溟若有片刻失神,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才十四岁。
虽说平洲城也在四海界范围内,但突如其来的一场海难竟导致平洲城成了绝灵之地,而在这里生长的百姓也如同受到诅咒一般无法吸收利用灵气。
在溟若有记忆起平洲城就被隔绝在四海界之外,他们守着吞噬了无数亲人性命的大海,无路可退。
又是一年冬祭,溟若被选为圣女出海祭拜亡灵。
可天有不测风云,出海乘坐的小舟被巨浪掀翻,溟若也被莫名出现的漩涡拉进深海。
等她再次醒来时对上的就是这双海蓝色的眼睛,那个人和这双眼睛一样温柔、平静,她不由自主地被这双眼睛吸引。
她说她叫梵曦,是在世的最后一个灵族血脉。
祖神妄图消灭他们,但灵族掌管着生命法则,只要灵族血脉一日不消失,灵族就永不会绝迹。
梵曦告诉她,为了生存他们不得已吸收了平洲城的灵气,而现在她即将陷入沉睡,作为无意间闯入灵族遗址的凡人,她决定给平洲城一个机会。
“想想你即将过世的父亲。”梵曦声音温柔,眼神却如海水一般冰冷,“在沉睡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为平洲城提供‘灵气’。”
“而你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点无关紧要的代价。”
大自然十分残酷,弱肉强食才是这里的生存法则,再坚固的城门也抵不住妖兽用力一击,再长寿的老人也不及入道飞升的修士。
在这里,他们没有可以感同身受的同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强大。
因此,溟若接受了这个机会,并在第二年冬祭带来了梵曦想要的代价。
溟若望着眼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周围是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仿佛又将她们拉回了几百年前的海底。
“我很高兴,溟若。”梵曦轻笑道:“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外族朋友。”
“我也很高兴。”溟若垂眸。
因为我终于有了强大的机会。
后来,按照她们交易的那样,他们为她塑造金身,她为她圈养血肉。
直到一百年后,那个被她们当做抵押的血脉开口叫了第一声母亲。
散幽子好像嗅到了浓浓的生机,一个个光点在漆黑的海底亮起,它们围在梵曦周围,像是一条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银河。
梵曦仿佛等待了许久,在她睁眼的刹那,她轻声道:“溟若,你老了。”
“确实。”溟若低下头,“你还是同几百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人生百年,几多春秋,但对于灵族,不过弹指之间。”
梵曦定定地注视着那张快速衰败的面孔,“可你,不应该。”
是啊,溟若苦笑,的确不应该。
“你继承了我的血脉,不该如此。”
“溟若,发生什么了?”
梵曦朝着她迈进一步,微微蹙眉,好像真的在表达对故友遭遇的心疼。
“你身上有我血脉的气息,我们的孩子呢?”梵曦就站在不远处,笑容仍是如春风化雨般柔和,可在溟若眼中,又显得那么阴森恐怖。
“走了。”溟若缓缓开口道。
“什么?”梵曦目光充满神性的悲悯,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再说一遍。”
溟若没有出声,她的目光穿透那双一直忘不掉的海蓝色眼睛,仿佛看见这具躯壳空荡的内里。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破败碎裂的神像碎片散落各地,它原本是用来汇聚灵族血脉的容器,可此刻如同眼前人一样,缺少浇灌的血肉。
溟若知道梵曦一直在等待什么,她此行也只是为了完成她们之间的交易。
集合所有残存灵族血脉而成的胚胎,在生气浓郁的地方滋养了数百年,为的就是在这天将这些酝酿了数百年的生机之气吞噬。
吞噬生机,重获生机。
就在刚才,看着怀里昏迷的寻岳,溟若还在犹豫。
“我把他放走了。”
“······溟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梵曦眉眼温和,说出的话却叫人浑身冰冷。
“你难道要放弃平洲城了吗?”
“······哈。”溟若低下头,看着脚边还在闪着金光的碎片,一脚踩碎。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神魔只隔一线,摇摇欲坠间便坠入深渊。
究竟是什么时候疯的呢?
“跪求神明,求的不过是自己的欲望。”溟若抬手,一把横刀横在身前,“你我同路已久,可这次我想先行一步。”
梵曦闻言轻笑一声,“溟若,你魔障了。”
“你对一个死物产生了感情。”
“难道你忘了为了平洲城牺牲的生灵了吗?”
“看看你的脚下吧。”梵曦垂眸眼中落下一滴清泪,“他们正在哀鸣——”
她话音未落,眼前身影便瞬间暴起,汹涌澎湃的生机之气灌入横刀,横刀一挥,巨大的刀气在上空爆裂万千,直冲梵曦而去。
“溟若。”梵曦眼中似有疑惑,她站在原地,“你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一股阴冷的怨灵生气自梵曦周身爆发,如黑洞一般瞬间吞噬了横扫而来的刀气。
翻涌的气浪直接掀飞了再次跃起的女人,溟若躲闪不及,后背狠狠撞上了冰凉的石壁。
碎石飞溅,几滴鲜红打湿地面。
再次抬眼时,眼前已没了梵曦的身影。
“溟若,那只是一个盛满血液的容器,你为什么会为了他,背叛我?”
梵曦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缠绕着溟若,溟若眼眶通红,内心逐渐失去控制。
“你!闭嘴!”
溟若纵身一跃,势若千钧的一刀挥出,下一瞬间,那刀光竟原路返回,直接砍断了背后的石壁。
“溟若。”耳畔响起一声叹息,“我是上古掌管生机的神,杀你只在我一念之间。”
“我只是,不想辜负你我之间的情谊。”
溟若动了动鲜血淋漓的左臂,灵族的天赋能力早已失效,“其实,我一开始就错了。”
“你看。”她指着梵曦周身散发的怨灵生气,“你早就不是原来的你了,为什么不肯承认。”
溟若将横刀换到右手,眼中杀意毫不掩饰,“我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溟若字字珠玑,梵曦却不甚在意,“这是人族欠我的。”
她缓缓抬起手,生机流转之间轻易就抓住了溟若破绽,“人族,就是一群蝼蚁。”
相同的刀势,只不过比溟若的刀更快,每一刀直抵要害却又在关键时刻停住,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直到封锁了对面所有的生存空间。
“溟若。”梵曦轻轻动了动手指,“没有我的血脉,你就是最低等的蝼蚁。”
手中的横刀嗡嗡作响,不受控制般抽离开来,“溟若,我很伤心。”
被钉在原地的溟若看着对准自己心脏的横刀,突然卸了全身的力气。
她此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种种过往,终于一笔勾销。
只听“噗呲”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柔软又粗壮的藤蔓横在溟若身前,刀刃刺穿藤蔓,淌下青绿色的汁液。
硝烟散去,溟若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一身披月色长袍的白发女子悬在上空,看着“活神像”兴趣满满。
黑暗中,女子眼中寒光一闪。
“竟然还真有活的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