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这一句话,安吉不再理会这位麟台朝议郎,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旧物。
珩雁会意,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人上前,更加粗暴地扭住裴煊的胳膊,将他重新羁押。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们转身,押着裴煊朝着宅邸内一处被黑暗完全笼罩的角落走去。那角落偏僻,远离主屋的光亮,透着一股阴森。
吱呀——
地窖沉重的门被蛮力拽开,许久未曾转动,木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裴煊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踉跄着跌进了地窖。脚下湿滑,他差点栽倒在地,靠着瞬间的平衡才勉强站稳。
冰冷的铁镣铐随即锁住了他的脚踝,镣环与锁扣撞击,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如同敲在他的心上。
这镣铐比之前手腕上的更加沉重粗大,冰冷的触感直达骨髓。
他的双手依旧被反剪在身后,麻绳勒得死紧,腕骨处已经磨破了皮。
这处地窖原本是用来存储冬日冰块的冰窖,此刻虽已入冬,却空空荡荡,并未储冰。地上散落着许多破旧朽烂的草席,沾满了黑褐色的霉斑,大概是当初用来遮盖冰块、防止融化的。
地窖荒废许久,腐烂草席的霉味、泥土的腥气,混杂着陈年冰块融化后残留的湿冷水汽,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裴煊胃里一阵翻腾,强行将涌到喉头的秽物咽了回去。
他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挺直了身形,后背绷得像一张弓。
整个地窖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小窗,开在高处的墙壁上,接近地面。仅能透进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地窖内模糊的轮廓。空气浑浊不堪,几乎凝滞不动。
两名守卫并未跟着下来,而是百无聊赖地靠在地窖入口处的石阶旁。那里有一条倾斜向上的石阶,通往地面,是地窖中唯一能呼吸到稍微新鲜些空气的地方。
他们神态轻松,抱着胳膊,目光偶尔扫过地窖深处的裴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漠然。
在他们看来,这个带着沉重镣铐、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朝廷命官,不过是瓮中之鳖,绝无逃脱的可能。他们的任务,不过是看守一具会喘气的死物。
裴煊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
安吉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他囚禁在此,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意味着对方的计划已到了关键时刻,不容任何变数。
这一次,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
此刻,他最急切的,并非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而是必须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至少,至少要让李稷知道,安吉已经不再是那个瞽目之人!他的眼睛好了!
没错,安吉选择在火烧麟台之后,才让甄洪治好他的圆翳内障,这绝非巧合。
时间点卡得如此精准,用心险恶。他分明是要彻底摆脱“瞽目人”这个最显着、最容易被追踪的特征,如同金蝉脱壳一般,抹去过去的所有痕迹!
这个人,必定会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现于世。
一个不为人知,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的身份。
甚至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长安城内,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混迹于官场或市井,来施行他们那最后的、毁灭性的计划!
而毁灭懿德寺麟台,只是开始。
裴煊再一次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地窖的每一寸角落,试图从这牢笼般的地窖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墙角的蛛网?松动的石块?守卫换班的间隙?
然而,他再次失望了。
这里戒备太过森严,地窖深入地下数丈,墙壁厚实,唯一的出口被牢牢看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就在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皮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裴煊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唯一的出口。
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安吉。
只是此刻的安吉,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狠戾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得偿所愿的精光。
整个人看起来与之前那个阴沉的“安吉”判若两人。
更让裴煊瞳孔微缩的是,他身上居然换了一件崭新的官袍——青绿色的工部虞候官袍。这颜色品阶不高,但确是实打实的朝廷官服。
袍服穿在他那略显粗壮的身材上,竟也硬生生衬得他那张原本粗糙的脸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劣质的瓦罐强行刷上了一层釉彩。
他缓步走下石阶,停在地窖的栅栏前,脸上沁着令人不安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
“裴司令,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安吉说着,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象征官员身份的龟符,在裴煊眼前得意地晃了晃。那龟符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清晰的官职和姓名。
“如今,我是工部虞候李茂。”
“三个月前奉旨,从岐州调回长安。”他特意强调了时间和地点,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明日,便要到工部衙门述职了。”
裴煊没有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工部虞候,负责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事务,官阶虽低,却能接触到京城各项工程建设,甚至可能参与皇家仪典的场地布置。
他知道,这个人换上新的身份,必定是为了更方便地执行那个阴谋。
只是,那阴谋究竟是什么?与工部有何关联?他依旧不得而知。
李茂似乎很满意裴煊的沉默,这让他感觉自己完全掌控了局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故意顿了顿,拖长了声音,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裴煊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左巡使郭凯,郭大人,果然是奇才啊。”他啧啧称赞,语气却充满了嘲讽。
“他居然不知从何处,神通广大地找来了十多名替死的囚犯,对外宣称,这些囚犯便是袭击懿德寺、火烧麟台的济善道贼子。人证物证‘俱全’,案子办得铁板钉钉。”
“至于那贼首李稷嘛……”
李茂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啧啧,仍然在逃。”
“多亏了这位聪明的左巡使,真是帮了我等省却了不少功夫啊!我们还没动手,他就主动把屎盆子扣别人头上了,哈哈哈!”
李茂的目光紧紧锁住裴煊,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眉头因为这番话而再次紧紧拧在了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心中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快意,如同在酷暑中饮下一杯冰水。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麟台酷吏,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瘾了。
他特意跑下这阴暗潮湿的地窖,就是为了给予这个阶下囚最后一击。他相信,这个“意外”的消息,足以彻底摧毁裴煊心中残存的任何一丝反抗意志。
他笑意盈盈地看过去。
果然,裴煊那紧皱的眉毛,反而越锁越深,脸色也愈发苍白。
李茂抬了抬手指,对着旁边的守卫努了努嘴。
“把他嘴里的东西拿掉。我想听听裴司令的高见。”
守卫依言上前,打开栅栏门,动作粗鲁地伸手扯掉了塞在裴煊口中的布条。那布条早已被口水浸透,带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裴煊猛地咳嗽了几声,喉咙火辣辣地疼。他贪婪地呼吸着地窖里污浊但至少能入口的空气,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咳咳……你们这些贼人背后,是梁王?”
几乎在呼吸稍稍平复的瞬间,裴煊便脱口问道,声音沙哑干涩,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直刺李茂。
李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梁王?”
“裴司令可真是抬举我们了!!”
“梁王那般尊贵的人物,我们这些泥地里的蝼蚁,哪里高攀得起?我们配吗?”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带着一种莫测的意味。
“不过嘛……算是合作罢了。”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
“我们与梁王,各取所需,各取所需而已。大家目标不同,但路上可以搭个伴,不是吗?”
裴煊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或是掩饰,目光依旧冰冷如初,紧紧盯着李茂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真伪。“各取所需?你们要什么?梁王又要什么?”
“李稷呢?”他没有得到答案,立刻换了个问题。“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李茂脸上的喜气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李稷被捉拿归案的场景。“郭凯下了死命令,三大内卫和京兆府的人都撤出去了,全城搜捕。”
“李稷若是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想办法逃出长安城去了吧。长安现在对他来说,可是天罗地网啊。”他摊了摊手,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裴煊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没有反驳。
他知道李茂说的是事实。
李稷如今被郭凯公然诬陷为济善道贼首,朝廷必定会扩大通缉的范围,调动所有力量,恨不得立刻将其捉拿归案,甚至是就地格杀。
只有这样,郭凯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在大典之前,给急于平息事端的圣皇一个“圆满”的交代,彻底了结这桩搅动长安的贼案。
可这无疑也给这些真正的济善道贼人,给眼前这个自称李茂的家伙,创造了一个天然的保护罩。
官府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追捕所谓的“贼首李稷”身上。谁还会留意到,一个新上任的、不起眼的、从外地调回来的工部虞候呢?
他们将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无所顾忌地施行他们那可怕的阴谋!而自己,却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裴煊与李稷原本的约定,是他帮助李稷洗脱万年县的不白之冤,而李稷则帮助他追查那诡异的巫蛊坛尸,找出幕后黑手。
如今,局势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他自己身陷囹圄,李稷被全城通缉,自身难保。
换作他是李稷,在得知自己被诬陷为贼首,且同伴失陷的情况下,最理智的选择,恐怕也确实是立刻逃离长安这个巨大的漩涡,远离这是非之地,隐姓埋名,以图自保。
想到此处,裴煊那张清俊的面孔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从脚底的镣铐开始,一点点蔓延至全身。他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往日锐利审视的光芒,只剩下灰暗的死寂,仿佛燃尽的灰烬。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输了。满盘皆输。
长安再无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