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像一张被墨汁浸透的宣纸,浓稠得化不开。坊市间的更漏敲过六响,宵禁的禁令终于解除,朱雀大街陆续传来了鼓声,长安城城门监也陆续洞开了各处城门。
永祥坊的里卫在坊正的指挥下拉起门闩石,打开坊门,坊街上偶尔巡逻的金吾卫靴底踏过青石板路的零落回响,给这晨间的长安城内添上了几分肃杀。
李稷跟丙丁从阳化寺逃出后,便蜷缩在永祥坊一家香料铺的后院柴堆里,身上盖着几张破旧的麻袋,勉强抵过了昨夜初冬夜晚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料和木柴朽烂混合的古怪气味,刺得他鼻子发痒,却也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腥和汗味。
两人已经在这里躲藏了快一夜,只在入夜后,才敢着人少时,悄悄溜出来寻些水喝,顺便打探消息。
此刻见天终于亮了,李稷连忙招呼丙丁起身,打算离开这里,不过离开之前两人需要乔装打扮一下。
丙丁自某隐秘铺陈中寻来一顶雅致毡帽,样式颇为别致,他端详片刻,咧嘴一笑,不由分说便轻巧地扣于李稷头上。
“李博士,这扮相,保准连你亲娘都认不出。” 说罢,又取过油墨,动作麻利地在他双眸四周勾勒两抹灵动的墨圈,手法娴熟,仿佛真是梨园老手。“瞧,活脱脱一个跑江湖的俏妙伶!”
李稷任由他摆布,只觉脸上微凉,油墨的气味有些刺鼻,透过水洼映出的滑稽模样让他眉头微蹙。但这伪装确实巧妙,瞬间隐匿了他原本的面容特征,只余一双眼睛尚能辨认。
如此装扮之下,除非遭遇极细致的盘查,否则他们的伪装几乎无懈可击。此刻的长安城,已全然沉浸于大典前夕的狂欢浪潮,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尾,皆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在这熙攘之中,骑驴比起马来,更能穿梭自如。两人寻机悄无声息地从逆旅的马厩里牵走了两头看着还算精神的驴子,混入人群。
丙丁骑术似乎不精,驴背上左摇右晃,却兴致高昂,不时对街边杂耍指指点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李稷则沉默地驱策着坐骑,驴蹄踏在石板路上,得得作响,混杂在鼎沸人声中,倒也不引人注目。
他们专拣僻静小巷穿行,偶尔需得从坊门下低头疾驰而过,引得守门小吏一阵吆喝,却也无人深究这两个“戏班子”模样的人。
行至一处岗哨,几名武侯懒洋洋地倚着枪杆,目光扫过往来行人。
一名武侯似乎多看了李稷两眼,眼神带着探究。
李稷心头一紧,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沁汗。未等武侯开口,丙丁已抢先一步,操着一口略带滑稽的外地口音,指着远处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嚷嚷:“哎呀,快看那糖画,做得跟真龙似的!误了时辰,班主可要动鞭子了!”
他猛踢驴肚,驴子往前一窜,差点撞到那武侯。
武侯骂咧咧地让开,注意力被引开,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快滚。丙丁回头冲李稷挤挤眼,一脸得意。
如此有惊无险,竟也连过了七八道关卡。
多亏丙丁那随机应变的本事和这身行头,郭凯的通缉令虽贴得到处都是,但在如此人海与节庆氛围下,多数武侯只是草草应付,未敢深究。
李稷始终未发一言。墨圈之下,他的目光沉郁。
昨夜延寿坊冲天的火光,裴煊最后示警的眼神,宴安他们冲入险境的身影,一幕幕在脑海翻腾不休。他感到一种无力,仿佛被无形的网缚住手脚,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周遭的喧闹喜庆,此刻只觉得格外刺耳,衬得他心底的寒意愈发森冷。
终于,延寿坊的坊门遥遥在望。丙丁收敛了玩闹神色,勒住驴子。
坊门内外气氛迥异,数十名甲胄鲜明的士兵肃立,长枪如林,戒备森严,将喧嚣隔绝在外。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与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此地刚刚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袭击,警戒级别自然水涨船高,远超他处。
丙丁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前去探听虚实。他凑近守卫,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很快便带着一脸挫败归来。“不成,里面下了死命令,所有胡人,一概不准出入。”
李稷闻言,心头一沉。
如此简单粗暴的命令,非但毫无实际意义,反而加剧了人心的猜忌与恐慌。不过这也是那愚蠢的郭凯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稷这身打扮更是扎眼,一旦被卫兵察觉盘问,后果不堪设想。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恰有一名胡人,怀抱一个不小的包袱,满面愁容,脚步匆匆地从坊内走出,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与晦气。
李稷一眼便认出,那是懿德寺伙房的厨子,只可惜他此刻不敢贸然现身相认。
此刻,丙丁的价值便凸显无疑。他相貌堂堂,谈吐自带一股亲和力,快步迎上前去,轻轻拽住小吏衣袖,几句攀谈,又不动声色地塞了点碎银过去。那厨子本就惊惧交加,又遇上个看似“同病相怜”之人,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个大概。
“是济善道的贼人袭击了懿德寺,放火杀人,还…还掳走了裴朝议。” 丙丁转述时,声音也低沉下来,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
至于宴安、吴嗣和澹烟的下落,厨子便茫然无知了,只说坊内乱成一团糟,死伤不少,他也是侥幸才得以脱身。
李稷听到“裴朝议”三字时,抓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坐下的驴子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抬眼望向那紧闭的坊门,以及门后那片被灾祸笼罩的区域。
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似乎有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正在废墟之上悄然凝聚。
这场变故,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李稷心中最坏的打算。
他静立于懿德寺坊墙之外,唯有坊内深处那道冲天黑烟,狰狞地撕扯着天幕。整座麟台化为灰烬,李稷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逃吗?以他现在的身份,掉头就走,天下谁能指责他一句?这长安城,今夜之后,恐怕没人记得他李稷是谁。
可……就这么走了?
他身侧的丙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骇人的火光。
他明显感觉到李稷身上的气息极不稳定,时而如紧绷的弓弦,时而又似松垮的麻绳,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他心里打架,一个喊着“快跑”,另一个却钉在原地。
丙丁大气不敢出,只能干等着。
许久,李稷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竟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风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他侧过头,看向丙丁:“丙丁,接下来要做的事,听起来大概和疯子没什么两样了。”
丙丁眨了眨眼,没接话,等着下文。
李稷猛地转回身,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废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但若成了,你我便是救下这长安城的人,史书上,得有咱的名字!”
丙丁那双眼眸里,燃起了火,清亮,灼人,他这辈子做梦都想当大英雄!
“走。”李稷袍袖一甩,动作干脆利落。
延寿坊的两座坊门早已戒备森严,如同两只沉默的巨兽,阻断了所有去路。
他们牵着驴,避开主道,摸到坊墙侧面。
李稷记得,这里有条不起眼的水渠,能绕到懿德寺后花园。但现实很快泼了盆冷水——水渠口围着十几个士兵,刀枪出鞘,目光警惕,别说人了,连只耗子都钻不过去。
“这守得也太严了,”丙丁咂咂嘴,“要不,咱们直接翻墙?”他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捋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李稷拦住他,摇了摇头。水渠这种偏僻地方都如此重兵把守,墙头那边只会更严。硬闯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皱眉思索,目光扫过坊墙与寺院的连接处。忽然,一个被忽略的角落跳入脑海——懿德寺的草庐和巡疗司之间,有那么一段夹道,因为地形逼仄,视野受限,压根没有人看守!
两人立刻后撤,悄无声息地绕到懿德寺紧挨着坊墙的那个旮旯。
果然,青砖墙在这里形成一个内凹的夹角,墙外是条窄巷,空荡荡的,巡疗司的布防果然没有延伸到这里。
“成了!”丙丁兴奋地搓了搓手,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就要往墙上扒。
李稷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丙丁,你力气大,托我一把就行。里面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去冒这个险。”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发力困难,确实需要借力。但这趟进去,生死难料,他不想再把这个萍水相逢的汉子也拖下水。
丙丁一听,顿时不乐意了,脖子一梗:“李博士,你这是瞧不起我?别忘了,我可救了你两次!再说了,我这身手,总比你这伤号强吧?”
李稷皱眉:“我如今是朝廷钦犯,你不是。你留在外面,万一我需要接应,你还能在明处活动。”
“正因为你是钦犯,我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丙丁瞪着眼,理由一套一套的,“你想啊,两个人进去,好歹有个照应不是?万一你被人堵了,我还能帮你打打掩护,或者……给你收个尸什么的。”
“……”李稷被他最后那句噎了一下,实在不明白这家伙哪来的自信和这清奇的脑回路。
但眼看时间紧迫,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晚了。他不再争辩,只淡淡道:“你确定就好,别后悔。”
说着,他自己先走到墙根下,示意丙丁。
丙丁嘿嘿一笑,也不多话,扎稳马步,双手在李稷脚下一托。李稷借力蹬踏,另一只手扒住墙沿,忍着伤口的牵扯,咬牙向上。
丙丁随后也手脚并用,麻利地跟了上来。
两人费了些力气,终于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危机四伏的院墙之内。
李稷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悄然无声,身形在廊柱与禅林间游走,避开几座佛塔的轮廓,径直来到后院那间不起眼的草庐前。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庐内果然空无一人,只有几处箱笼被翻得乱七八糟,草席也歪在一旁,显是走得匆忙。珩雁那女贼,果然滑溜得很,怕是早就脱身了。
李稷侧耳倾听,周遭风声不起,先前那阵搜查的脚步声已彻底消失。
知道这草庐隐秘的,算上自己,不过五人。珩雁这一逃,倒是把线索也带走了大半。
他转回身,目光落在院中的小池塘上。冬日寒水结成的冰面,此刻竟被人砸开一个颇大的窟窿,边缘参差碎裂。
窟窿周围,深浅不一的水渍脚印杂乱地印在薄冰和泥地上,足有数十个之多,看痕迹,似乎昨夜这里发生过一场短暂却激烈的打斗。
只是对手是谁,为何动手,皆不得而知。冰冷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紧张的气息。
草庐紧挨着巡疗司的高墙,墙体光滑,寻常人难以攀越。
好在李稷早有准备,丙丁的身手不是盖的。只见一道黑影借着墙外老柏树的浓密枝杈,灵巧地翻上墙头,随即一条细韧的绳索无声垂下。
李稷抓住绳索,脚下发力,借着墙面几处微小的凸起,身形如猿猴般迅速攀上,再轻巧落地。
双脚踏实,激起些微尘土。这里,已是懿德寺内巡疗司的地界。
不久之前,就在这巡疗司的院子里,他还是奉裴煊之命,准备前往昊天观查案。那时虽已近午时,司所内却依旧人声鼎沸,文书吏员穿梭往来,裴煊坐镇其中,条条指令发出,自有无数人手奔走执行,一派森严有序的景象。
可这才过了几天?不过三两日功夫。眼前,只剩下焦黑的梁木,散乱的砖瓦,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尘与焦糊味。
昔日同僚的身影,都已化为乌有。
李稷胸口微微一滞,随即又被他强压下去。他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没有多余的感伤。
找不到珩雁,此地已无逗留的必要。他辨明方向,不再迟疑,迈开脚步,朝着麟台后的方向摸去。
…………
巡疗司麟台后的厢房里,澹烟正心乱如麻,坊间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老鼠啃噬木头的“窸窣”声,三长两短,极有规律。
这是裴煊内部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澹烟心中一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片刻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几乎是贴着墙壁的缝隙传来:“是我,李稷。”
澹烟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压低声音回应:“你怎么回来了!”
“情况紧急,长话短说。”李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需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裴煊落在了济善道手里,具体地点不明。我已经动用了麟台在城中所有的暗子,全力搜寻。重点是排查各坊,尤其是那些偏僻的道观、废弃的宅院,留意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有线索吗?”李稷急切地问。
“暂时还没有。”澹烟顿了顿,“不过,我让谍子加大了对‘瞽目人’的搜查力度,或许能从这条线找到突破口。”
李稷皱起了眉。瞽目人?这确实是裴煊之前反复提及的一个疑点。
“好,让他们务必小心,济善道的人心狠手辣,而且城里到处是郭凯的眼线。”
“放心,不良人的谍子都懂规矩。”澹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沉稳,“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郭凯已经下了格杀令,三大内卫和京兆府的人像疯狗一样在找你。延寿坊这边暂时还算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我会尽快想办法跟你汇合,送你出长安。”
“我不能走。”李稷语气坚定,“裴煊还在他们手里,我必须留下来救他。”
澹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我明白。但你活着,才有机会救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尽力打探裴煊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在此之前,你务必隐藏好自己,不要冲动行事。”
“我知道分寸。”李稷应道。
“还有一件事,”澹烟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裴煊说济善道与梁王府过从甚密,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梁王野心勃勃,所图甚大,济善道这把刀,他未必不会用。”
李稷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梁王真的深度介入,那事情就更加棘手了。梁王党羽遍布朝野,势力远非郭凯可比。“我会留意的。”
“保重。”澹烟留下这两个字,只听墙外细碎的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李稷重新蜷缩回草庐深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
澹烟带来的消息,既有坏消息,也有了一丝希望。至少,麟台安插在不良人内的谍子已经全面启动,正在全力搜寻裴煊的下落。而“瞽目人”这条线索,或许真的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各个坊市,尤其是那些龙蛇混杂、治安混乱的区域,一场无声的搜查正在悄然进行。
许多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货郎、更夫、甚至是街边的混混,都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特别留意着那些拄着竹杖、双目紧闭或蒙着黑布的瞽目人。
在平康坊的一条窄巷口,两个穿着短褐、看似寻常游荡的不良人暗子,正警惕地观察着来往行人。
他们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个拄着盲杖、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颤巍巍地走过,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另一人则继续留在原地。
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一个身着崭新工部虞候官服的年轻官员,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明亮而锐利,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似乎在巡查公务。
留在原地的那个不良人暗子,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这位官员。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年轻官员的面容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他穿着官服,气度不凡,身边又跟着随从,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留意的人物。暗子皱了皱眉,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街面上的可疑目标。
这位新上任的工部虞候,正是那个在地窖里折磨裴煊的李茂。或者说,是曾经的安吉。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当初在平康坊的盲态?
他的眼睛恢复了光明,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精明和野心。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两个不良人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两块石头。他昂首挺胸,从他们身前从容走过,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笃定的声响。
他知道这些不良人在找什么。他们在找“瞽目人”,在找济善道的蛛丝马迹。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他们要找的“鬼”,不仅早已脱去了伪装,甚至还穿上了官袍,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李茂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他很期待,当长安被彻底颠覆,当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士发现自己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时,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尤其是李稷,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裴煊。
长安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各方势力都在落子,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