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院落,门楣上甚至没有悬挂匾额,只在斑驳的木门旁,挂着一个不起眼的葫芦幌子,上书一个“针”字。这便是名动京城的“针绝”甄洪的居所——针庐。
与药王帮百草堂的喧嚣不同,针庐总是安静的。
裴煊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内几丛修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株药草散发出淡淡的清苦气息。
一切都和他少年时在此学艺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安吉的身份如一根尖刺,扎在他心头。他必须尽快找到答案。
厅堂内,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穿着朴素布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凝神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九针图》。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平和:“是阿煊来了?我便猜那道观是困不住你的。”
“老师。”裴煊走到甄洪身后,恭敬地行了一礼。看着恩师的背影,他心中五味杂陈。这位老人不仅传授他精妙针法,更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温暖慰藉。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带着疑虑和探寻而来。
“坐吧。”甄洪缓缓转过身,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依旧清澈,只是那清澈中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他指了指旁边的竹椅。
裴煊依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甄洪清瘦的脸庞和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定无比的手。那是能施展出夺天地造化之妙的“鬼门十三针”的手。
“老师,学生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叙旧。”裴煊定了定神,决定开门见山,“是为了安吉,亦或者说是李茂。”
听到“安吉”二字,甄洪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淡淡道:“安吉?那孩子怎么了也是一个苦命之人。”
“老师,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裴煊的声音沉了下来,“安吉的身世,绝非寻常。他不仅仅是济善道的贼首,更是要霍乱长安的主谋,长安城里数十万百姓的生死,都在老师的一念之间。”
甄洪放下茶杯,目光垂落在眼前的茶汤上,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阿煊,你如今是巡疗司主官,身系长安安危,查案是你的职责。只是,安吉他的身份太过重要,我不能告诉你”
“老师!”裴煊加重了语气,“事情紧急,已牵连甚广,甚至……可能关乎前太子旧事。安吉他……”
“住口!”甄洪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凌厉的光芒,打断了裴煊的话。他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前尘旧事,早已烟消云散,何必再去翻搅?安吉的身世,与你,与朝廷,都无干系!你只需知道,自己身为臣子的本分!”
裴煊看着恩师激动的反应,心中疑窦更深,但也升起一丝不忍。他了解甄洪的脾性,看似平和淡泊,实则内里极为执拗刚烈。若非触及他心中最重要的守护,绝不会如此失态。
“我并非要为难老师。”裴煊放缓了语气,试图解释,“只是济善道阴谋叵测,如今已在长安搅起风浪。若安吉身世特殊,和可能也是被他们利用了,甚至身陷险境。我查清真相,也是为了保护他。当年之事,到底……”
“够了!”甄洪再次厉声打断,他站起身,在厅堂中踱了两步,神情焦虑不安,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他背对着裴煊,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决绝:“阿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的为人,我信得过。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查下去了,对你没有好处。”
“老师,您究竟在隐瞒什么?”裴煊也站起身,紧紧盯着甄洪的背影,“安吉到底是谁?您和当年东宫的药藏局,又有什么关系?”
甄洪的身影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平静,眼神空洞得可怕。
“药藏局……呵呵,药藏局……”他低声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忽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裴煊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不舍,有歉疚,有嘱托,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
“阿煊,记住,若济善道事情真的不可为之,安吉,他……是个好孩子,放他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甄洪突然抬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已从他袖中滑出,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要穴!
“老师!”裴煊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他只看到甄洪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煊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甄洪倒下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他颤抖着手指探向甄洪的颈脉,脉搏已然消失。针刺心脉,神仙难救!
“老师!”裴煊抱着甄洪渐渐冰冷的身体,声音哽咽,心中剧痛。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避世清净的恩师,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到底要守护什么秘密,竟不惜以死断绝线索?
悲痛之余,裴煊的目光落在甄洪紧握的右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恩师僵硬的手指,一枚小小的、古旧的铜印赫然躺在掌心。
印章呈方形,顶部有一个小小的螭龙钮,印面上用篆文刻着六个字——“东宫药藏局奉御”。
东宫药藏局奉御!
裴煊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前朝永徽年间的官印制式,在当今圣人称朝临制以后,便被废除,随着东宫属官的清洗而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药藏局奉御,掌管东宫医药、地位虽不高,却极为紧要,非心腹不能担任。
安吉的身份,果然如他猜测那般,与前朝太子有所关联,只是是哪一位太子?是高宗元子,还是那位造反被流放的章怀太子?
史载,当年东宫药藏局奉御名为锦江,在太子李弘暴毙洛阳当晚便被处死,
甄洪……锦江?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裴煊脑海中成型。安吉跟太子李弘会有关系?可太子李弘并无子嗣留下。
裴煊不敢再想下去。他看着手中的铜印,只觉得它重逾千斤。这枚小小的印章,不仅证实了甄洪的身份,更将一桩沉寂多年的宫廷秘案,重新拉回了眼前。
他慢慢将印章收好,轻轻为甄洪遗体整理好衣冠,然后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门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细雨无声飘落,打湿了院中的修竹和药草,也打湿了裴煊的心。
李稷那边不知如何,而他这里,线索却在恩师的鲜血中,指向了更深、更黑暗的过去。济善道,药王帮,锦江,安吉,前太子李弘以及谋逆被酷吏丘神绩秘密处死的章怀太子……这一切,到底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
裴煊深吸一口气,雨丝冰冷,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湎于悲痛。恩师以死守护的秘密,他必须查清。不仅是为了找出真相,更是为了还长安一个真正的太平。
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冰冷地面上的甄洪,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他转身,大步走出了针庐,融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
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地势高亢,视野开阔,自古便是登高览胜的佳处。然而,就在这片繁华喧嚣之地的不远处,一处偏僻的山坳里,却隐藏着药绝精心构建的秘密巢穴。
按照苏玉颜提供的简图,李稷和澹烟,带着两名药王帮精通机关暗道的老师傅,一路避开耳目,终于在日暮时分,找到了那处名为“隐芳园”的药圃庄园。
庄园外表看似寻常,甚至有些荒疏,只有几道不起眼的篱笆围着。但靠近之后,便能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药味,以及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
李稷的状态很不好。毒性虽然被内力暂时压制,但四肢依旧酸软无力,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冷汗涔涔。
每走一步,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澹烟一直搀扶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却又强自镇定,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李博士,苏掌药说,药绝此人狡诈,庄园内外必有机关陷阱,须得小心。”一位姓钱的药王帮长老低声提醒,他眼神锐利,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地面几处不起眼的痕迹,“这里,土质松动,下面恐有翻板。”
另一位药王帮弟子则拿出特制的细长铁签,在看似寻常的石径上轻轻探查。“这里,石板下有空隙,像是压发式弩箭。”
李稷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他强打精神,勉力维持着清醒。解药,许朝宗,济善道的线索……这些念头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位药王帮之人经验老道,小心翼翼地在前探路,拆解着一处处隐蔽的机关。他们时而拨弄草丛,时而挪动石块,时而用特制的药水洒在墙角,观察是否有毒气或迷药的痕迹。饶是如此,也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才穿过看似不大的前院,来到庄园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
“密室入口,应该就在这楼内。”钱师傅指着紧闭的楼门,“但这门锁,是特制的子母连环锁,外面还淬了毒。”
孙师傅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囊里取出一套精巧的开锁工具,又戴上特制的皮手套,屏息凝神地开始解锁。
澹烟则扶着李稷,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开锁之人额头也见了汗。那锁芯结构异常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触发内部的毒针或警报。
李稷靠在澹烟肩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毒性似乎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咔哒。”一声轻响,要锁药王帮长老长舒一口气,擦了擦汗,“开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郁、混杂着药材、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楼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一股阴森诡异。
“密室入口,多半在地下。”钱长老经验丰富,目光扫过地面,“药绝这种人,最信脚下。”
他们开始仔细搜查一楼。搬开桌椅,敲击墙壁和地板。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挪开一个沉重的药柜后,露出了一块与周围地砖颜色略有差异的石板。
钱师傅上前,用工具撬开石板,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石阶蜿蜒向下,通往未知的黑暗。
“李博士,你们在此稍候,我二人先下去探探。”两位长老对视一眼,点燃了火折子,便要先行。
“不必。”李稷挣开澹烟的搀扶,勉强站直身体,“我亲自下去。时间不多了。”他看了一眼澹烟,“你留下,以防万一。”
澹烟眉头微蹙,但看着李稷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抽出随身短剑,守在了入口处。“小心。”
李稷深吸一口气,接过一支火把,当先顺着石阶走了下去。两位老师傅紧随其后。
石阶很长,盘旋向下,空气越来越潮湿,药味也越来越浓。走了约莫百十阶,终于抵达了底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石室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石桌,上面散乱地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研钵、药杵,还有一些写满了字迹的泛黄纸张。
四周的石壁上,则凿出了一个个壁龛,里面或摆放着玉盒,或堆积着风干的奇异药草,甚至还有一些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古怪生物标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这里显然就是药绝真正的研究室。
“快找找,有没有关于‘七日断魂香’的记载,还有解药!”李稷忍着头晕目眩,急切地吩咐。
三人立刻分头行动,在石桌和壁龛中翻找起来。
药绝的手札、笔记堆积如山,内容庞杂无比,从毒药配方到解毒心得,从奇花异草的药性记录到各种阴损的施毒手法,看得人头皮发麻。
“找到了!”钱长老忽然惊喜地叫道,他从一堆手稿底下抽出一本用特殊皮纸包裹的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绝毒录”三个篆字。
李稷精神一振,连忙凑过去。三人借着火光,飞快地翻阅起来。很快,他们便在册子后面找到了关于“七日断魂香”的详细记载,包括其配方、毒理,以及……解毒之法!
解药并非现成,而是需要几种极为罕见的药材,按照特定的比例和手法调配。幸运的是,药绝似乎有收集癖,这些罕见的药材,大部分都能在石室的壁龛中找到!
“太好了!”李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要有解药方子和材料,就有救!
就在这时,石室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抓挠墙壁。
三人立刻警觉起来,互相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火把和可能防身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走去。
石室深处,光线更加昏暗。
绕过一个巨大的丹炉,他们看到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用精铁栅栏隔开的小囚室!囚室里面,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
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布满了污垢和泪痕,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火光下李稷的脸时,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救……救我!”那人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挣扎着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抓住铁栅栏,“救我!救救我!”
李稷也是一愣,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惊呼出声:“许朝宗?!”
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人,竟然真的是太医令之子,许朝宗!
“快!把门打开!”李稷急忙吩咐。
钱长老和孙长老立刻上前,检查了一下铁栅栏的锁,也是一个复杂的机关锁。两人合力,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囚室门打开。
门一开,许朝宗便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一把抱住李稷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我再也见不到阿耶阿娘了!呜呜……”
他哭得涕泪横流,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恐惧、绝望和委屈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
李稷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好了,没事了,已经安全了。药绝已死,你得救了。”
许朝宗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哭声,抬起一张沾满泪水和污垢的脸,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他看着李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抓住李稷的胳膊,急切地说道:“锦菅,那个锦菅!那个女医锦菅!是她骗我的!她是济善道的人!她和药绝是一伙的!她骗走了我许从不外传的烟霞散制方!”
锦菅!
他原本只是怀疑,此刻从许朝宗口中得到证实,锦菅果真是济善道的内应!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济善道的人已经得到了烟霞散制方,并且开始炼制疽毒。
“此地不宜久留。”钱长老冷静地提醒道,“我们已经找到了解药方子和大部分药材,还救出了许公子,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这里,为李博士解毒。”
李稷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许朝宗,又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翻腾的毒性,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好,我们走!带上所有找到的药材和药绝的笔记!”
三人搀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许朝宗,将搜集到的重要物品打包,迅速离开了这间阴森的密室,沿着石阶向上返回。
澹烟在入口处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带着一个陌生人上来,尤其是看到李稷更加虚弱的样子,心不由揪紧。
当得知救出的竟是失踪多日的许朝宗,她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快走!”李稷低声道。
一行人不敢停留,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