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碎的紫纱,悄然漫过山林。
我提着竹灯,与墨晚风、兰儿拨开藤蔓缠绕的荆棘,循着隐隐的萤光往林子深处走去。
夜风掠过树梢,送来潮湿的草木气息,脚下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未知的奇遇铺垫序章。
转过一道弯,眼前的景象骤然明亮——整片山谷仿佛坠入银河。
万千流萤自潭水畔腾空而起,绿莹莹的光点聚成浮动的星河,在暮色中织就如梦似幻的光网。
兰儿轻呼一声,竹灯“啪嗒”落在地上,她赤足踩过湿润的青苔,朝着流萤群奔去,发间银铃随着跑动叮当作响。
“快看!”她的声音被晚风揉碎,带着孩童般的雀跃。
我望着她被萤光勾勒出的剪影,忽然想起幼时在书中读到的鲛绡,薄如蝉翼,却能兜住整片月光。
指尖触到腰间的竹哨,那是前日在溪边随手削的。
我将哨子含在唇边,吹出清越的调子。
流萤群像是听懂了召唤,骤然改变轨迹,在兰儿头顶盘旋成闪烁的光圈。
她惊喜地仰起脸,发梢掠过光点,惊起一片细碎的荧光雨。
兰儿忽然提起裙摆,在萤光中翩然起舞。
她的罗裙扫过潭水,惊起涟漪上的光斑,发间的玉簪折射出细碎的光,与流萤交相辉映。
她明眸流转间笑意盈盈,额间的花钿随着动作轻颤,恰似坠入人间的仙子,让整片山林都成了她的陪衬。
我的哨声不觉慢了下来,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个旋身。
流萤落在她发间,停在她伸出的指尖,她笑着去抓,却又扑了个空,发出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混着流萤振翅的轻响,直直撞进我心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远处,兰儿还在追着流萤奔跑,萤火照亮她飞扬的裙摆。
也照亮了我心里某个悄然生长的秘密——原来比起漫天流萤,最让我心动的,始终是那个在光华中欢笑的身影。
暮春的风裹挟着桃花香掠过溪畔,我与墨晚风、兰儿踩着沾着晨露的青石板,嬉笑打闹着追逐林间的蝴蝶。
溪水在脚下潺潺流淌,远处山丘上的纸鸢随风摇曳,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兰儿像只欢快的小鹿般朝我奔来,藏在身后的双手小心翼翼护着什么,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嘘!阿云哥哥,千万别告诉墨哥哥我喝了他的桃花酿。”
她压低声音,脸颊因紧张和兴奋染上一抹红晕。
“不然他又该说我了。”
我看着她这副可爱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她见状,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将手中的酒坛递到我面前。
“你替我保密,我分你一半。”
我接过酒坛,浅抿一口,清甜的酒香在舌尖散开。
而兰儿则豪爽地将剩下的桃花酿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脚步虚浮,眼神迷离,嘴里念叨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轻轻抱起,打算送她回树屋休息。
谁知她在半梦半醒间,解下手腕上的长命缕,歪歪扭扭地系在我的手腕上,嘴里嘟囔着:“阿云哥哥,这长命缕能辟邪……”
看着她迷糊又认真的样子,我心中泛起一阵柔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将她安置在我的床榻上,我正准备为她盖上被子,却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平日里灵动的面容此刻多了几分慵懒与娇媚。
她面色红润,眼眸微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我不禁有些看痴了……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愫在心底蔓延开来。
情难自抑间,我缓缓俯身,想要触碰那令我心动的唇,我欲吻向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严厉的惊喝声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殿下!你这是何意?”
墨晚风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用力将我从兰儿身边拽开。
他眼神中满是愤怒与失望,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斥责:“殿下可知趁人之危,乃非君子所为,你这是非礼!”
我顿时清醒过来,愧疚与懊悔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自知理亏,不敢与他对视,转身仓皇逃离树屋。
站在屋外,我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大口喘着粗气。
直到此刻,我才惊觉,在无数个相处的日夜中,我对兰儿的感情早已悄然变质,从单纯的情谊,化作了刻骨铭心的爱恋。
树影婆娑,桃花纷飞,而我的心,早已乱了方寸。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兰儿,又该如何向墨晚风解释,更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将会把我们三人的命运引向何方。
墨晚风将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时,青瓷相击的脆响惊飞了檐下两只麻雀。
我望着他刻意挡在我与兰儿之间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觉得春日的阳光都变得刺目起来。
自那日后,他总像棵扎根在兰儿身侧的青松,但凡我靠近半步,他眼底便泛起冰霜。
我看着他对兰儿呵护备至,我冷笑一声,看来他对兰儿的心思也并不单纯。
自我们都知晓彼此对兰儿的心意后,我与他之间就产生了嫌隙,此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有意无意与他暗自较量。
“阿云哥哥,快来尝新摘的枇杷!”
兰儿举着竹篮蹦跳着跑来,发间的桃花簪在风里摇晃。
墨晚风抢先接过竹篮,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当心扎手。”
我看着他细心挑出枇杷核的模样,喉头泛起苦涩,冷笑出声:“墨公子这般体贴,倒像个闺中绣娘。”
深夜的书房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头。
我展开墨晚风留在兰儿窗台的诗笺,宣纸上墨迹未干:“桃枝映人面,相思入梦来。”
提笔蘸墨时,砚台里的墨汁溅在诗行旁,洇开一片狼藉。
“纵使星河暗,卿为破晓光。”
笔尖重重顿在纸上,将宣纸面戳出个小洞。
院中银杏树上,兰儿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风掠过水面。
墨晚风亲手在秋千上缀满野花,而我则在秋千上缀着西域进贡的琉璃珠。
她荡得兴起时,琉璃珠与野花同时轻颤,倒像是我们无声的较量。
狐裘袖口的破洞是进山时被荆棘勾破的。
兰儿捧着针线盒蹲在廊下,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指尖笨拙地穿梭在绒毛间。
“阿云哥哥别动。”
她专注的模样让我屏住呼吸。
“再动就要补歪了。”
次日我故意披着狐裘在墨晚风面前经过,补缀处细密的针脚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握着书卷的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那簇新补的毛球。
我勾起唇角:“兰儿的手艺可比府上绣娘精巧多了。”
暮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我站在廊下,看着墨晚风冒雨为兰儿采撷新开的山茶花,我忽然扯开领口的盘扣,站在雨幕下,任细雨打湿衣襟。
待他浑身湿透地回来,正撞见兰儿红着眼眶为我擦拭雨水:“轩哥哥下雨了,你为何不躲,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雨幕中,我与墨晚风在竹林对峙。
竹叶在风中翻涌,将他的声音搅得支离破碎:“殿下这般手段,倒像是市井无赖。”
我解下腰间佩剑,剑鞘重重砸在石桌上,震落几片残叶:“既然你我都心悦兰儿。”
水珠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寒意却比不上眼底的炽热。
“那便公平竞争。”
此后每一次无声的较量,都暗藏着刀光剑影。
我与墨晚风暗自较量了许久,但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那晚,暗卫来报,父皇微服私访回宫后发现我私逃出宫龙颜大怒,现在已经派人四处寻找我的下落。
“殿下,陛下已得知您私逃出宫。龙颜大怒,命你即刻回宫!”
暗卫的话音未落,窗外的雨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是谁的心跳碎成了无数片。
我捏着密报的手指关节发白,算算日子,自那日偷饮桃花酿起,竟已过去整整七个月。
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墙上兰儿画的蝴蝶都在颤抖。
我望着她为我补好的狐裘,想起她低头穿针时脖颈露出的细白肌肤,突然惊觉这场逃亡的美梦,终究要被现实碾碎。
我担心父皇会找到这里,会给兰儿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于是让暗卫给父皇送信。
“三日后,我便回宫请罪。”
我攥着暗卫递来的信笺,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团。
次日我约兰儿在海棠树下碰面,她踏着花瓣而来,发间沾着新鲜的海棠花瓣。
“阿云哥哥,你找我?”
离别的前夜,树屋被月光浸成霜色,我依依不舍地与兰儿告别。
我解下贴身佩戴的羊脂玉佩,触手犹带体温。
我将我随身携带的玉佩交于她,这是我赠与她的定情信物,待我权倾朝野,定会回来娶她为妃。
晨雾未散时,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山林。
离别那日,兰儿为我送行,我看着她泛红地眼眶,心中的不舍更甚。
兰儿追着车轮奔跑,绣鞋陷进泥里也浑然不觉。
她的发带在风中散开,像条苍白的绸带,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摇晃的身影,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早已被车帘勒出血痕。
回宫那日,朱雀门的铜钉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父皇对我私逃出宫龙颜大怒,罚我在寝殿禁足半年,抄写经纶,我欣然领罚。
父皇将奏折狠狠砸在我脚边,朱批的“逆子”二字刺得人睁不开眼。
禁足的诏令落下时,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忽然想起兰儿追着流萤奔跑的模样。
那些被抄得密密麻麻的经纶里,藏着无数个写了又撕的\"兰\"字。
半年后踏出寝殿,宫墙依旧巍峨,却再不见有人会为我补好破损的狐裘。
父皇看我的眼神满是失望,而我藏在袖中的手,还留着那日攥紧车帘时的灼痛。
也正因这次出宫,父皇对我再不似从前那般宠爱。
“母妃,当皇帝是不是必须要纳很多很多的妃子?”
母妃被我提问愣了一下。
“皇帝纳妃,自然是为了绵延子嗣,好继承大业。”
“自古那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
“是吗……那儿臣不想争夺太子之位了……”
戏文里总说帝王身不由己,倘若当了皇帝,就不能只娶兰儿一人了……
红墙琉璃瓦映着残阳,我攥着青瓷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母妃那句“皇帝纳妃是为绵延子嗣”又在耳畔回响。
茶盏突然在掌心炸裂,碎瓷扎进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晕开点点红梅。
一年前的秋夜还历历在目。
彼时三哥刚被册立为太子,我跪在母妃的寝殿外,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儿臣愿为三哥效力。”
我对着殿内轻声说,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逃避。
母妃掀帘而出,月光为她笼上银纱,她摸着我的头,声音温柔:“轩儿……母妃从未想过要你争夺帝位,母妃只愿你平平安安。”
宫墙如锁,锁住了我对兰儿的思念。
案头那个泥人,是离别时她特意送我的临别礼物,那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漫天星辰。
曾经我们一起游湖、放风筝,那些时光,是我生命里最纯粹的光。
如今,暗卫的禀报却成了剜心的刀。
“殿下,闻小姐与墨家公子来往甚密……”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看着掌心的血,却感受不到疼痛。
脑海里全是兰儿的笑靥,可那笑容,如今怕是要给别人了。
那时我强装镇定,可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原来这深宫里,连思念都是奢侈,我连守护她的资格都没有。
夜深了,烛火摇曳。我轻抚着泥人,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窗外的月亮很圆,可我的心却碎成了无数片。
或许,从决定回宫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她了。
如今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儿与墨晚风日益亲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真恨,恨陪在兰儿身边的为何不是我。
而这份爱,只能永远藏在这红墙之内,随着岁月,慢慢沉淀成心底最深的遗憾。
铜漏滴落在夜壶里的声响,突然被暗卫压低的嗓音击碎。
我握着狼毫的手骤然发僵,墨迹在宣纸上洇成狰狞的墨团。
“殿下……闻小姐与墨家公子……在桃树下私定终生……”
暗卫喉结滚动:“属下还看到他们……他们在树下拥吻……”
鎏金茶盏砸在青砖上的脆响惊飞檐下宿鸟。
碎瓷溅到靴面,我却感觉不到凉意。
记忆里那株桃树突然鲜活起来——那年春日,兰儿踮脚折枝,粉白花瓣落在她发间,我伸手替她拂去,她耳尖泛红的模样比桃花更动人。
“好一个近水楼台。”
墨晚风竟然趁我不在兰儿身边,趁虚而入。
我盯着满地狼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墨晚风总爱穿月白长衫,笑起来温润如玉,可此刻在我眼里,不过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如何知晓,我在深夜对着泥人辗转难眠?他又怎会明白,我每夜在奏折堆里熬红双眼,都是为了早日有能力将兰儿护在羽翼之下?
烛火突然剧烈晃动,我猛地起身,锦袍扫落案上竹简。
不能再等了!我气得发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兰儿与他相恋。
我利用皇子的身份,暗中提拔闻夫子,给了他太守一职,并命他即刻迁京就任。
三日后,吏部尚书捧着拟好的文书战战兢兢跪在阶下。
我看着闻夫子的名字旁新增的“江州太守”四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泥人。
当马车驶入京城那日,我命人护送兰儿安全进京。
我终于能在京城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