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场,众人回府时皆震惊到难以言说。
就连一向与叶家不对付、万分想通过今日之事弄死叶无双的安国公府众人,都没有再开口。
看过那一托盘的武器,赵家人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旁人手中的利刃,
关键是,自己还不知握刀的是何人。
若是这刀用得锋利,叶家固然会倒霉,但难保安国公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毕竟,若不是他们逼得紧,那女人也未必有机会刺杀皇帝。
如此一想,冷汗又落了下来。
看来,接下来的路,要更难走了许多。
赴宴百官陆续离宫,清静下来的宫殿被月光与宫灯照得明亮,却如何都驱不散宣文帝眉目间的阴霾。
他背手前行,向地牢处走去。
按理说地牢阴寒,不适合皇帝进入,但多年伴君的乐善清楚宣文帝心中烦闷,
他不但没有劝阻,反而向皇帝身上披了一件大氅,贴心提醒:“陛下小心台阶。”
虽然是黑天,可地牢中反倒比外面还要昏暗几分,
昏暗烛火如豆,将二人身影在墙上拉得老长。
宣文帝抬步向下走,他觉得台阶都似沾满了黏腻的血,让他每一步都能明显感觉到阻力。
到了最里间牢房,乐善虎着脸开口:
“招了吗?”
乐善在主子面前是奴才,但在地位一般的人面前,却是实打实的有权有势。
那狱卒此时一脸难色,开口时也相当为难:
“公公,咱们兄弟们将刑具用了个遍,可这女人就像哑巴一样,怎么都不肯说。”
乐善看了一眼犯人,又偷瞟了一眼宣文帝的表情,这才将所有狱卒挥退。
牢房中只剩三人,乐善来到刑具前,利落提起一桶水泼到犯人身上。
宣文帝此时正仔细看着被牢牢捆在刑架上的女子。
那张与叶无双毫无二致的脸,此时血迹斑斑,右手指甲已经被生生拔光,
双唇向内凹陷,显然是狱卒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将其牙齿全部拔光。
身上多处烙铁烫成出的三角形印记,
身上鞭伤更是多到数不清。
如此严重的伤势,哪怕宣文帝这个男人看了都忍不住皱眉,
可面前这女人,竟然能挺住。
死士,最令人忌惮,也最令人佩服。
刑架上的人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带着痛苦的闷哼,
看来,她也不是没有痛觉。
乐善暗处叹口气,看着与叶无双如此相像的脸,他心中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语带威胁开口:
“说出你背后主子,咱家可以求陛下给你个痛快。”
刑架上,女子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抬头看向对面宣文帝后,唇角轻轻扯起,
“你过来,我告诉你。”
宣文帝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不要想着朝朕吐口水,那样既不能真的侮辱到朕,对你也没有好处。”
他手指在衣袖暗纹处来回摩挲,在对方有些惊讶的目光中继续开口:
“你在此处受苦,可你主子在你身后全身而退,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救你,你真的甘心?
或者,你变回你本来模样?此时面对你这张脸,实在别扭得很。”
可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那女人却不再多言,仿佛听不到一般。
他心中升起不悦,同时,眉宇间多了几分戾气。
乐善在此时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陛下,狱卒在此前已经试过许多方法,包括传闻中的手心放血吸引蛊虫都试过了,都不行。”
看着主子的表情,乐善小心开口:
“照说苗疆使者还有三日能到皇城,您看是否派人快马加鞭去迎?”
宣文帝拧眉沉思,并未开口。
铜漏滴答声中,他凝视着女子手腕上忽然出现的蓝纹,
那痕迹如冰裂纹般蔓延至颈侧,又悄无声息隐没于皮下。
一时间,他想了很多,看着女子,他再次开口:
“如此奇特的蛊虫出现在皇城,想必皇城中早已有了用蛊高手。”
他话说到一半以停下,
他此时不开口,但心中却想了许多。
早在夜朗庭与他说起冰蚕蛊时,他便对苗疆起了疑心。
若是他们真有异心,此时前去询问,未必会有结果,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可若不问,他又不能真的将人杀了。
如果这人死后不显露真容,那么这条线索便彻底断了。
一向老辣的宣文帝难得没了主意。
地牢中一时间安静下来,他也没有太好的想法。
就在氛围一时僵持时,忽有急促脚步由远及近,一狱卒匆匆前来,还未到近前,便躬身开口:
“启禀陛下,靖王殿下求见。”
夜朗庭绛紫色衣摆掠过牢门,腰间玉佩与墙面撞出清脆声响。
他快步起来,行礼时扫过刑架,瞳孔几不可察的收缩,
只见那女子虽然被捆得严实,人也狼狈不堪,但此时却一脸挑衅的看着他,显然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
他并未被激怒,却对此人已多了几分好奇。
与皇帝请求过后,他面对女人开口:
“你看不起本王,难道你早就认识本王?”
女人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与慌乱被夜朗庭捕捉,这让他在心中多了几分猜测,
“也许,她是宫中人。”
同时,他自怀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双手奉上,
“孙儿刚刚得知,苗疆使者核心几日前便已秘密入城,此事晚些与您细说;
而此物是另一精通蛊术之人所赠,
配合银针刺穴,能将冰蚕蛊强行逼出。”
宣文帝闻言双眼一亮,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解决此事,夜朗庭便将东西送来,实在是贴心。
他在心中,对自己这个大孙子又满意了几分。
不过,在满意的同时,他对这孙子又多了几分打量,显然是有些别的想法。
正欲接过,却被乐善抢先,
乐善身子躬得极低:“王爷,交给老奴。”
乐善小心取出一粒药丸,而夜朗庭则先一步来到刑架前,
早料到此人不会配合,夜朗庭也不废话,一手刀将人劈晕,
在乐善将药送到对方口中后,他快速将银针整根刺入对方曲池穴。
银针入体瞬间,地牢中忽然有一阵阴风刮过,刑架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身体稍稍瘦弱些的狱卒此时甚至有些站不稳,被同伴搀扶一把,这才勉强没有跌倒。
众人没想到,只是逼出一只小小蛊虫而已,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在几根银针终于全部刺入后,阴风骤然停止,连一点风丝都不剩。
若非这一地狼藉,他们甚至怀疑刚刚的阴风只是一场幻觉。
三人此时目光紧紧盯着那女人,期待着蛊虫离体后,露出此人真容。
可三人左等右等,那人面容竟然毫无变化。
夜朗庭此时心中有些打鼓,他将红姑的叮嘱又完整回想了一遍,
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后,这才小心开口:
“那人说过,药物生效需要时间,您再等等。”
宣文帝点头,耐心盯着前方人脸。
可是一柱香时间后,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夜朗庭在皇帝逼视下,喉结动了动,
他前行几步,将女人脑袋向上摆正,看着与叶无双一样的外貌,他开始心慌。
此时办事不利,皇祖父倒是不会惩处他,但对他的印象绝对会减分。
而且,后面若是再有重任,恐怕也不会放心交给他。
不过即便心中不安,他还是稳住心态,在那人身上仔细打量。
忽然,在耳廓处,一个绿豆大小、亮蓝色的圆润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小心将东西拿起,在手指上仔细打量,
就在蛊虫离体时,夜朗庭感觉到自己托着那人下巴的手掌一沉,
他低头下头,饶是他平日稳重,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身量纤细的犯人,此时迅速变胖、变衰老,直到变成一个约四旬左右的妇人。
夜朗庭侧身,让那人彻底暴露在皇帝眼中。
在震惊的同时,他也彻底松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
这就是冰蚕蛊?
看向手中小小蛊虫,他来不及感慨,将东西装入一个灰色瓷瓶,小心收入怀中。
他心中知道,接下来的审问,皇祖父不想让他在场,所以他相当知趣的告辞。
这个有能力又有眼色的孙子,让宣文帝又满意了几分。
看着人消失在地牢,宣文帝拧眉开口:
“先查宫中人,将几个总管叫来。”
宫中那么大,乐善公公自然不会认得所有宫女,而皇帝自然更不会。
各个总管来了个遍,最后还是神宫监总管八宝看出了出来。
虽然心中害怕,但此人相当忠心,宣文帝还是皇子时,他便是得力助手。对皇帝忠心不二。
他自然知晓今晚抓到一个随身带着许多武器的人,此时见到,哪里还不清楚,
但他不打算撒谎,
一来是他不愿,二来,是妇人在宫中有相识之人,若是被旁人认出,他同样没有好下场。
快速跪倒,他声音带着哭腔:
“此人是奴才手底下办事的,奴才该死,不知此人竟然心怀歹意!”
八宝与乐善是一批被净身的,后来又伺候同一个主子,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后来他更是救过乐善的命。
一旁乐善面色焦急,
好友犯了事,他想帮忙,
他看出好友此时相当慌乱,连忙开口:
“你快将此人过往仔细说来!陛下英明,不会冤枉了你!”
他音落,宣文帝扫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他后背冷汗直冒,觉得自己的脑袋不保。
不过他不后悔,毕竟是自己好友,如何都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好在,宣文帝并未与他计较,此时仔细听着八宝开口:
“她叫秀芳,从前是福阳宫中的大宫女。后来……”
后面的话宣文帝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全被‘福阳宫’三字引走了。
此时他前走几步,也不嫌弃脏污,抬起刑架上妇人头颅,仔细查看。
他努力回忆曾经在福阳宫中的经历,希望能从过往如碎片一般的记忆中寻得一丝信息。
可不知是事情太过久远,还是这妇人变化实在太大,
他记忆中,始终无法将此人与任何一张脸结合到一起。
乐善在一旁,看表情也是相当震惊,他压着嗓子开口,问出的话,却是在帮宣文帝补充信息:
“宫女年满二十五便会被放出宫,就算愿意留在宫中的,也是爬到掌事嬷嬷位置,
她怎就没有离宫,还一直做苦差事?”
八宝公公此时一脸苦相,看起来都快哭了,
“师兄啊,咱家也是好心,谁能想到她能捅出这么在的篓子!”
“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
“她是咱老乡,当年静妃娘娘薨了,她也到了出宫年纪,原本是应当出宫的,
但她找到咱家,说家中人都没了,出去也没有活路,就求咱家收留,谁能想到她竟然祸害咱家!”
宣文帝此时已经松开了妇人的脸,乐善已经殷勤递上干净帕子,
“您有何发现?”
宣文帝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八宝,语气平常:
“自己去领十五大板。”他又看向乐善,继续开口:
“你,二十板,打完继续当差。”
乐善唉了两声,连忙谢恩,同时在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陛下是饶过自己了。
否则不会让他被打了板子后继续当差。
只要他还在御前晃悠,只要他还是御前大总管,那行刑的人便不会下重手。
谁说皇帝不懂这宫中下人们的规矩的?
皇帝清楚得很!
此时八宝已经离开,乐善又向妇人身上泼了水,
也许是蛊虫离体的原因,也许是体内银针的原因,乐善足足泼了四桶水,那妇人才悠悠醒来。
太上皇看着睁开一双杏眼的人后,脑中忽然出现一张明媚的脸,
他终于知道刚刚为何没有想起此人相貌,是因为她没有睁开眼睛。
此时再看向此人,已经多年没有想起的记忆再次袭来,
是了,这是静妃宫中的,静妃一直十分信任的大宫女。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道:
“刚刚朗庭走之前,给朕带来一个消息,”
他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所以,你的命不重要了,毕竟,朕不会对父皇下手。”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眼睛,他发现,在说到夜朗庭时,对方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而在说到‘父皇’二字时,对方瞳孔猛然震动一下,就连五官都有一瞬变化。
虽然这样的反应转瞬即逝,却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他虽然不想面对这样的答案,但心中的探究欲望还是让他继续开口:
“你原本是静妃宫中的,为何会为父皇卖命?”
“我听不懂,陛下既然知晓我是静妃娘娘宫中之人,便应当知道,不会为太上皇卖命。”
这话说得自然,一时间,宣文帝不敢确定自己刚刚的推断是否属实,从而,也错过了一些信息。
怀疑的种子一但种下,便没那么容易斩草除根。
不过,在怀疑太上皇的同时,他更怀疑的人,是夜云逸。
老三在他面前问题一副平庸模样,私下里又以太子马首是瞻,
此次,难保不是他为了向太子示好所做的蠢事。
此事若是成了,轻则叶家覆灭,与叶家关系匪浅的大皇子从此被自己忌惮,那么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重则,这妇人真的向自己发难,侥幸让自己重伤,甚至杀了自己,那么太子监国,而后顺利登基,
一切顺理成章。
不过,虽然如此最是合理,他又多想了一步,
毕竟,若是自己身亡,不止对太子有好处,对太上皇也有好处。
如今太上皇依旧硬朗,谁知道他游山玩水这些年,是否真的又起了心思呢。
他在心中想了许多,终于对乐善开口:
“让人悄悄传消息,就说此人全都招了,
暗中派人查看太上皇、老三、太子的反应。其他宗室也顺便察探一番。”
他刚刚所说,完全没有避着妇人,此时他直视对方,再次开口:
“明日去将叶无双请来,让她带上好药材,这人便交给她了,让她尽兴,
只要别玩死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