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的火把爆开一个灯花,火星溅到秀芳脚边,又湮没在旁边已经湿透的稻草上。
腕子上的铁链哗啦一响,她这才发现,她在止不住的发抖。
明黄色龙袍下摆沾着暗红,在昏暗的烛火下尤为刺眼。
她用牙关咬住舌尖,硬是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呜咽声咽了回去。
看着心中慌乱却还在硬挺的妇人,宣文帝嗤笑一声,未再多言,转身离开地牢。
嗅惯了牢中的血腥味,冷不丁闻到清冷、夹杂着露水味的秋风,反倒让宣文帝打了个喷嚏。
“皇祖父注意龙体。”夜朗庭开口时,将自己的大氅取下,也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着在向前恭敬拱手的夜朗庭,心知他有要事,便将人带到御书房。
乐善手脚麻利的沏好热茶后,便退了出去。
“说吧。”宣文帝呷了一口茶,双眼隐在氤氲雾气下,
他盯着夜朗庭,在等着他说出牢中没有说完的事情。
“前几日苗疆祭司便到了皇城,并且在追捕圣女,前几日孙儿便灭了几个苗疆恶人。”
他很坦诚,丝毫没有藏私,将最近有关苗疆的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叶无双要去西山寻一株紫石芝。
“太医院也没有了?”
夜朗庭点头,“孙儿去问过,说来也怪,紫石芝虽贵重,但用处并不多,
前几日忽然被用掉大半,现在只余两支,以备宫中贵人之需,万不敢随意取用。”
宣文帝闻言皱眉点头,暂时也歇了让叶无双去审秀芳的心思。
祖孙二人在殿中商量要事,此时殿外的乐善公公看着天上皎皎明月,
不知为何想起入宫前的苦日子,一时百感交集。
人在精力集中时,最怕被吓,此时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将他吓了一跳。
等他借着月光和殿中烛光看清面前人相貌后,在松口气的同时,他又提起了七分警惕与小心,
“师兄?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反倒来此?”
乐施脸上堆满了笑,此时对待乐善的态度,与那些干儿孙对待他没有区别。
他乐呵呵的将一件大氅披在乐善身上,又递上一个食盒,
“陛下此时有要事,应当不会想吃东西。”乐善轻声提醒道。
“不是,这是咱家孝敬给你的!”
乐善心中的警惕升到了极点,他看出了乐施的不对劲,也知道对方有事,
就是不知是求他办事,还是要打探消息了。
他又与对方客气了一番,这才道:
“师兄,咱们哥俩就不用扯这些了,有事你就直说,能帮的师弟一定会帮!”
乐施扯了些有的没的,又说了这些时日自己似乎被圣上嫌弃的事,
最后,他才说起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个宫女此时如何了?”
乐善来不及掩饰,眼中惊诧被乐施看了个彻底,
不用乐善问起,乐施便开口道:
“实在不是咱家多管闲事,而是咱家曾多受静妃娘娘恩惠,看不得她重视的人不得好下场。”
乐善此时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和善与温和,
“此事只有几人知晓,师兄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如此重要之事,师兄还是直接询问陛下吧。”
他音落,便动了起来,他动作太快,在乐施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将人推入殿中。
乐施大惊失色,在与宣文帝对上视线后,心中暗道不好。
他得到的消息,是秀芳的身份已经在宫中传开,
而此时,他在宫外的家人皆被囚禁,若他不做这件事,家人便会全部被烧死。
他对父母没有太多感情,是被大哥养大的,
长兄如父,大哥待他极好,若不是好赌的爹欠下一屁股债,他也不会被逼到做阉人。
入宫前的日子真苦啊,吃不饱还算好的,经常被要债的人打到起不来床都是最难受的。
他还算好,至少身上没有缺少零件,可大哥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始终记得那天,大哥为了救他,硬生生被砍掉两根手指。
讨债的人撂下狠话走了,临走还将家中最后一个完好的凳子带走。
大哥从衣裳上扯下一块布,用力将手指捆住,可血还是顺着布条一点点流下来,滴在地上。
他抱着大哥哭,可大哥明明疼得脸色煞白,却还在安慰他:
“没事,别哭,大哥歇一会儿,然后给你找吃的,你再忍一会儿。”
可是,家中哪里还有吃的。大哥要么去卖工换些吃食,要么就得去像乞儿一般去讨。
大哥手上的血止住了,当天却发起高烧,家中没钱,他去请大夫,却没人愿意帮他。
他哭干了眼泪,最后还是一个老头告诉他,用柳枝煮水能退烧。
好在,哥的命保住了,但家里也揭不开锅了。
然后,他将自己卖了。
宫中到底比民间富裕,他虽然是最末等太监,可每月也有一两例钱,足够大哥养病吃饱了。
原本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却没想到,来到宫中,他却异常顺利。一直做到了御前大太监。
在自己发达后,他悄悄派人将赌鬼爹双腿打折,买了下人伺候。
又寻到当年砍掉大哥手指的人,都沉了湖。
至于他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银钱,除了棺材本之外,余下的全部给了大哥。
他没有儿子,便将侄子当成儿子一般宠爱。
他不止想报答兄长的恩情,更是想让侄子考取功名,真正成为人上人。
后腰的剧痛将他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到宣文帝威严的目光,他急忙叩首,
他知道,自己被坑了。
这就是一条死路,但他不得不走,并且,他还不敢将主使供出去。
直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被放弃,并且还要将自己逼死。
看来,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了。
“你与朕主仆一场,朕不想为难你,自己招了吧。”
乐施不言,只是久久跪在原地,不开口也不抬头,
几人发觉异常,乐善伸手去碰人时,发觉了不对,
他急忙伸手推了一下,而后,乐施直挺挺的向侧面倒下,连姿势都没变。
乐善抖着手试探,大惊失色:
“回禀陛下,乐施死了!”
事情太过突然,这让宣文帝一时之间沉默无言。
乐善看出皇帝眼中怀疑之色,急忙再次叩首:
“陛下,奴才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必定天打雷劈!”
宣文帝摆手,但是心中一直在思索。
知道秀芳真实身份的只有他、夜朗庭和乐善,还有八宝,剩下的便是幕后之人,
此人究竟是谁?
同时,他起了暗中查乐善和八宝的心思。
这时,有暗卫来报,查找秀芳住处时,有了发现,
一叠银票被呈了上来,足有千余两,且编号连着。上面印着宝通钱庄的字样,
“明日一早,属下会去宝通。”
此时的寿宁宫中,灯火虽然熄了,可太上皇依旧坐在太师椅上等待消息。
他不再如平日那般精神矍铄,此时有些困乏。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歇下,依旧在等待消息。
月光下,有人来到殿外,在与人耳语几句后,多宝走了进来:
“陛下,乐施没了,您看他的家人……”
“老样子。”
“那乐施……”
“老规矩。”
多宝传令后,太上皇这才慢慢走到床前:“希望今后不会再有这么麻烦的事情。”
他这一夜歇的还算不错,清晨醒来精神好了一些。
只是他刚在宫女的服侍下静面,多宝便焦急进来。
看着向来稳重的多宝,他心中一跳,摆手挥退宫人,“如此慌张,又出了何事?”
多宝左右环顾,而后小声在太上皇耳边开口:
“陛下,乐施不见了!”
这一句话让太上皇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心中有几个想法升起,让他相当不安。
“他家人此时如何了?”
多宝单掌在颌下比划一下,又补了一句:
“您放心,黎阳亲自去的。”
太上皇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开口道:
“快去给启凡送个信,让他务必将人找到,死要见尸。”
他右手抹了一把脸,显然心情相当差,可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了他的手,
而后,他又让多宝取来一面铜镜。
这几日,他总觉得身体相当疲惫,而自己的手,似乎也要比前些时日苍老许多。
等他看到铜镜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不止是容貌变化,他最近自己十分容易疲惫,精力大不如从前。
回想最近自己的生活,除了叶无双给自己下毒外,没有其他变化。
难道是叶无双又做了什么?
放在膝上的双拳一紧,他看向多宝开口:
“无论用什么方法,将鬼医请来!”
月落日又升,晨雾未散,叶家主院的房檐上还凝着露水,
叶无双指尖在一张图纸上敲了敲,那图纸上画着的,赫然是一支十分传神的紫石芝。
她已经让书兰带着二百两银票去城外给鬼医送信,让他今日尽是赶来,而她要去西山。
听了叶无双此时的困境,再加上那副相当传神的画,众人皆一时无言。
“主干泛紫,根茎带金线纹路……”
老夫人口中嘀咕叶无双说起的紫石芝特征,忽而眼前一亮,
叶无双手腕忽然被抓住,祖母的指节将她硌得生疼,但她没有挣脱,而是看着祖母双眼,
“您想起什么了?”
此时老夫人双眼中似乎有星辰:
“三十年前,在佛山断肠崖,我见过这东西!”
老夫人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那地方隐蔽,说不定紫石芝还在那里!祖母陪你去!”
叶无双右手回握住祖母,耐心开口:
“断肠崖相当危险,若是三五年前,倒是值得去尝试一番,但三十年前,实在不值。”
她拒绝祖母的另一个原因,是佛山有些远,比西山要多行三个时辰,
反正都寻找,去佛山实在不划算。
此时除了老夫人自己,其余人全部不支持她去冒险,
寡不敌众,老夫人说不过众人,只得在一旁生闷气。
就在几人还在商议时,葛青云火急火燎的赶来,进房时,带着一身水气。
“是谁告诉你西山里有紫石芝的?”
“侯府药房的掌柜,有什么问题?”
葛青云轻笑,这笑容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我葛青云虽说没走过所有名山,但西山我去过不下十次,从未见过紫石芝。”
叶无双与他对视一眼,心中惊诧,只听葛青云再次开口:
“西山与佛山虽然都在皇城,但因为佛山南面还有一道山岭,温度要比西山高不少。
这些温度差距,就能让西山长不出紫石芝。”
叶无双此时心中明白,那掌柜大概率是被收买了。
好在今日葛青云来了,否则,她今日便有可能去了西山。
同时,一个想法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没有紫石芝是一方面,
而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有可能是一场针对她的猎杀。
临时决定改变计划,她来到老夫人身边,如孩子一般哄了祖母几句,
“要不您说说,看到紫石芝的位置?”
“都三十年了,哪里还有紫石芝了。”
她知道祖母还在不高兴,只得继续开口:
“一般来说,能找到长紫石芝的地方,便是适宜他们生长的地方,祖母,您就心疼心疼孙女,告诉我吧!”
终于知道了那位置的大致方位,准备出发时,守门小厮急急向内院赶来。
叶无双心中一个咯噔,她直觉府门出事情发生,
果然,小厮带来一个相当奇葩的消息。
此时的侯府正门相当热闹,一个穿着得体的夫人此时正站在府门前落泪,
她一边流泪,一边与百姓夸赞叶无双:
“叶家小姐曾在宫门外救过户部卢大人,那可是御医都没能医好的人。
就连太后娘娘都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而且有大师为她批命,是福星的命数!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说到此,她的泪水就像不要钱一般,再次落了下来。
此时守门小厮都快哭了,这是女子,还是兵部侍郎廖若衡的夫人,他在一旁想将人拉进府,却没法下手,
他哭丧着脸,在一旁边作揖边哀求:
“夫人,您与小的进府里,小的给您请大小姐!”
可她就像没有看到小厮一般,继续向百姓说叶无双的事情。
虽然说得都是好事,但在自家门口被议论,着实也算不上舒服。
叶无双出门后,一眼便看到了李曼玉。
“不知李夫人来侯府外,有何贵干?”
原以为这人是来找茬的,
可没想到,这女人转头看到是她后,竟然扑通一下,在自己面前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