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日头偏西时,寿宁宫的琉璃瓦在雨后的阳光下十分明亮。
宣文帝踏进宫门时,殿前洒扫的太监们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皇上会在此时来到此处,
而后便急忙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青砖,大气不敢出。
太上皇此时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枚黑玉棋子,棋盘上残局未解。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淡淡开口:“今日怎有闲暇来此?”
宣文帝停在五步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礼数周全:“给父皇请安。”
太上皇这才抬眼。
他面容比前几日更显枯槁,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像是能剜进人心里去。
“坐。”太上皇指了指对面的蒲团,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陪朕把这局残棋下完。”
看到变化如此大的太上皇,皇帝面色未变,沉默地坐下,
他目光扫过棋盘,黑子看似已入绝境,可还能看出一丝生机。
此时乐善与多宝已经知趣退到殿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随着关门声响起,殿内暗了几分。
太上皇落下一子,黑玉棋子磕在檀木棋盘上,声音清脆:“想问什么便问吧。”
宣文帝的指尖在木匣上摩挲了一下,终于开口:“父皇的生辰八字,可与礼部所记相同?”
太上皇手中棋子悬在半空,动作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落下:“为何如此问?”
宣文帝直视太上皇的眼睛:“儿臣查了内务府的档案,礼部记载的八字与钦天监备份不符。”
太上皇直直看了皇帝一眼,而后忽然笑了,
他笑声沙哑:“你如今倒学会查这些细枝末节了。”
他缓缓站起身,身形虽佝偻,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像从前训诫幼时的宣文帝一般俯视着他:
“所以,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宣文帝自袖袋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朱砂写的八字依然清晰:
“这是钦天监密档,与礼部记载差了三日。”
太上皇扫了一眼,忽然伸手在宣文帝肩膀上拍了拍,开口道:
“你可知道,帝王八字若被有心人利用,会招来什么祸事?朕不过是谨慎些罢了。”
宣文帝虽然敬重太上皇,但此时却纹丝不动:“所以,那些事,真的是您做的。”
太上皇松开手,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
他背过身去,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一国之君,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父皇啊,您果然是老了。”
宣文帝感受到太上皇身体僵硬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心中忽然有些悲凉:“儿臣还未说出是什么事情,您到底在否认什么呢?”
他笑容嘲讽,声音却不大,
可这声轻笑,传入太上皇耳中,却是相当嘲讽。
他转头瞪向宣文帝,眼中是明显的提防。
只见宣文帝此时又拿出一卦信,上面熟悉的字迹,
饶是平日里淡定惯了的太上皇,都忍不住瞪大双眼。
不过这样的失态只有一瞬,只是一转眼,他便又变回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是何物?”
他一把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篓中,拍了拍手,拿过信,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
甚至,他还当着宣文帝的面,将里面内容读了出来,
“……善男善女各五十,以备所需……”
他读完,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将信倒在手上。
此时,后面走出一个浑身黑衣的暗卫,暗卫上前,接过太上皇手中信,当着皇帝的面自顾看了起来。
而后在宣文帝无语的表情中,暗卫竟然将密信撕碎。
这暗卫本可用内力将密信震碎,却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毁掉信,其中的威胁之意自不必多说。
与此同时,太上皇直视宣文帝双眼,右掌轻抬,又有一暗卫从梁上翻下。
这人更加猖狂,他竟然手持利剑,剑气劈开半截烛芯,晃动的烛火在太上皇脸上投下狰狞的光影,
这样的效果让太上皇十分满意,枯瘦手指在扶手上敲出十分有节奏的声响。
暗卫如此嚣张,宣文帝虽然面色不变,却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语气带上此前不曾有过的质疑,
这也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与太上皇开口:
“父皇不怕这大景江山断送,无颜去见祖先?”
这话突然,向来恭敬的皇帝用如此口气与他说话,让太上皇有些意外。
他瞟了宣文帝一眼,突然笑起来,他笑声沙哑,笑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那又如何?”他抬手指向殿外,之后指尖正对皇陵,
”你祖父当年踩着兄弟尸骨登基时,可曾想过九泉之下如何相见?
成王败寇罢了。”
“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江山,不在乎百姓是否安定?”
太上皇被这番话问的哑然失笑,他声音依旧沙哑,说出的话已然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当年若非没有合适人选,若非朕急于求取仙方,皇位又怎会轮到你坐?”
他音落后突然松手,茶盏应声落地,
而收到信号的暗卫倏然出手,不过瞬间,剑尖剑尖便已经冲向宣文帝咽喉。
宣文帝似乎早已预料到对方会对自己出手,当即一个灵巧侧身,躲过袭击,
在与暗卫对峙时,他同时开口:“若不在意子民,你不坐这皇位便好,又怎可如此鲜肉百姓!”
太上皇看着宣文帝与暗卫有来有回的过招,心中满是震惊:
“你何时有了如此身手,朕竟不知。你竟然瞒着朕?”
原本按照自己的计划,他派胡御医去寻解药,而他借此机会让宣文帝服下毒药,
而后自己光明正大的代理朝政。他再留下一篇圣旨
等时机成熟后,他拿到移魂蛊咒,夺走夜朗庭身体,而后命人拿出圣旨,让夜朗庭名正言顺的登基,
到时,他便是景朝新皇。
他这辈子之所以如此被动,倒是得知此法的时间太晚,从无到有筹谋一切太过耗时,
而自己的计划只要成功,那么此生他便有相当充足的时间筹划一切,不会再如此时一般被动。
想到此,他眼中欲火烧得更猛烈了一些,同时,对自己儿子的憎恶也多了几分。
看着与暗卫斗在一处、且还处在上风的宣文帝,他心中生出几分焦急,
又在暗中打了个手势,听到身后去准备的脚步声后,他的心忽然放了下来。
他端走茶盏,自顾倒茶,优哉游哉的品茶。
只是这样闲适的时光并未过去多久,直到暗卫已经彻底露出疲势后,他才回过味来,
转身看去,只见多宝此时已经与另一个暗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倏然转头,只见暗卫已经被宣文帝打败,此时一柄匕首插在额头正中,一双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这样的场景深深刺激了太上皇,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但过于苍老的身体使他紧紧扶手,才堪堪站稳。
“你……你这逆子,竟敢在这寿宁宫中杀人!成何体统!”
在质问宣文帝的同时,太上皇心中相当不解,
他想不通,刚刚自己明明下令,命人将准备好的迷药放入香炉,可为何宣文帝无碍,晕过去的反倒是自己人?
他目光再次看向宣文帝,问出了出来,“你为何……”
宣文帝闻言,侧身面对着太上皇,而后慢慢身前起来。
前行路上,他的龙纹靴踩到几块碎瓷,却如没有发现一般,继续向前走动。
他看似镇定,实则全身肌肉绷紧,
他不知太上皇此时究竟想如何对待自己,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无人接应,今日他便要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原本太上皇是想让暗卫在此将人拿下,但为了不让太医院的一些老顽固发现端倪,他并不想真的让宣文帝受伤,
所以哪怕他刚刚暗卫身死,他也没有在此时对宣文帝起杀心,
可此时他对上宣文帝那双不带温度、甚至带着厌恶的双眼时,他恨不得将其双眼都挖出来,
同时,他也清楚,宣文帝对他已经起了杀心。
这样的认知让他既愤怒又有些慌张,他勉强稳住身体,尽量让自己声音平衡一些:“来人,护驾!”
他音落,自屏风后又出现一个暗卫,护在他身前。
今日事情变化与他的预料相差太多,即便他平日是个再沉着冷静的人,此时也避免不了忽略一些事情,
比如,他就没有顾及到,为何此时房中只剩下一个暗卫的事情。
“想办法将他抓起来。”
想到刚刚看到的宣文帝的身手,此时太上皇那颗原本就不算安定的心又提了起来。
此时暗卫已经将剑拔出,可宣文帝却止住了脚步。
就在太上皇不明所以时,殿门忽然无风自开,
他龙目向殿门一扫,正要开口训斥,可踏足走入的人,却让他一时语塞。
另一个宣文帝踏入内殿,玄色龙袍下摆还沾着些凉气,就这样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的乐善一直低头,未曾给太上皇请安,显然是皇帝的授意。
太上皇双眼在并排站立的两之间来回徘徊,一个相当不好的猜想在他心中升起,
他双手紧握扶手,咬紧牙关,口中的话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刚刚走进来的宣文帝脸色铁青,明显不想与太上皇言语,他只是看向前方,并不开口。
“孙儿僭越。”
此时殿中的“皇帝”,则是微微躬身,自怀中拿出一粒药丸,空口服下。
强忍着不适,进过多久,他再次站直身体,从耳边拿下一只蛊虫,递给乐善,
而此时的他,变成夜朗庭模样。
他手脚麻利的脱下身上龙袍,双手送到乐善手中,
而后面对宣文帝恭敬跪下,“孙儿模仿您样貌,请您恕罪。”
此时真正的宣文帝看着自己孙儿,眼中满是赞赏。
他看向乐善,而后者会意,自怀中拿出一枚蜡丸,正要捏碎,
只见宣文帝手上动作快了几分,亲自拿过蜡丸,捏碎后,送到夜朗庭口中:
“你是好孩子,当初此计也是你想出来的。若非是你,今日朕危矣!”
虽然解药在夜朗庭口中,可药丸化开的苦味混着血腥气,随着他开口,在殿内弥漫开来。
太上皇此时已经明白,夜朗庭是借着蛊虫扮成宣文帝模样,来诓骗自己,
而自己自以为的算无遗漏,原来从一开始便对付错了对象。
只是,他没想到,原本武功尽失的夜朗庭,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功力,而且武夫还如此好。
算计失败让他心情相当差,他双眼带上血丝,看向宣文帝,语气依旧训斥:
“你竟然允许旁人模仿成你的样子?真不知你是真信任他,还是真蠢!
他功夫如此高超,你就不怕他杀了你,而后取代你?”
这样的挑拨让夜朗庭后背出汗,他急忙跪下表忠心,
只是他还没开口,人便被宣文帝拉了起来,
他没有看太上皇,而是看着夜朗庭,语气十分感慨:
“是你主动提出要吃下毒药,朕又怎会对你再起疑心。”
此时,太上皇才明白,为何刚刚皇帝会亲自给夜朗庭喂药,原来,也是怕被杀。
他嘲讽开口:“你这孩子,为你皇祖父,差点将命搭在这里,
结果他还如此提防你,看来他也并非看起来那般器重你!”
今日他也是被这祖孙二人气糊涂了,这种女子间的挑拨方法也被他用了出来。
他不好过,自然也不希望对方好过,所以,他又说了很多。
看着面前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的宣文帝,他心中也清楚,对方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自己。
所以他眼珠一转,右手打出一个手势,而后暗卫倏然出手,冲向前方几人。
而他手边的龙头杖突然砸向一旁博古架。
随着“轰隆“一声响,整面墙的瓷器砸碎在地,腾起的淡淡白色雾气中,似乎带着诡异香气。
夜朗庭见状反手抽过腰间利剑,剑锋凌厉,划破最先扑来那人的咽喉时,血线飞向墙上。
同时,又有几个暗卫自里屋出来,与几人斗在一处。
“护驾!”夜朗庭的嘶吼声变了调。他右肩被暗卫扎穿,却硬是用左手拧断了对方腕骨。
宣文帝趁机吹响玉哨,未过许久,殿外有禁军冲入与暗卫打在一处,
宣文帝几人的处境终于安全下来。
在暗卫皆伏法后,殿中早已没有了太上皇的身影。
众人搜查一番后,还是夜朗庭开口:
“查地道!”